第59节

但他从来没想过,也许沈惊淙会和邬声一样说,哭有什么用。

毕竟沈惊淙在进入组织之前,和自己那美貌却身体病弱的母亲相依为命,受过伤,也挨过揍。真要流泪,那时候就应该已经流过了。

沈惊淙比邬声更张狂不惜命,那么他被打得只剩一口气时的台词应该是:“要打就直接打死我,千万别让我活下去。”

要是让他活下去,今天打他这些,最后一个都跑不了。

沈惊淙也不哭,他要让别人哭。

行,挺疯。

甄柯找到了新的思路,连忙在剧本上划了几笔,又飞快写起字来,记下了新的改动。

然后他又唰唰翻了几页,给邬声看:“还有这里。”

沈惊淙成年之后还有一场哭戏,是和萧和光的对手戏之后,在被自己的弟弟喊魔头之后,白天里和弟弟打了一架,夜里偷偷哭了一场——这是甄柯一开始的设定,他想让观众知道,沈惊淙真的非常在意这个同母异父的兄弟,哪怕萧和光并不知道沈惊淙是他的哥哥。

在邬声皱着眉看这段情节时,不用邬声给意见,甄柯立刻就有了决定。

甄柯道:“不用哭。”

萧和光不知道沈惊淙与他兄弟的身份,可沈惊淙早就知道自己在弟弟心里是什么模样,他疼爱这个弟弟,只用自己的方式对萧和光好就很开心,他不会管其他人的心情,也不在意弟弟对他的评价。

“也不可以面无表情。”见甄柯目光沉迷地欣赏着邬声的脸,谢知斐补充了一句,“一刻的怔愣还是可以有的,毕竟是被最关心的弟弟骂魔头,沈惊淙对萧和光,还是和对其他人不一样。但怔愣一刻就好,之后很快就变成了不在意。大概会有的心理活动是:不和小孩子计较。”

他很担心甄柯只将邬声当成一个美貌花瓶。

甄柯忽然眯眯眼睛,看着谢知斐:“谢老师怎么对沈惊淙这个角色这么了解?”

“我和邬声在一起读过剧本。”谢知斐道,“我们两个人的剧本应该是可以互相看的吧?”

甄柯:“当然可以。”

他低下头,奋笔疾书,将刚刚谢知斐说的那几句话写下来。

演员的特质可以给角色增添更多血肉,和邬声与谢知斐的这一次聊天让甄柯文思泉涌,这一次改稿,甄柯改得通体舒畅。

邬声无事可做,就又看向了符彭阳,娄金良那边让符彭阳补拍了三次,最终才过了这一条镜头。

谢知斐看看邬声,忽然垂下眸来问:“甄老师,我有一个问题,在沈惊淙心里,到底是萧和光更重要,还是江槐更重要?”

甄柯并没有回答,只是很激动地说道:“加上!这句台词给挚友加上!”

统统加上!

和好演员合作就是爽,台词都不用自己想。

甄柯没想过自己有一天改自己的稿子会改得那么积极。

谢知斐:“……”

改完之后,甄柯给修改的几页剧本拍了个照,发到了编剧群里。

一致好评。

很快群里的助理和其他小编剧就冒了泡。

[感觉老大好喜欢沈惊淙这个角色kkk]

[我也喜欢!!!定妆时你们没在现场!!!没见过那个演员!!!漂亮简直不像真人,当时我真的,人都呆了]

[我倒是没见过全貌,好可惜,我昨天去围读会上,邬声一直戴着口罩。但是我跟你们说,那双眼睛真的好漂亮啊!!!绝了!!!我问了问周围的人,每个人看到他眼睛的第一感觉都不太一样,有人说像是看到了月亮,有人说看到了夜晚的湖泊,总之有种感官被全面激活的感觉,很干净很美好]

[啊啊啊,改动的这些地方好哎!疯批美人!好带感!]

[所以说现在沈惊淙的哭戏只剩一场了是吗?前面的改动都很好,但最后一场不要动了。美人落泪,上等佳品,值得我刻成光盘带进坟墓,跪求老大不要再修那一幕了!]

看到这条,甄柯回:[那条不修。]

目前剧本里,沈惊淙的最后一场哭戏,是和谢知斐要饰演的“江槐”有关的。

想到这,甄柯抬眼,看了旁边的谢知斐和邬声一眼。

他对似乎还在苦恼的邬声说:“压力不要太大,哭戏可以慢慢练。”

谢知斐叹了口气:“我来教他吧。”

等剧组收工,谢知斐对邬声说道:“今晚要不要上课?”

邬声有些期待地问:“有课吗?”

谢知斐道:“我想和你聊一聊。”

顿了顿又补充:“聊一聊明天的戏要怎么演。”

明天邬声有一场戏,紧接着符彭阳那场戏之后。

符彭阳那场戏,要拍的是萧和光在姐姐逃婚之后,咸鱼心态发生转变的过程,也是男女主初遇的戏份。

天凌宗给不了太祈宗说法,在听到太祈宗掌门之子骂他姐姐不守妇道之后,萧和光难抑怒火,与太祈宗掌门之子大打一场,两大家族彻底对立,而太祈宗作为第一大宗,本就追随者众多。天凌宗孤立无援,逐渐落入人人指责的境地。

