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卫巡逻,已至宵禁,任何人不得于夜晚行走。”
“我们是王家的马车。”
“王家又如何?王家就能视律法于无物?”
王家马车被一队金吾卫拦下,眼见着争执即起。
铁甲碰撞之声由远及近,一人身着银色铁甲快步而近,稳步停下端正地对着马车抱拳道:“禁军统领,沈礼。“
沈礼行如秋日之肃风,站如大雪之青松。剑眉朗目,既有武将肃冷之气,又有文人之雅,不可不谓惊艳非常。
侍从从窗内望过去一时看呆了眼,王沇之一瞥放下帘子:“你可知沈礼此人是谁?”
侍从摇摇头,王沇之掀开车帘走下马车:“溧阳沈氏,你可知?”
溧阳沈氏,先帝之母家。先帝在位之时权势滔天,当今圣上依旧重用,虽不如先前之盛,但其势力也不容忽视。
沈家家主沈必简,即先帝之表舅,时任幽州都督,统领幽云十六州。而沈礼则是沈必简的独子,任金吾卫统领,掌皇城安定。
“先帝登基固然仰仗我世家之支持,但沈家,身为先帝的母族,在扶持当今圣上登基之事上也是功不可没。
“只不过当今圣上虽是信任沈氏,却不愿意太过依仗沈氏。沈必简将军几乎常年驻守雁门关,很少回京述职。”
金吾卫向沈礼解释道:“我等是奉命禁止任何人于宵禁之后行走。”
沈礼没有说话,王沇之自然也没有开口。
早有金吾卫冲动道:“王丞相为何向圣上提议削减禁军?在其位则谋其政,难道王大人也要做那奸佞小人不成?”
“圣上欲削减军费修揽月台,我等臣子自然应当顺从。”王沇之面色平静。
“削减禁军之事可是出自你口?”
削减禁军去修那没有卵用的破台子,金吾卫只想破口大骂,“简直是祸乱朝纲,你这等小人当人人得而诛之。太原王氏嚣张跋扈,怕是早有谋权篡位之嫌。”
王沇之神色冷下来:“慎言,我王家世代忠良,上不愧天地,下不愧万民。”
“当今盛世太平,北有沈必简抵御突厥,西有贺靖西逼退吐蕃,内有崔相安天下。如今国库空虚,军费吃紧,自然应当先紧边防,削减禁军乃上上之策。
“某所言句句为天下万民,为圣上着想,哪里祸乱朝纲?难不成废弛边防,苛捐杂税来供养你等富贵闲人?”
话里话外皆是在说金吾卫光吃饭,不干活,废物一帮。
沈礼制止了正欲开口的金吾卫:“抱歉,这小子正是年轻气盛,我回去必会好生收拾一番,望王大人海涵。”
道歉之后沈礼突然话锋一转:“只是如今国库空虚,所谓忠臣自当劝谏圣上勿要大兴土木,劳民伤财。
“王丞相虽言军费吃紧,但却身着千金难得的蜀云丝锦,腰佩白玉之环,熏香乃是名贵至极的沉水香,吾尝闻王家一宴珍肴值千金。
“所谓忠臣自当为圣上分忧,怎能如此奢靡无度?王大人如此忠臣,怎能不深明大义,为圣上解燃眉之急?”
话外之意,你在慷什么他人之慨?有本事先把自身管好再说。若是那两袖清风的崔相做这事只会令人以为当真是揭不开锅了,而你王沇之自己可没有那么干净。
王沇之脸色一沉,挥袖转身登上马车,只道:“自然。我王家当做表率,筹措银两助圣上修建揽月台。”
“沈大人,我们就如此认了?”金吾卫望着远去的马车愤愤难平。
“那还能如何?如今哪里有转圜之机?”沈礼收回视线,目含忧虑,“削减禁军,只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归根究底还是改制之事遗留下的祸患。”
改制之事,是指府兵制改为募兵制。土地兼并愈发严重,军府无兵可交,无奈之下才改制为募兵制,如此虽然兵士战力充足,但终究是令中央财政压力加重。
“听说这几日告病的崔相因陛下削减禁军一事入宫了!沈大人,此事是不是还有希望……”
沈礼一怔,望向层层厚重宫墙之后,目无欣喜之色,反而是浓重压抑的乌云掩盖眼中最后一抹光亮。
“天子一怒,浮尸百万,流血千里。更何况于我们呢?不过以卵击石而已。”
夜半时分,盛京大雨。如此天气正应当是一夜好眠,而崔府却彻夜点灯,未曾歇下。
第二日天色大亮,民众也尚在不知所以的时刻,只知告病的崔相不知怎地惹了天子盛怒,被贬谪去治理河道,即日出发。
盛京郊外十里长亭,秋色渐晚。
“你这又是何苦?我猜陛下并非对你完全厌烦,只怕是一时之气。你不若服个软,此事也就过去了。或是直接装个病,拖个几日陛下定不忍了。”王沇之无奈道。
崔玄只道:“不必。”
王沇之叹道:“昨夜你究竟于殿中同陛下说了些什么?我好也去为你求个情。”
崔玄望着这满目枯黄,征雁南飞,又是一年秋日。
他终究不再是那个满口‘叔父’唤着的小皇子,自己也不再是太子太傅。他是臣子,而他是帝王。他也终究该摆正自己的位置了。
“你这副身子骨去治理河道岂不是去送命?你昨夜是不是在雨中跪了半宿?”王沇之一时气急,这崔玄怎地就不肯服个软呢?
