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朝嘴唇动了动,心底涌上一股无言的难过。
他好像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样严厉的话。
他这是要放弃她了吗?
怎么会这么突然呢?突然得令她毫无防备。
沈朝仰着脸看他,手下紧紧攥着他的袖口,将他整洁的衣衫都捏起了皱。
李昱侧过头,阖上双目沉默半晌,才回过头看着她缓缓开口,依旧是“赌徒”理论。
他问:“对于一个赌徒来说,什么样的情况会让他押下全部身家?是对方下的注足够多吗?”
他语句很慢,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给她时间听懂。
沈朝道:“难道不是吗?只有对方也下同等的注,赌徒才会想拼死一搏吧。”
他唇角象征性地勾起,却又很快落下。
他放松了姿态,向后倚靠在案几上,双眼越过她望向远处。
“不是。真正决定他选择的,是胜率。”
他收回视线,目光温柔而专注地望着她,“哪怕只有百一的胜率,他都有可能会一试。可如果胜率为零呢?”
“怎么会是零呢?”沈朝回望着他,又重复了一遍,“怎么,会是零呢?”
她现在的神情有些执拗,执拗得脆弱,这会让他的心也一阵阵地绞痛。
他下意识半抬起手,似是想碰她的脸颊,却又落下。
李昱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也没有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反而问:“你那日手上的牙印,是被狗咬的吗?还是王洵之留下的呢?”
……是王洵之。
沈朝咬了咬唇,可是当时只有她和王洵之两个人,他们之间也并没有发生什么。
她不承认也不会怎么样,如果她承认了,他一定会更加生气,毕竟确实是她先说了谎。
而且是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她不想因为这件小事而影响谈话的结局。
“不是王洵之。”她深吸一口气否认,手心里不自觉渗出浅薄的汗意。
“好。”他点头。
他这样干脆利落的“好”令沈朝心中稍松了一口气。
他又问:“你知道王洵之平日所用的熏香是什么吗?”
沈朝回忆了一下,犹豫着道:“应该有檀木、杏仁、雪松、安息,还有……
她心中剧烈地跳了一下,尽力镇定地道:“沉水香。”
“沉水香,千金难求。”李昱平静阐述道,“整个府里,只有王洵之会用。”
他看着她,“告诉我,你那天是以沉水香熏衣了吗?如果那晚你只是闲逛了一阵子,到底是在哪里能染上那么浓的沉水香?”
沈朝脸色一白,张了张嘴:“我……”
他的视线敏锐而严厉,在他的目光下,沈朝觉得自己有些无所遁形。她知道,这个谎言再强行继续圆,也不可能有用的。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低头不敢看他失望的眼神:“对不起,我说谎了。”
“你知道你……”李昱胸口起伏着,却又恢复平静,“算了。”
他一只手臂还被她紧紧抓着,他以另一只手将饮尽的茶盏倒扣在案几上。
沈朝此刻心乱如麻,她有些慌张地解释着:“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我对他从来没有任何想法。我说谎,只是不想多生事端,我觉得没有必要再因为这样一件小事而……”
他打断了她:“我想,我们确实并不适合。”
沈朝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想说些什么,却开不了口。
这并不是什么希望她率先低头的胁迫,而是一句非常客观的陈述。
因为是很平和地陈述事实,但反而让她的心更加慌乱。
不是不理智,而是太过理智。
这竟令她感到一丝绝望。
这样理智的他会比疯狂的他更令她绝望。
沈朝微微用力攥了攥他腰间的衣裳,像是恳求,像是不舍,更像是挽留。
她已经几乎能预料到他接下来的话语了,他决定要分开了。
他皱了皱眉头,很快又舒展开,没有理会她微小的动作。
他偏了偏头,如她所想的那样开口。
他说:“我们,到此为止吧。”
她身体彻底僵住,呼吸也瞬间停止。
她想说,能不能不要到此为止?能不能不要结束?能不能不要分开?能不能继续留在她的身边?
可最终她的唇也是颤抖着的,她只是仰着头看他。
她的骄傲和自尊同样不允许她说出这样低声下气的一句话。
他有些沉默地看着她的神情,抬手轻轻理好她略显凌乱的鬓角,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
他还是同以前一样的温和,但不再亲近,而是一种稍显陌生的疏离。
他在克制着远离,他在抽身离去。
可他又好像在保留着最后一丝独属于她的温柔。
“你并不适合走进赌场,你是一个过于谨慎的人,你总是以一层又一层坚硬的外壳将自己包裹起来。你坚信,只要你不脱下这层外衣,就永远不会受伤,因为没有人能触及到你的内心。”
李昱的手指在茶盏的边沿敲击两下,杯底无釉的地方与指腹相触,有些粗糙。
“从一开始,你就连你一成的真心都没有拿出来。你始终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冷静地旁观着别人在赌场里沉沦。”
他低头,“你甚至,不觉得自己参与到了赌局当中,对吗?”
