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田到老家时正赶上一场春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不远处还未抽穗的麦田,在微风吹拂下泛起层层薄浪,一股带着泥土腥味和麦草清香的气味扑入口鼻,让苏田一直紧绷的神经不由放松了下来。
路两边的冬青在春雨沙沙的洗刷下,仿若清醒了过来,摇摆枝丫、抖擞身体,一切焕然如新。
路上人不多,每每遇上都好奇打量苏田,而苏田也没有发现上次回老家认识的街坊,只能笑着点头致意,一辆白色的商务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车轮卷起一层水雾,又轻轻的撒在地上,从后面望去,车后还贴着几个大字,依稀认出是齐城电视台的字样。
路过村里的学校,苏田终于感受到了人气,学校门外的停车场上停满了车辆,还有电动车、三轮车混杂在其中,抬眼望去,密密麻麻的家长守在学校门口,大多是上了岁数的大爷大妈,人群里就有很多苏田见过的村里长辈。
“二奶奶,来接孙子啊?”
“哎吆,这不是老苏家大孙子吗,你这是回来了……”
“回来看看我爷爷。”
……
“三叔,孙女都上学了啊。”
“五岁了,该上幼儿园了……”
“那您老也该享清福了。”
……
“太公,你这是要去哪啊?”
“是小田回来啦,我去地里转转……”duqi.org 南瓜小说网
“下着雨你就别出去了。”
“唉,好好好。”
……
“哎呦,小田回来了?”
迎面一个骑着电动车的男人停了下来。
“五叔,您这是去哪?”
男人叫做苏秉忠,是接替爷爷的新一任村长,与自己家还有点未出五服的关系,他爷爷和苏田的太爷爷是堂兄弟,算是苏田一家在村里关系最近的亲戚了。
“我这不是要去找你爷嘛……”男人打了几次车撑都没有成功最后干脆推着车赶上了苏田,笑着说道:“你回来打个电话啊,我也好让浩子去市里接你……”
“不用麻烦浩哥,现在回村的公交都很方便……”
“那倒是,村里能通公交还得感谢你爷啊……”
一路往前走,认识不认识的苏田都点头打个招呼。
“五叔找我爷爷是有事啊?”
“嗨,这不是市里电视台要过来采访嘛,我叫你爷过去介绍介绍情况。”
“五叔,这事你应该习惯了啊,哪还用得着我爷爷。”
单公镇这些年没少接受采访,区级、市级、省级的报社、电台、电视台隔三差五就会跑过来,只要是宣传新农村政策的话题,单公镇和石门亭是绝对位于采访名单首位的对象。
“这次还真不一样……”苏秉忠抬抬手与招呼的村民回应了一下,继续说道:“你爸不是捐款在村子老宅那边建了个敬老院吗,人家过来就是采访这个的,福利院的事你爷亲自管着,电视台采访还能漏了你爷……”
“敬老院已经开工了?”
“年初就开工了……”苏秉忠继续说道:“你爸请的大设计师就是不一样,要是我,也就会建个方方正正的大楼,你再看看人家那个规划……”
“那一会我得去看看。”
“对了,小田你不就是在电视台吗,一会跟着过去给他们指点指点。”
“指点我可不敢说。”
“有啥不敢说的,那个记者就是咱们村出去的,而且还是你同学,有做的不对的你就直说。”
“我同学?谁啊?”
“就是张宏进家的大闺女,是叫张朵儿吧……”
“张朵儿……没印象啊……”
聊着天,两人来到了爷爷家门前,苏田刚提起箱子,苏秉忠就将电动车依在墙上,一把抢了过去,接着就高声朝里喊道:“三叔,你孙子回来了……”
……
一年多没见,爷爷明显又老了许多,以前挺直的脊背变得佝偻,轻快的脚步也有些沉重,眼袋深了、皱纹多了,但嗓门却依然洪亮。
“小田子,你回来是放假还是有事……”
见到孙子,爷爷也顾不上理会苏秉忠,笑得眉眼弯弯,皱纹都挤在了一块。
“我是来登州出差,正好有空回来看看您老。”
苏田一边从行李箱往外掏着礼物,一边笑着回道。
“你可别耽误工作。”
“您老就别操心了,我没耽误工作。”
“你现在也是领导干部,可得做好带头作用……”
爷爷这一辈子就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不对,在他那个时代,村官还真不算个官,连个公务员都不算,但他谈起为官之道却是一套一套。
“我带着头呢……”苏田笑着道:“我给你订了一台按摩椅,过两天到货让五叔帮你收一下。”
“又乱花钱,你看你拿了这么多东西,我吃不完不就浪费了。”
“三叔,这也是孩子们的一片孝心……”
“有孝心就多回来看看,二路这都快一年没回来了。”
“三叔,孩子说接你到城里享福,你这不是不答应嘛……”
“去城里享啥福,出个门都是车,到哪都长一样,想找人聊个天都找不到,我看不是享福是遭罪去了……”爷爷忿忿说道:“等养老院建好了,我就搬到养老院去,有人照顾有人说话,比哪里都好。”
“大伯不是每周都回来吗?”
