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二位稍候。”这二人挑着这个时候前来,怕也是来者不善,但周序却不能避而不见。丁府的命案已经传到了永安州那,崔知州下令限时破案,若是不能交出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周序这个才做了一个月的县令恐怕也是乌纱不保。
周母担忧地望了儿子一眼,却也只能去开门迎客。
王东川与赵典史两人脚下生风,须臾间便由周母带领着进入了内室,两人见周序脸色苍白的靠在床头,不自觉面色有些尴尬。此时,周序已经披上了青色外衫,端正坐姿,面带微笑的迎接二人。
“王县丞、赵典史,本官昨日不慎落水,今日身子骨还有些虚,未能起身迎接二位,还望二位见谅。”周序慢声细语地解释道,“不知二位匆忙前来,是所谓何事?”
周序落水的消息一早便传到了县衙内,王县丞他们对周序的身体状况也有估算,他们甚至做好了周序仍在昏迷的打算。如今,周序已然清醒,二人倒是不自觉舒了口气。
“周大人,下官实在是不得已才来叨扰啊。”王东川面色迅速变得愁苦万分,他放低了语气说道,“永安州那边又传信来,指责县衙办案不力。大人,种种证据都指向丁五,你为何迟迟不肯结案?”
“王县丞,如今距离崔知州给的期限尚有几日,没有结案也是因为本官顾忌到丁文江的身份,怕案子有所疏漏,才又细细查证,怎么算是故意拖延?”周序面色一变,语气瞬间急促起来,似是对王东川的指责愤怒异常。说罢,他又低声咳嗽起来。
“两位大人都是为了县衙和案子,切莫伤了和气。”一旁赵典史神色尴尬,迫于无奈打起了圆场。
王东川听了周序的话,反倒是惊讶大于恼怒。他之前也和周序打过交道,知道他不善言辞,虽是上官,但偶尔却让人觉得有些小家子气。但现在这位周县令不过是衣着青衿,用一水色发带束冠,加之面色憔悴,看着还是原先那副文弱书生的模样。但一双眸子却是熠熠生辉,带着灼人的光彩,气度倒是与原先不大相似了。
王东川略一思索,将原本那一丝轻慢之心收了起来。
赵典史倒是没察觉出什么,他虽懂得为人处世之道,但对现在这份活计确实不大上心,对上司的变化就没有王东川这么敏锐了。
“那依大人看,这案子该如何处理?”王东川恭敬地询问。
虽然态度转变了,但意思还是那一个。
周序心底嗤笑一声,也不揭破王东川的意图,而是正色答道:“本官明日便回县衙,还请王县丞将此案所有的卷宗先行整理好,置于我的桌案之上,待我明日细细核阅之后,再行决定如何结案吧。”
“只是丁府那边……”王东川欲言又止,“周大人,实在不宜久拖啊。”
“王东川!”周序面色不虞,声音也冷漠了下来,“你若是对我的决定有异议,大可自行结案,又何必来过问我的决定?”
