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指一挥间,韶华已逝,红颜易老。
近三十年的时间犹如流沙,在指缝中悄然流逝。
朱元璋的修行还在继续,但并非是简单地堆砌修为。
事实上,在决定走上一条全新的道路之时,仅仅第二十七个个年头,他的修为便趋于完美。
岁月在他身上磨砺而过,却无法带走一丝白发,时光无情且荒唐,但在朱元璋看来,不过是春去冬来,事物流转的美好罢了。
他忽的意识到,以往的三千五百年修道,让他缺失了一点人味,像是一尊不知疲倦的机器,虽说修为精深,但很多事情,只浮于表面。
自修行开始,他从未体验过底层人的烟火,也不曾见证过蝼蚁的挣扎,对于天赋卓绝,被誉为宗门万年不出的天才的他而言,所谓的艰难困苦,只有修道上那些许的疑难问题罢了。
而自从渡劫失败以来,在这凡人身躯上经历的一段时光,却是他这辈子也未曾想到过的事情,原来蝼蚁的生命,也会如此的精彩。
故此,在修为趋于完美之后,朱元璋决心不再走之前的道路,而是要在这滚滚红尘之中历练出一颗不灭不垢的向道之心。
大明杭州府,钱塘县。
汹涌的钱塘江江水奔腾而过,缔造出富庶一方的南部沃野,钱塘县之名,正是来源于此。duqi.org 南瓜小说网
人杰地灵之地,自然是更容易诞生英才,或许是天地独特的自然环境,又或许是丰厚的人文关怀。
总而言之,朱元璋很喜欢这个空气中都带着灵性的地方,在修为完满之后,他便在此住了下来,成为钱塘江畔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船夫。
一只小船,是他自己造的,用的是颇具有灵性的木材,一番并不算精巧的雕琢之后,在钱塘江上可谓是如履平地。
虽说哪怕是没有这一只小船,朱元璋本身深厚的修为也足以在惊涛骇浪中,保持那一份从容。
江面宽广,江水奔腾不息,钱塘江用自己的方式,养育了一方水土,缔造了富庶的水乡。
朱元璋依旧是那副苍老的模样,在钱塘江上安家,那一只古拙的小船,便是他的居所。
不同于其他争先恐后谋求生计的船夫,朱元璋总显得平淡自然,有没有客人对他而言并无什么关系。
事实上,寻常人想要他做撑杆的船夫,属实是困难,唯有那些真正具备有灵性之人,才能有资格踏上他的小船。
也就是慧眼识珠、于平凡之中见本质的一小撮人。
朱元璋背着蓑衣,戴着一顶边缘处已经破烂的斗笠,独坐在船头垂钓。
钓鱼成了他打发闲暇时间的乐趣,这一项有益于身心健康的娱乐活动,最是能够修身养性。
而且钓来的鱼儿,也能够满足口舌之欲,何乐而不为?
这几年来,他的客人算不上多,大概是屈指可数,但每一个都是惊才艳艳之辈,颇具有灵性。
在这俗世之中,能有这般多的龙凤之才,倒也让他大为惊讶,不得不感叹这片土地的神奇。
噗通!
高粱杆做成的浮标颤动几下,很快就被拉下水面,朱元璋抬眸一瞧,左手已经上了劲道,轻轻一拔,一抹亮银色便跃出水面。
是一条手指长的白条,朱元璋手一摘,白条挣扎几下,又被他扔回了水中。
“白条最是味美鲜嫩,老丈为何弃之不用?”
身后传来一声温润的声音,朱元璋并不回头,只笑着回道:“白条味美,但细刺颇多,老夫年逾古稀,没这么好的牙口了。”
那声音一愣,停顿了片刻,方才道:“老丈言之有理,但若是用猪油细细炸过,表面焦黄酥脆,在许以细盐调味,当乃世间美味;且老丈也无需担心其细刺伤人,可放心食用。”
未闻其面,先闻其声,朱元璋心说这年轻人性子好生刚烈,这等小事竟然也能思索出不同寻常的答案来。
他放下青竹做成的钓竿,收拾好东西,转过身来,细细看了片刻,只觉此人虽生的温文尔雅,有君子之风,却倒生逆纹,凡是都要争个明白公正,不是长寿之相。
“贵客是要渡江?”