“那是以前……”爷爷“哼”了一声,说道:“现在老大调到了市里,一个月能回来一趟就不错了。”
“苏主任也是工作忙……”
“工作忙……等他老了,小涟小漪都不回来,我看他怎么办……”
“大伯调市里了?”
“苏主任现在是我们齐城市发展委员会副主任了……”
大伯还真是官运亨通啊,等他到退休混个市长副市长的应该没问题。
“小田子,你回来能待几天?”
“我明天一早就得走。”
“明天就走啊……”爷爷看上去有些失望:“那我打电话叫老大回来,咱们一块吃个饭。”
“就别麻烦大伯了……”
“麻烦什么,我让他回来他还敢不回来。”
看爷孙聊得起劲,苏秉忠却连连看起手表,电视台的人还在村委会等着呢……
趁着空档,苏秉忠连忙开口说道:“三叔,市里电视台的过来采访养老院,您看要不去村委会聊聊?”
“怎么又来采访,不都采访好几次了嘛……”
“三叔,市里电视台咱也不好太得罪,另外来采访的记者也是咱们村出去的,怎么也得给个面子……”
“是宏进家那个闺女?”
“就是这丫头,您看?”
“这样吧五叔,你叫电视台来家里采访吧,下雨天路滑,老爷子就别出去了……”
“也行也行,我这就去叫……”
苏秉忠跑了出去,爷爷叹口气说道:“做点事还不够报纸、电视台过来采访的,我看就是你们这些电视台的没新闻闲的……”
“是是是,我一定接受爷爷的批评,认真改正错误。”
“少给我耍贫嘴……”爷爷笑骂一句,接着问道:“小毓和小恪还好吧?”
“挺好的,就是小毓太皮了,每天都得我妈训一顿……”
“小孩子皮点正常,像你小时候和个闷葫芦一样,那才叫不正常……”
“我现在不是正常多了嘛……”
“小涟呢,还有小苏蒂?”
“我姐现在到我妈的公司上班了,每天也是忙得不可开交,小苏蒂留在了我爸妈那边,有苏毓苏恪带着。”
“小丫头没爸爸可怜啊,你和你爸妈得费点心,有合适的就给你姐介绍介绍,总不能一辈子不结婚吧……”
“我还真觉得没几个男人配得上我姐……”
爷爷笑着摇了摇头。
……
“二爷爷,我来看您了。”
苏田应声往门外看去,就见一位穿着套装、面容姣好的女孩走了进来,眉眼间还真有些熟悉。
“娟子啊,快进来快进来……”
“二爷爷您精神越来越好了,我爸都没有您这么精神……”
“哈哈,还是你这丫头会说话。”爷爷开怀大笑,然后指向苏田说道:“看看,还认不认识?”
“哎呀,苏田,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就跟着你们电视台的车来得……”苏田笑着回道。
他记起来了,这位还真是他的小学同学张明娟,只不过小时候的她顶着一口龅牙,样貌也很是普通,但其作风却绝对泼辣,在班里属于大姐头的存在,是男生也不敢招惹的主。
现在的她却是明眸皓齿、身段优美,放在东洲电视台也属于水准之上的美女。
“要知道你回来了,我早就到你家了……”
“之前五叔介绍说来了个叫张朵儿的记者,我还真没想到是你……”
“上大学时候我就改名了……”说着,她转头朝向旁边的一位中年男人说道:“李编导,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小学同学,也是咱们的同行,苏田。”
“苏田?”中年男人急忙问道:“是东洲电视台的苏主任?”