周序在县衙的根基确实不如王东川深,但他是天子门生,任命书上的签发人乃是宣谨帝,是名正言顺的台县最高管理者,在明面上,王东川是绝无资格越俎代庖的。
“下官知错。大人吩咐的事情下官定会认真完成。”王东川躬身作辑,用袖口挡住脸上的神色,“县衙还有事,下官就不打扰大人休息了。还望大人早日康复。”
说罢,王东川竟甩袖率先转身离去,赵典史一愣,立马起身向周序告辞,旋即追着王东川离开了。
周序双眼一眯,内心闪过种种疑问。事实上,他对前身迟迟没有结案也深感疑惑,因为丁府的案子人证、物证都清晰明了,嫌犯丁五也已畏罪自杀,早日结案对各方都可以有个交代,为何……
可惜有些记忆片段丢失,不然周序可以更清楚前身如此行事的原因。现下种种猜测毫无意义,只有等明日去了县衙看过卷宗之后才会得到答案了。
思绪纷扰,周序便感觉有些头晕,正巧周母进来询问他身体状况,他一说身体有些不适,周母就立马吓了一跳,赶忙去灶房为他煮了一帖药。
周序看着黑色的药汤,内心挣扎了一下,但看到周母殷切的目光,最后还是忍着苦涩几口饮尽。很快,一阵浓浓的睡意袭来,他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这一睡,便到了第二日清晨。夜里,周序身上出了些虚汗,带走了体内大半寒气,第二日起来,就感觉身体恢复了些力气。
周序喝下周母为他准备的米粥,穿上青绿色官服,在腰间束上革带,佩一白玉,头上戴好官帽幞头,便施施然出门了。
时辰尚早,天边微光乍现,几缕清微的阳光洒在身上,带来丝丝暖意。周序看着脚下砾石铺筑的路面,两侧树荫下交错杂陈的低矮瓦房,路边高声叫卖的走卒小贩,三三两两的人与他擦身而过,他才恍然有一种身处异世的真实感。
从此时此刻起,他才真正成为了台县县令周序。
周序到县衙时,尚未到卯时,衙门里只有三三两两几名衙役聚在一起聊天,见到周序进来,他们立马调整好形象,迅速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周大人早!”大部分衙役见到他赶忙问好,只有一名衙役,在周序经过时反而侧过身子,假装没有看见他。
周序将这个人暗自记在心里,快步进了后堂。他的桌案上已放好了一叠卷宗,卷宗内详细记载了丁府命案的始末。周序拿起卷宗,认真阅读起来。
丁府的命案发生在四月初八,那日丁家二老和丁二少爷丁武河带着一众仆人去源清寺上香,源清寺在台县郊外,一来一回要花上两个时辰,故而一群人卯时不到便出门了,家中只留下丁大少爷丁文江和他夫人丁氏,除此之外,便是四个仆人,分别是丁氏的侍女巧莺,粗使丫头珠儿,门房吕川,以及大人丁文江的小厮丁五。
约莫巳时,两名巡城衙役巡至台县西边民宅时,忽然隐约听到有女子在大喊救命。二人立刻循声过去查看,发现声音是从丁府的宅子里传出来的。他们正准备上前,却没想到丁府大门突然被猛地推开,有一人从飞快地里面冲了出来,两人一时不察,被此人冲进人群里逃走了。进到丁府前厅后,二人发现丁文江胸口正中一刀,已然气绝身亡,丁氏躲在一旁瑟瑟发抖,那声救命就是她喊出来的。
两名衙役一人控制现场,一人回县衙报信,接到报案之后,周县令立刻带着赵典史及十名衙役赶到丁府,对府内所有人员进行了问话,在问话过程中,众人发现丁五失踪,故而将疑点聚焦在此人身上,随后便展开了全城搜捕,待到四月十一,有百姓在城东一座废旧房屋的井中发现了丁五的尸体,井边还放着一封认罪书。
周序继续往后翻阅,卷宗里其他部分记载着仵作的勘验报告以及各人的证词。
周序先查看了证词,证词共有四份,分别为丁氏、巧莺、吕川、珠儿。
丁氏:“先前我在后宅绣花,丁五传来夫君口信,说是准备些茶点。我便和巧莺一起去了后厨。约莫过了一刻钟,我将巧莺留在后厨准备午膳,自己去前厅送茶点,却发现夫君正与人争执,那人背对着我,穿着丁府仆人的衣服。他二人越吵越激烈,我停在门口不知是否应该进去。突然夫君闷哼一声,倒在了地上,我看见他胸口插着一把刀,血溅了一地。我吓得尖叫起来,那人突然朝我冲了过来,我以为他要将我也杀了,谁知他只是将我撞到一边,飞快地逃跑了。我连忙查看夫君的情况,一边大喊救命,之后两位衙役就来了……”
