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扈从还待再说,他身处的快船已经越过了前方被追击的小船。
小船上满身血污的交州军将士见到终于有同伴来援,无不狂喜欢呼,甚至有人当场痛哭失声。
有几名将士认得丁奉,竭力嘶喊道:“丁将军救命!”
丁奉认得其中一人,正是贺松的部下司马。但见他浑身浴血,一条手臂都被齐肘斩断了,整个人摇摇欲坠。这样的伤势,多半是活不成了。
“趴下!都趴下!”丁奉向他们高声叫嚷。
这些逃亡的将士武器甲胄不全,划桨摇橹时动辄中箭而死,纵然拆了船上的木板当作盾牌使用,也难以遮护,故而沿途狼狈异常。
昨夜他们从简坡兵败突围的时候,本有船只二十余艘、木筏更多,但遭曹军夤夜追击,木筏上无遮无挡,将士陆续皆死。剩下这些人驾驶快船的,逃亡到此,船上的人手也已经被射翻了一大半。
这时候听得丁奉号令,所有人顿时扔了桨橹,不再行船。他们竭力将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隐藏在船体侧壁。
丁奉的坐船继续向前。
丁奉向逃亡将士们再嚷了几句,自家箭步窜上船头,用力将一面大盾擎起。
他听到空气中传来箭矢破空的声音,立即俯身下蹲,绷紧腿部的肌肉,下意识地紧闭眼睛。下个瞬间,他的盾牌剧烈震荡着,耳边偶尔传来一两声中箭将士的闷哼。
有一支箭矢应当是由特别加力的强弓射出,箭簇竟然扎透了盾牌,正贴着丁奉的眼皮前方穿过来,带来森森寒气。只差一步,交州军屈指可数的年轻勇将就要毙命于此了。
后方将士有眼利的,无不惊呼。
丁奉大喊道:“继续划桨!给我往那艘大船冲!”
此时的水战,由于没有威力足够大的远程武器,所以战斗方式无非箭矢袭击和接舷战。通常来说,船队布阵仿佛陆战,小船居前,快船往来支援,而运送主将和较多士卒的大船居中,多起到运输作用,甚少直接对敌。而不同任务的船只如何调度,又自有一整套的办法。
这都是千百年来积累出的战争经验,论及运用纯熟,首推江东孙氏的水军。荆州水军次之,交州水军这等打着水军旗号的商船队,再次之。待到丁奉这种久居南海,只凭着兴趣接触过一点郁水船队之人,对此的了解更加等而下之。
随同丁奉一起北上救援的水军首领,是袁龙的一个族亲,唤作袁恭的。丁奉发现曹军踪迹后,带着本部登船急进,袁恭在后头急整船队,已经气得大骂丁奉不已。
然而,就算丁奉在交州水军首领眼中仍是个外行,他也足以看出,曹军是更加彻彻底底的外行。他们的船队真没有一丁点的规则可言。
这样的船队,就只是运输用的船队而已,没有任何作战的能力。他们所倚仗的,只是数量上的巨大优势。但他们缺乏水上作战的经验,又使得数量优势完全发挥不出。
只见数十艘大小船只乱七八糟的搅和在一起,既没有像样的指挥,也没有统一的联络方式。而那个明显有军官驻在的大船,就这么大大咧咧地直往前来,明明有帆,却不知道抢占上风位置。甚至有人在船上指点着丁奉,还有人好整以暇地张弓搭箭射击。
丁奉的船队像一支巨大的箭矢掠过水面,飞速迫近,而曹军就如同反应迟钝的巨大猎物。他们射出的箭矢对丁奉来说,一点都不值得惊惧!
船只继续逼近,丁奉嚷道:“我的罐子呢?点起来!点起来!”
有个士卒在丁奉身边举盾,闻言愕然:“将军,什么罐子?”
丁奉吃惊道:“难道没有带着?那都是有用的!冯斐!冯斐你这厮……”
正待喝骂,却见自家扈从首领冯斐从后面过来,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拎着三五个用绳索捆在一处的黑色陶罐。
原来冯斐适才在船身后方准备,两名士卒用盾牌遮护他,所以丁奉没看见。
丁奉大喜,连道:“快快点火!投出去!砸那艘船!我要他们的狗命!”