萧和光父亲因此事郁结于心,生了一场重病。

掌门一病,天凌宗内部也起了异动,不少人对掌门之位虎视眈眈,而萧和光因放走萧归荑受罚,被自己的父亲关了禁闭。

萧和光一点儿都受不了这个委屈,他偷偷逃出家门,想像小时候一样,借助在朋友那里,躲一躲风头,等哪天他爹消气了,他就可以回家去了。

可这次那些朋友远远看到他,就像是躲瘟神一样,避之不及地早早躲开。

萧和光完全没料到曾经的好友们会在他落难后这样对他,他匆匆从被关禁闭的地方逃出来,既没有带口粮,也没有带银两,在街上晃荡了一天下来,很快肚子就饿了。

萧和光垂头丧气地坐在路旁,这时,有一只手递了个包子过来。

萧和光顺着望过去,看到了一张陌生中带着点熟悉的脸庞,他想了想,忽然间想起来:那是几年前被他搭救过的女孩。

当时她被恶霸欺凌,而萧和光与另外一个路过的陌生少年一起,将这个女孩救了下来。

若说出力,还是那个陌生少年出的力气多一些。

萧和光一时间有些不确定,这女孩是记得他,还是怎么着,但他很快就听见女孩笑着说道:“填填肚子吧,救过我一命的小侠客。”

邬声的那场戏,就安排在这场戏之后。

同样的场景,不同的时间。

夜色升起,街道人影寂寥。

拒绝帮助萧和光的好友之一正在家中玩着蛐蛐,忽然只见桌上烛火一摇,正往窗外看去,这时脖子上架上来了一把凉凉的东西。

烛火下,只见一把剑影轻轻一挑,几截发就断了下来。

原本还在悠闲逗弄蛐蛐的少年胆战心惊地往后望去,只见戴着半截面具的一人正立在他的身后。

面具之上是极美的一双眼睛,只是那双眼睛里却蕴藏着一点杀意。

“大侠……大侠饶命!”少年的膝一下子软了。

他平日里被家里管得严,多多少少练了点功,武功比起正常人来不算低,可居然连身后这人什么时候出现的都没察觉到!等看到那张面具,少年更是立刻就确定了来人的身份。

三更斩,沈惊淙。

沈惊淙问:“听说……你是萧和光的朋友?”

少年胆战心惊:“是,我是他的朋友。”

面具底下忽然溢出一声嘲讽似的轻笑:“那你可知道要怎样与他当朋友?”

轻笑之后,紧接着便是一声惆怅的叹息:“我该教一教你,怎样才算当朋友。”

这少年之后,还有第二个人,第三个人……这一夜,所有的在上一场戏里拒绝过萧和光的朋友,都收到了一样的威胁与恐吓。

这是邬声要拍的第一场戏,邬声心里稍微有一点紧张,等到剧组收工,钻进谢知斐停在外面的车里,邬声问紧接着上来的谢知斐:“谢老师今晚有时间吗?”

谢知斐:“怎么了?”

邬声:“我可以和你提前对一遍词吗?我想多练习,就是不知道是否会耽误谢老师的时间。”

邬声明天的戏台词不多,总共就三句话,但毕竟是第一场戏,邬声想像今天的符彭阳一样,一条过。

“多久都可以。”谢知斐看了他一眼,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迟疑着轻轻敲击了两下。

“关于在片场聊过的,怎么哭的事。”有些不敢问,但终究还是问了。

谢知斐知道,邬声确实很少哭,但是哭过。

当着他的面也哭过,在误以为他要离开他去浮屠城的时候。虽然泪水只是几滴,但谢知斐印象很深刻。

但在他离开之后,邬声有没有哭过,谢知斐无从得知。

他不太敢面对邬声的答案,可又想知道。

从他离开万花国,再到邬声出现在这,对邬声来说,整整空白了接近一年。这一年邬声是怎么过的,邬声又在想些什么,这些问题曾经折磨了谢知斐很久,他曾经极度想知道。

如今邬声就在他面前,可谢知斐没办法坦率地问出来,邬声那句“最讨厌欺骗”,算是给“傻狗”判了彻彻底底的死刑。

万花国里的傻狗,无父无母,无名无姓,孤身漂泊。

可蓝星上的谢知斐,父母双亲健在不说,还有哥哥姐姐,生来衣食无忧,财富、名利、关注,轻而易举都能拿到。

他不是故意想要撒谎的,万花国里长成他这个模样的,就是会被抛弃、会成为孤儿、会艰难度日,这样才是合理的。那时候他以为自己不会再回到蓝星了,他没想过撒谎。

可是他又确实撒谎了,他也因为谎言得到了许多好处,他朝邬声卖惨来博取同情来交换亲昵的机会,不止一次……如果让邬声知道全部真相,也许邬声能理解他的苦衷,但恐怕也无法再对他有太多好感了。

谢知斐不知道,谢知斐也不敢试。

那一晚的不告而别已经是他难以启齿的事。如果他之前就告诉过邬声他的来历,没有半点隐瞒,早早让邬声有心理准备,也就不用让邬声承受久等却不见人归的心理落差了。

他只庆幸,幸好、幸好他没有在认出邬声的第一眼贸贸然冲出去,告诉邬声他就是傻狗。

至少,他可以用一个全新的身份,重新和邬声认识一次。

“你说,在我提到的那种情况下,哭是没有用的。”谢知斐看向邬声,“所以,你是试过了,对吗?”

邬声眨了眨眼睛。

没有反驳就已经是答案了。

谢知斐苦笑了一下,然后说:“也许让你尝试着自我代入并不是什么好方法。你可以试着代入一下其他人的感受。”

谢知斐问:“你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邬声:“一个月前。”

“时间并不算长。”谢知斐心里大概有了概念,只一个月的时间,邬声能将自己伪装到基本无法被人看出他来历的程度,已经很不容易了,“如果要当演员,你要试着理解他人的世界。”

“在这里,有人渴望爱,却得不到爱,有人渴望平平淡淡过一生,却得不到健康,一出生就一身疾病,再平淡的日常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奢望。这里每个人想要的东西都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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