巧莺:“我之前一直陪在夫人身边,后来听到门口有人叫唤,出去一瞧原来是丁五来传信,说是要准备些茶点。我陪着夫人到后厨准备了茶点,因为临近午膳,夫人留我在后厨准备膳食。后厨离前厅较远,加之厨房有些嘈杂,虽然我隐隐约约听到声响,但一时也没反应过来,直到衙役找到我,我才知道出了大事……”
吕川:“早膳过后我便感到腹痛难忍,去了茅厕好几回,卯时刚过,我遇见丁五出门采买,说是买些米面,再带些糕点。但是案发时,我应当又去了茅厕,所以没守在门口,未能看到案件经过……”
珠儿:“我起床后就挑水、劈柴、洗衣一直忙个不停。丁五?在前日见过,还求他为我带一块云念斋的糖糕……前厅的声音是听见了,但我身份卑贱不敢过去,所以便只当做没听见……”
验尸报告乃是两份,与现场勘验报告放在一起。其中一份记载着丁文江的尸体情况及案发时丁府的现场情况:
男,胸口一处刀伤,刀口平整,刀刃垂直没入胸口,外表无其他伤痕。双眼轻度浑浊,尸体开始硬化,死亡时间约为四月初八巳时。口鼻腔及双侧外耳道未见异常分泌物,未见毒物腐蚀。死亡原因系利刃贯穿心脏,瞬间死亡。
丁府正门无人为损坏痕迹,厅堂内有多处飞溅血迹,脚印混乱无法分辨,厅堂外有瓷器碎片及食物残羹。凶器为丁府后厨刀具一把。
另一份记载着丁五的尸体情况及现场勘验报告:
男,身体多处挫伤,皮肤皱缩、膨胀、变白,上有大片尸斑,口腔处有溺液和泥沙,甲沟内嵌塞泥沙。双眼高度浑浊,尸体几乎完全硬化,死亡时间约为四月十一子时至丑时。死亡原因系溺毙。
身穿丁府仆人服装,衣服表面有多处晕散血色,于井口处寻得认罪书一份,称其因被丁文江多次责罚,一时不忿杀人,事后悔恨交加又害怕刑罚,故而自行了断。疑为认罪自杀。
案件所有信息到此就已结束,周序合上卷宗,揉揉眉心,正准备起身走动一下,一抬头却看见王东川正在不远处打量着他,见他望过来,立马将头转向别处。
“王大人早。”周序含笑点头示意。
“周大人如此敬业,属下实在是敬佩万分。”王东川语气毫无波澜,硬邦邦地吹捧。
“王大人,卷宗本官已看完,可否随我前往丁府,见见死者家属?”卷宗里有几处细微的疑点,倘若不甚在意极有可能忽略过去,前身不愿结案,恐怕也是在查证过程中又发现了什么,可惜这部分记忆缺失,周序只能再重复查证了。
除此之外,前身在案情如此紧迫的情况下还在家中闭门钻研书籍,怎么想都觉得违和。
“回禀大人,下官今日在县衙内仍有工作尚未完成,不能随同大人前去。”王东川答道,“大人可带上李穆一同前往,互相照应。”
王东川的拒绝在周序意料之中,县衙至今仍未明确凶手的身份,也引得丁府有些怨怼,此时上门不是最好的时机,但他别无选择。李穆是衙役中的老人,会些粗浅功夫,生得虎背熊腰,且做事粗中有细,是县衙中不可多得的人才。周序本也属意李穆,没想到王东川竟然也提议让李穆随同,倒是让周序有些迷惑。
王东川说完便出了后堂,周序虽有疑问,但也知道就现在他与王东川僵硬的关系,这人是不会再对他多解释什么了,便干脆径直去找了李穆。
李穆身材魁梧,面貌淳朴,不苟言笑地站在那,像极了一尊雕塑。
“李穆,备一辆马车,随我去丁府一趟。”周序吩咐道。
李穆二话不说点头应允,很快就寻来一辆马车,待周序上车坐好后,他便翻身上马,架着马车朝丁府驶去。
台县道路崎岖不平,马车里也有微弱的震感,周序在脑海中仔细分析着卷宗里的内容,时间一久便又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他用手按住太阳穴,轻轻揉捏,待好些后,又将手放置在头顶,准备做一下头部按摩舒缓神经。
突然,周序浑身僵硬,似是发现了什么令他惊惧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