“你好,李编导,我就是苏田……”
“哎呀,苏主任,你好你好……”
中年人抓住苏田的手使劲摇晃了两下,激动地说道:“苏主任,我真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你一定抽出时间到我们电视台办个讲座……”
“实在不好意思,我明天一早就要走,所以……”
“那晚上一起吃个饭,我现在就打电话订桌。”
“李导真的不用,咱们下次再说好不好……”
张朵儿在一边笑道:“我们台这一年开学习会,拿的最多的案例就是你的节目,台里的编导可是对你恨之入骨……”
“别瞎说,哪有什么恨之入骨。”李编导连忙否认。
“咯咯,李编导骂你最多了,说你是个妖孽,节目一个接一个不给别人留活路……”
“哈哈……”
……
采访过得很快,苏田起身送采访组离开。
“朵儿,你怎么到市电视台工作了?”
不是苏田看不起市县级的电视台,而是这一级别的电视台根本没有收视率可言,除了发布本市的政策和领导动向,基本都是营销广告,不多的节目也是转播几年或者十几年前的电视剧,但台里的争权夺利却一点都不必省台少,到这里基本上等于荒废了。
张朵儿叹了口气,说道:“我当年考上了齐艺的新闻传媒学院,实习时候也是在省台体育频道,但最后我们这些实习生就留下来两个,相当于毕业即失业了……”
两人并肩走着,落后了采访组其他人几步。
“再加上我爸那段时间身体不好,我就直接回来了,在家呆了一年,我爸妈找关系走门路,我才能够进市台……”张朵儿笑了一下,接着道:“哈,也不错,至少我学有所用,比我那些改行的同学强多了……”
苏田能看的出自己这位同学在强颜欢笑,做电视的谁不想进省台,省台的谁不想到沿海发达地区,但坑就这么多,但每年的毕业生却乌泱乌泱,再过几年短视频兴起,可能会给他们另一个选择,但现在除了电视台、报社和制作公司,还真没有另一条路。
采访车近在眼前,苏田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有件事对你来说不知道是好是坏……”
“什么事啊,这么严肃?”
苏田吸了口气,开口说道:“我们东洲电视台准备策划一档主持人大赛,你可以报名试试……”
“嗯?”
“但我没法保证你能过初选,更没法保证你能站到最后……”
苏田当然能够保证,最后优胜不好说,但让张朵儿过初选还是没有问题的,但他不想这样做,黑幕只有一次和无数次,想不被人发现是不可能的。
“我能报名?”
“当然,不过我们只接受应届毕业生和没有人事合同的三年期新人,如果你没有选上,这边工作又辞了……”
张朵儿陷入了沉默。
“这是我电话,有问题你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
张朵儿呆呆接过,不远处已经有人开始招呼她了。
……
采访车上,张朵儿依在后座神情不定。
“朵儿,怎么了?”
“啊……没事。”
“你就差把有事写在脸上了。”李编导笑了一声。
加上司机,车上只有四个人,除了张朵儿和李编导还有一位摄影师强哥。
“不是那个姓苏的想玩潜规则吧?”强哥也转过头,皮笑肉不笑的问道。
“你还是闭嘴吧!”李编导狠狠瞪了强哥一眼。
“李老师,如果有个好机会,但又伴着很大的风险,你会冒险一试吗?”
“会死人吗?”
张朵儿摇了摇头。
“既然死不了那还怕什么?”李编导倒是豪气干云,说道:“哪有机会不伴着风险的,是苏老师跟你说什么了吗?”
张朵儿看了眼一副八卦样的强哥,这才将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
“风险确实大了点,但我觉得你应该试一试。”
李编导思考了片刻,接着道:“你还年轻,不能一辈子就待在市电视台吧,而且你的业务能力也是出类拔萃,去见识见识外面的同行也是一次提高,大不了从头再来嘛……”
“呵呵,朵儿妹子,姓苏的也就耍耍嘴,他还真能看着老同学被刷下去啊……”强哥开口说道:“再说,你就算被刷下去,也能赖着他嘛,姓苏的那么牛比,还能不给你安排个工作……”
“强子,咱能不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嘛……”
强哥撇了撇嘴,转回了身,电视台内部的那点勾当他见多了,怪不得老李一直升不上去,就他这单纯的样子,活该一辈子被人使唤。
“朵儿,你回家和你男朋友还有你爸妈商量一下,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能跳出市台的机会可不多,何况那还是第一省台,东洲电视台啊……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地方。”
张朵儿点了点头,心里的天平已经开始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