“确实如此,老丈是否方便?”
江南三月的微风,带着几分暖湿的潮气,吹乱了年轻公子的黑发。
那一把插在背后的油纸伞,斜斜的露出小半个脑袋,仿佛是不谙世事的孩童,在好奇的偷瞄着这个世界。
水乡有如晕开的水墨画,正巧在少年郎这里点开了一笔画龙点睛,整个画面忽的有了充沛的生气来。
朱元璋很久没看到这般有灵性的少年了,哪怕是前世也很少遇见,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欣赏来,笑道:“贵客请上船。”
“免贵。”
年轻公子笑着,一步便从岸上踏了下来,稳稳地站在了船尾,又道:“小生世居于此,姓于名谦,老丈直呼我名字即可。”
“浮生在世,姓名不过是一代号罢了,贵客上得我船,便可忘记这些俗事,好生的赏一赏这钱塘风光。”
朱元璋暗含机锋,于谦听罢却不赞同,摇了摇头,辩驳着这观点:
“姓名乃是祖宗所传,父母所赐,岂敢用区区代号二字,若是无有姓名,则何来的千古名传?老丈可不要听那些和尚胡言乱语,就忘了自家祖宗啊。”
“贵客说的在理,还请入船舱一叙。”
“那小生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于谦抱拳拱手,方才他来至渡口,不少船夫便拥了过来,询问着他是否要渡江,并言称着自家的好处。
速度快、价钱便宜、舒适……小民们赚钱的方式总是要比较出个高低贵贱来。
于谦扫一眼,忽的便发现万绿丛中那一点独特的红,看似不起眼,似乎一阵微风吹过,就要被这些绿意盖过。
但那份独特的存在,于谦一见便移不开眼,婉拒了这些船夫,他迈步前往,几句话间便已确定,这船夫绝不是个普通的船夫。
论及谈吐姿态,与那些船夫可谓是天壤之别,这必定不是一个寻常人。
书生总会有着浪漫的幻想,一如李白那般,斗酒便可诗百篇,绣口一吐,便是半个盛唐。
于谦自然也不例外,年已二十三岁的他,正式走上了科举之路,如今正是赶考的时节,背井离乡,路途遥远,一路上也没个说话的人。
若是能在这路上有一个有趣的聊伴,那岂不美哉?
怀揣着几分兴致,于谦选择了这一只看似古拙的小船,入得船舱,才发现内里别有洞天。
素净典雅,不像是船夫的船舱,倒像是一处府邸的内宅,只一眼就让人心生好感。
船舱内布置的东西绝算不上多,但每一样都恰到好处的落在了他们应该在的位置上,即便于谦熟读经史子集,自觉胸中沟壑颇深,此刻也觉得分外渺小。
仿佛眼前这苍老的船夫,才是真正的智珠在握,但细看之下,于谦忽又笑了,这分明就是普通的老丈罢了。
坐定之后,于谦细细的用着满是欣赏的目光,扫过了不大的船舱,心中越发的惊叹起来,道:“老丈胸中颇有沟壑,小生曾自觉不凡,但今日见老丈,方才知道这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世间高山,往往就隐藏在这俗世浮尘之中。”
“不过是些寻常的东西罢了,若没有一双慧眼,又怎能观世间之美。”
朱元璋轻推开一旁柜子的槅门,一丝丝醇厚的酒香味便已经飘荡出来,于谦鼻翼轻微耸动,双眼一亮,不免得兴奋道:“老丈,没想到您这里还有好酒,可否与我一品?放心,不会让老丈吃亏,小生愿用银两购置。”
“俗世浊物,要来作甚?贵客能上得我这小船,自然是有这资格,只不过我这酒名为神仙醉,性烈易醉。我观贵客面相,能饮三杯。”
朱元璋自柜中取出人头大小的酒坛来,又拿出三枚两指方圆的小杯,并排放在桌案上,随即轻轻拔开酒坛上的红色布塞。
拔开红色布塞的一刹,酒香味更为浓郁,争先恐后的从窄小的瓶口处涌了出来,整个船舱中都流淌着浓郁醇厚的酒香味。
于谦神色陶醉,贪婪地吮吸了一口,双眼流露出极致的渴望来。
他本就爱酒好酒,自问这钱塘县中,无论何等美酒,都难以勾动他的味蕾。
但眼下这老丈的神仙醉,仅仅只是一缕酒香味,就已经彻底勾动他腹中的馋虫,将他的味蕾全部激发。
酒香味便已经如此醇厚甘冽,真不知这坛中的美酒,该是何等的神仙味道,不怪乎老丈将其取名为神仙醉,恐怕就是神仙,也未必尝过如此美酒吧!
