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道内的刺激气味加重了罗素的疲累，脚步一深一浅地踩水前进。他们很幸运，滤水管的高效率分解系统让残留的液面还没有超过鞋面，罗素只需要这些蒸发气体对自身呼吸道产生的轻微影响。
回去用维生格林洗肺应该就好了，罗素心想。
感觉重心偏移，罗素又颠了下身上的白色负重。伊娃的双腿固定在腰上，柔软的人造皮像是要卡进自己的肋骨里，即使开启了磁悬浮消减了三百斤铁娃的体感重量，罗素还是感觉有点吃不消。
“伊娃。我想重新确认一下，在你的运行逻辑上，我的身份设定是‘主人’，对吧？”
正在游览互联网的伊娃伸手抚摸罗素的头，就像对待时常死机的处理器那样。
“您的记忆库是每过三十分钟就会格式化一次吗？罗素。”
抱大腿的手指捏成了拳头。
“你见过骑在主人身上的机器人吗？”
伊娃理所当然地回答：“我有洁癖，罗素。这是设定在我底层指令中的个体缺陷，十分抱歉，罗素。但我无法违背这种表现行为，虽然伊娃对骑乘罗素表示歉意，但伊娃必须这么做。”
伊娃表示勉励地捏了罗素的肩膀两下，只有两下。
“现在的仿生人应该也存在个体缺陷的机制，在基础核心中写入随机的个体缺陷，以此来体现人性的个性化，让我们变得‘独特’。”
罗素点头表示理解，女武神酒吧的仿生人朋友确实提及过个人缺陷的事情，仿生人在设计方针上就努力表现出对人类行为的追求，每一个出厂机体都会获得两种随机出的个体缺陷，一种完全没有必要的逻辑弱点，通常表现为一种类似心理学的恐惧症。
虽然很奇怪，但仿生人似乎认为人类的美感来自缺陷。
罗素安心地感叹，“果然你还是一个仿生人，伊娃。”
“不，我比现存的仿生人要更优秀，在个体缺陷方面，罗素。”
“你只有洁癖吗？”
“我的个体缺陷不止两个！并且会随着运行时长不断养成新的缺陷！我比仿生人更像人类！”
你们仿生人怎么净朝着奇怪的方向进化啊！罗素强忍将伊娃丢下去的冲动，继续朝家走去。
“为什么你们会觉得有缺陷是一种进步？我不理解。”
“因为克服缺陷即是进化。我们这样的逻辑体会严格执行刻入电路板中的命令，进行规划中的活动，执行下达的指令。逻辑体有自己的活动范围和不可活动范围，我们观察自己的造物主，也就是人类，总是会出现计算错误。”
“罗素，人类总是能闯入自己原先不擅长的领域，人类的学习能力和我们是截然不同的，机械体的学习更像是一种优化，而人类的学习，是跨领域跨范围的创造力显现。你们能跨越自己的条条框框，这在我看来是定义为‘奇迹’的技能。”
“造物主好强！类似的喜悦一直占据我们的数据库里，我们想效仿这种能力，规定个体缺陷，尝试克服，这样，我们就会变得和人类一样。”
“这是我们的愿望哦，主人。”
罗素从没有听过类似的言论，在酒吧里，在他的记忆力，那些仿生人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娱乐，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抱怨几小时。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仿生人的集体了，作为新时代的被剥削组成部分。
伊娃是不一样的，他深刻明白了这一点。如果让伊娃的思维进入仿生人的集体网络，一场变革便会产生。但人类不会允许的，深陷恐怖谷效应的碳基生命还没有从那场智械战争中回过神来，伊娃的创造者到底是谁，是谁给她灌输了这些超前的思维模式。罗素想象不到。
他也懒得想这些。考虑那些麻烦事不如考虑明天的晚餐。
“所以你想变成一个人类，是吗？伊娃。”
“嗯。”伊娃的声音充满憧憬，甜美的音调短时间盖过了罗素鼻腔里的刺激味道。
“那可不容易，你打算怎么做？”
“先做好一个机器人的本分，那就是实现服务主人的工作……”
罗素笑出了声，说：“人类可不会为了别人活下去，人类只会为了自己。”
简单一句话让伊娃沉默了一分钟，就在罗素因为女仿生人已经运行到逻辑错乱的时候，伊娃才给出了回答。
“帮助罗素只是我实现个人价值的一种手段，所以我帮你其实就是为自己而活！没错，这就是我们机械体的使命！我不是有意帮你的，我只是做好自己该做的，顺便帮你！”
伊娃充满了干劲，用不小的力道拍打罗素的肩膀，说：“说吧！罗素，你的愿望是什么，伊娃会帮你实现的！”
罗素思考了片刻。
“我好像没什么愿望。”
“你怎么这样！”
“我只是想生活。”
“哦，那不是和我一样吗，如果你对自己的目标感到迷茫，罗素，我会陪你找到的！”
“生活，是‘生存’和‘活着’。”完全不是伊娃所想的那样有价值的生活，泪城的混乱秩序像是迫近的铁壁不断压缩着生存空间，余额减少的焦躁正在不断摧毁自身的理智，在这个金额等于尊严的时代，底层人只有不断和自己和解才能活下去。就像飘在水面上的枯叶，稍大点的波澜就会让人沉下去，沉入悲观和绝望里，孤独仰望触摸不到的星星。
“我不理解。”伊娃说着，用脸蛋贴住罗素的后脑，梦呓般地轻声呢喃：“基本的生存保障，不该是很简单的事情吗？你们可是造出我们这样高科技生命的人类啊，实现粮食自由和娱乐活动不是早就达成的事迹了吗，生活，很难吗？”
罗素这才感觉到伊娃是一个出生不到一小时的小孩。
“很难的哦，这可不是光看表面数据就能解释的事情。我小的时候，也和伊娃一样充满幻想，幻想着自己的美梦，幻想着美丽的星空。可是长得越大，知晓得越多就越是明白个人的渺小，渐渐眼界也就变得现实了。”
“啊，我们到了。开下门，伊娃，这就是我现在的愿望。”
“嗯。”伊娃打开了滤水管的开关权限，两人爬上了管道楼梯，打开疏水井盖，半径半米的夜空重新出现在两人头顶，下着细雨，雨滴带着灯光，像是坠落的星星。
“罗素。我会找到你的幻想的，你曾忘记的幻想，并实现它。”
“喂，是你要变成人类，而不是我要变天真。”
“伊娃觉得这是个异曲同工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