这几个陶罐,有个特殊的来历,有个故事。
此前汉中太守张鲁失败以后,本人被雷远所俘虏。汉中王不愿张鲁继续在益州发挥他的影响力,故而默认雷远以张鲁为自家的宾客,先带去了荆州宜都郡,后又去往交州。
张鲁在交州,凭借他的宗教手段,着实为雷远招揽蛮夷出了不少力,但他是个很知进退的人,并不试图像在汉中那样广布信众,持续扩张影响力。最近几年,他自己年纪渐长,开始注意养生,故而转而把精力投注在炼丹上头,还为每次炼丹的过程,专门做了详细的记录。
任晖的夫人辛氏,一向比较偏爱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她又是辛彬的义女,家里有钱,因此也尊奉张鲁的那一套,在自己家中设坛炼丹,还向将领女眷们传扬,以至于丹经被广泛流传。
那经文连丁奉都见过,经文的名称唤作《太上八景四蕊紫浆五珠降生神丹方经》,实在是威风得厉害。
没过数月这事闹的大了,被雷远晓得。雷远立即勒令禁绝家中炼丹的举措,又严厉斥责了张鲁。但张鲁炼丹的方子里,什么雄黄、雌黄、硝石之类,有些特殊的讲究。于是雷远将之郑重地交给了匠户首领徐简,让他加以研究。
这几个罐子,便是此番交州大军北上前,徐简提供出来的试制品,据说用来作战,极有奇效。然而数量有限,运输起来又有许多禁忌,所以只有雷远的本部和马岱、丁奉二将各自携带了一些。
雷远曾有叮嘱,此物当出奇制胜,用在最关键的时候,故而此前并未投入实战。
但这时候丁奉气急攻心,哪里还顾得上雷远的叮嘱?
既然这东西厉害,那就让眼前的曹军船只尝尝!
听得丁奉连连呼喝,冯斐小心地将瓦罐上的一根绳索放到火苗上点燃。这些日子众人每天都在水上行进,那绳索也受了潮,初时没有点着。被火烤了稍顷,才一下子烧起来。
一旦点着,火花四溅,绳索里应当掺杂了特殊的引火之物,顿时烧得飞快。
这种情形,也不知为何就让阖船的将士都心惊肉跳。冯斐冒着漫天飞射的箭矢,猛地跳到船头,将那瓦罐用力扔出去。
所有人不顾箭矢仍在飕飕飞过,都满怀期待地看着瓦罐飞行的轨迹。
丁奉一把将冯斐拽回大盾掩护之后,有些恼怒地道:“你得一个一个地……”
话音未落,陶罐正中前方曹军首领的大船。
说是大船,其实放在丁奉眼里,只是寻常的船只罢了,与荆州水军的楼船完全不能相比。大概是曹军在淯水上游提前建造的军船规格,类似于一般的艨艟,外有牛皮蒙背,前后有船舱门户,两侧开弩窗矛穴。
此时两艘船只的距离极近,而且几乎正对着。
冯斐能当上扈从首领,自然勇力非凡,膂力惊人。被他点着的一串数个陶罐在空中飞舞着,然后正正地砸进了敞开的船舱里。哪怕隔着将近十丈远,都能听见一阵剧烈的陶器碎裂声。
“这就完了?”一名士卒喃喃地道。
下个瞬间,一股剧烈的火焰从船舱里腾起,那些火焰简直不像是燃烧,而是在爆炸,巨大的火团四处飞溅,将船舱里的一切都点燃,随即又蔓延到船舱以外,如同恐怖的魔怪,将船上的一切都吞噬、摧毁。
有几名曹军将士躲避不及,被火焰猛然包围了。他们狂乱地拍打着自己,又在船板上翻滚,发出一阵阵凄惨的喊声。可没有用,火势根本不停。他们只能绝望地往水里跳。
入水之后,身上的火倒是灭了,可他们的人被甲胄带动着,不由自主地往下沉。在水面上只能看到被猛烈搅动泛起的污泥,还有偶尔泛起的几个气泡。
此时,跃动的亮光伴随着一股热风,沿着水面四散,扫过丁奉所在的快船。
丁奉吓得丢掉了手里的大盾。而周边几乎所有的船只上,也没人顾得上放箭,几乎所有人都被吓得失魂落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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