于谦眼神中透露出几分迫切的滋味来,朱元璋见状,并不着急,手指勾动间,将漫天醇厚甘冽的酒香味收拢来,随即注入了第一枚酒杯之中。
“这……这是什么戏法?”
于谦看的是目瞪口呆,戏法他也曾见过,但是这般神奇的还是头一次见到,这酒香味无色无质,怎么就能落入这酒杯之中呢?
下意识的,于谦鼻翼耸动,惊觉船舱中竟然真的没有了一丝一毫的酒香味,仿佛所有的酒香味,都随着老丈刚才的动作,入了这酒杯之中。
怎么做到的?
于谦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脑袋都要炸开了,未及明白,便见朱元璋已经晃动酒坛,倒出一缕琥珀般透亮的酒液。
他学富五车,本不该用一缕来形容这酒水,但是眼下所见,似乎就是要彻底的打碎他内心里那些尘封着的旧有的观念。
谁说酒液不能用一缕来形容,连阳光都可以用丝丝缕缕来描述,酒液如此,似乎并不为过。
不再执迷于这些许字眼上的东西,于谦看向最后那一枚酒杯,忽的一愣,之前所见的琥珀般酒液,这一次已然变成了纯净的模样。
他心中奇怪,怎么同一个酒坛中的美酒,还能显露出两种不同的姿态来?
莫非是这酒坛还另有乾坤,只不过他不知道?
故往看那些小说话本之中,便有所提及,那些黑店奸商,为谋财害命,常使用阴阳酒壶,内里自有乾坤,同一个壶嘴之中流淌出的酒水,绝不会相同。
如此想法虽说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少年郎的想法本就是光怪陆离,他洒然一笑,若是当真死在这神仙醉中,那也无妨了。
朱元璋将酒坛收起,随即指向第一杯酒,笑道:“贵客请先饮此杯。”
第一杯酒,乃是由酒香味凝聚而成,原本无形无质的醇厚酒香,此刻在杯中竟好似有了实体,有如一道轻烟,不断地变换着姿态。
于谦看得惊奇,心中震撼,伸出手来端起第一枚酒杯,放至鼻下,终于是嗅到了一丝丝醇厚的酒香味。
“老丈手段果真高明,小生还是头一遭用这般奇特的美酒。”
仔细嗅闻过后,于谦一口饮尽杯中酒香,顿觉一股醇厚甘冽的气息涌入四肢百骸之中,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曾经。
旧历洪武三十一年,太上皇洪武帝逝世,正是在这一年,他降生于世间,随着一声啼哭,生与死的轮回在此刻达成了完美的和谐。
于谦的家境很是不错,称得上是书香门第,故此从小他便接受着高质量的教育,无论是四书五经,还是兵法奇谋,他都有所涉猎。
学习刻苦,天资卓绝,再加上从小受到的教育,于谦逐渐成长为谦谦君子,虽锋芒毕露,但亦温文尔雅。
人生道路上,少不得一个导师,于谦除去在书中与往圣先贤对话之外,书斋之中,还悬挂着一个人的画像,日夜膜拜。
那个人,便是文天祥,写出“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南宋忠烈。
于谦立志要成为文天祥一样的人,殉国忘身,舍生取义宁正而毙,不苟而全。
恰如于谦十二岁时写下的那一篇旷世诗篇《石灰吟》一般,他对自己的要求,从未有过一丝一号的放松。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于谦记忆中的画面一幅幅浮现在眼前,往事如烟,看似无形无质,但岁月在流逝的同时,依旧留下了那些不被时光所磨损的轻烟。
一杯酒,一浮生,往事在目,但已成过眼云烟。
于谦忽的明白这一杯酒的寓意了,目光微微下垂,看向第二杯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