沈朝的嗓子有些干涩,他目光很通透,戳破了层层遮掩的面纱,到达她真实的内心。
说实话,她的确抱着这样的心思。
她在这段关系中在极力保持着冷漠,不敢投入太多。她早在和他在一起的那天,就计划好了要和他分别。
她随时做着抽身的准备,她以为她的心思已经藏得足够好。
“在进入到这段关系之后,我认为两个人都要保持一定的坦诚和信任。我始终都坦诚以待,我的情绪、我的内心,我想你应该能够感受得格外清楚。”
“可是你的,我感受不到。”他轻抿唇,眉心微拧。
“你从这段关系中获得了安心和愉快,可我并没有得到。你知道,这本来就是一个相互的过程,我也需要从中获得愉快,这样才能够长久地走下去。”
日光落在他的眉眼,他的眸中澄澈干净,是在逐字逐句剖析他内心的独白。
沈朝觉得自己的胸腔像被水淹没,艰难得有些无法呼吸。
她可以感受到这段关系中他有多认真。
他的考量、他的思绪都在她的面前一览无余。
沈朝忽然会记得很清楚,他耳根的红,他眼角的泪,他唇边的笑。
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很情绪外露的人吧。
可是为了让她安心,他实在表现得太过明显。
他以真实的自己,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奉上,让谨慎的她始终处于一种游刃有余的状态。
而她,甚至没有把手从外壳下伸出来,握住他的手,哪怕一刻。
“所以我说,”他顿了顿,“你并不适合走进赌场,这里会有人获得财富,但更多的人会一无所有。”
他思索着:“你更适合去做一些稳妥的事情,比如凭借你的聪明才智,得到权力地位。在那个时候,你可以稳坐钓鱼台,只需要从指缝里稍微露出一些东西,你想要的人就会前仆后继上钩。”
这的确是对于她而言,最合适的路,也本是她决定好要走的路。可从他的口中说出,为什么会这么令人难受呢?
啊,对了,这些前仆后继上钩的人里,已经不包括他了啊。
既然不是他,又怎么会是她想要的呢?
沈朝紧握着他小臂的手在不自觉颤抖,她嘴唇开合,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是真的要放弃了。
沈朝从没有像此刻一样,深深地意识到这一点。
他甚至替她计划好前路,一条更适合她的前路,可这条前路里再没有他了。
他望着她的目光还是那么的深邃沉静,这次她却看不出这潭水之下,是不是暗藏汹涌的浪潮了。
沈朝有些不能呼吸,她不由自主会想,他此刻也会难过吗?也会不舍吗?还是失望累积后的平淡呢?
“我想,这次我已经说得足够清楚了,对吗?”他低头耐心地问。
沈朝艰难地点头。
“好。”他颔首,停顿,“那么,好聚好散。”
“莫愁前路无知己。”他道。
天下谁人不识君,天下,谁人,不识君1。
沈朝的手失去了气力,渐渐松了力道。
他这回没怎么用力,就轻松地拨开她的手,抽身离去。
沈朝这回却再没有勇气拦住他离开的脚步了。
日光透过窗棂落在黑漆檀木雕梅花的案几上,檀木沉静的味道会在阳光的曝晒下激发出来,斑驳而迷离的光影会随着日头而轻移。
沈朝伏在案几上,侧头枕着手臂,阖上双目。
温暖的日光落在她的身上,融融的暖意环绕着她,清风会拂过窗棂,携着秋菊花蕊的悠香,像沉睡之后的一个久违的拥抱。
安心得让她想要落泪。
沈朝抚摸着案几上每一道纹路,汝瓷茶盏的釉色是上好的雨后天青色,触起来温润而细腻。
她触过茶盏底部没有上釉的泥胎,粗糙的细小颗粒像一根又一根刺扎在心中,不疼,但让她很难受。
她倒在榻上,旁边还放着装药的小瓷瓶。沈朝倒出来些许捻了捻,尝了尝,是止血的药。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是了,他就在这张榻上为她上药。
原来,这药还在这里啊。
沈朝想回到那张梨花木的大床上去,可被褥、软枕、帷幔上,尽是独属于他的气息,白松零陵香的味道。
她甚至可以清晰地说出,其中的每一味香料。
白松、零陵、没药、龙涎、广藿、藏红花。
沈朝突然有些怨恨她的好记性,不然她怎么会连他说出那句“好聚好散”时的神情,都记得那么清晰呢?
平静如水,是深思熟虑过后决定放手的淡然。他的唇轻抿着,眼帘是半抬的,柔和得不带一丝锋芒,却扎得她好疼。
他其实向来都是这样的人吧。
他好像给过她,很多、很多特别的待遇。
她拿软枕蒙过口鼻,心口如阵阵刀绞,她蜷缩起身体,整个人陷入柔软的被褥。
潮水涌上来,她感到窒息,她扔掉软枕,大口大口地喘气,可于事无补。
她很难过,很难过。
她根本不是两手空空,她原来早在不知不觉中下了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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