“你若是有个不测,嫂夫人又当如何?”
“求沇之替我照料一二。”崔玄不欲多留,登上马车。
眼见着崔玄要离开,仍是没有问削减禁军之事,王沇之终是沉不住气,又唤住崔玄。
“我不欲同陛下硬碰硬。”王沇之声音低下来,“崔玄,良禽择木而栖,士人求遇明主。”
削减禁军并非他所愿,可他又能如何呢?
士人求遇明主。极其沉重的六字,压着无数士人的一生,也极轻,轻易决定人之一生。
王沇之收敛起一闪而过的伤感:“依我之见,当劝诫陛下广纳后宫,早日立下太子以稳朝堂,或可有全新气象。”
说白了,这号练废了,不如练个新号。你盼着他从良,不如好好培养下一代。
崔玄没有回头,只是良久长叹一声,远远地作揖以作告别,马车渐渐不见踪迹。
“沇之——”皇帝急匆匆走下来握住王沇之的手,“朕后悔了。”
王沇之不着痕迹避开皇帝的手,躬身一拜:“陛下,崔大人已离京赴任去了。”
已离京了?怎么走得这般快?皇帝焦急地在御书房踱步起来:“叔父此番一去不复返该怎么办?”
一面他又喃喃道,“不行,朕是天子。君无戏言,哪里有下出去的圣旨再收回的道理?”
说着皇帝又有些怨怼:“他就不能给朕个台阶下吗?”
王沇之沉默着没有开口,崔玄也算是今上的心腹了,自年幼之时便尽心扶持,登基之时更是出了极大的力,登基之后今上不理政事,仍是崔玄呕心沥血处理政务。
如今就因为这一事贬谪其去治理河道,崔玄的身体已经每况愈下,今上当真不知吗?治理河道可不是个轻松活儿,这分明是要崔玄的命啊。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过如此而已。
王沇之躬身一拜,退出了勤政殿。
已是夜深,御书房罕见地灯火通明。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帝终于发奋图强,勤理政事。
李晟坐在案几之后,手里拿着一副展开的卷轴。烛台上烛火燃得正旺,秋风透过窗户的缝隙,于是火焰便在这风中扭曲变形。
远远望去,皇帝的容颜如往日平常,可细细瞧着,从眼角到脸侧每一条纹路,都有些阴森得可怖。
他咬着牙,低声重复着同一句话,“她果然没死。”
只不过皇帝的声音实在太低,这让跪在不远处的黑衣人难以听清。
离开永安县后,他马不停蹄地便回到盛京来呈上他寻得的‘决明子’画像,而这次,是当今圣上亲自接见的他。
黑衣人按捺不住眼里的兴奋,他也许,也许能够一飞冲天了!
良久的寂静之后,皇帝忽然从案几之后站起身来,黑衣人不敢抬头,只小心地用眼睛去偷瞧。
他心里忐忑不安着,圣上会赐予他什么奖励呢?金银财宝?还是……官职?
皇帝抚摸着御书房东面摆放的宝剑,剑鞘上的每一条纹路他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上面残留的血迹都还清晰可见。
皇帝猛然抽出来,一剑架在黑衣人的脖子上。黑衣人冷汗直冒,虽不知自己犯了何罪,但只开口求饶。
看着黑衣人慌张狼狈的模样,皇帝语气似是得意万分:“瞧把你吓的。”
“起身吧。”皇帝的手指滑过雪亮的刀身,眼里晦暗不明,话音里却尽是漫不经心。
黑衣人战战兢兢地起身,皇帝利落地收剑回鞘,而后连同剑鞘一起递到黑衣人面前。
待黑衣人收下之后,皇帝这才笑起来:“此剑名为——绝影。”
黑衣人惊得抬起头来,‘绝影’乃是上任监察御史沈朝的佩剑。传言先帝特赐‘绝影’剑,其出名不仅因其清亮如檐上白雪,影过如桥下惊鸿,更因此剑可先斩后奏,意义非同一般。
“从今日起,你便是新任监察御史。”
皇帝的话如惊雷响在耳畔,黑衣人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对上一双幽暗无际的眼睛,突如其来的心悸令他握着剑的手都有些颤抖。
可是,现任监察御史分明还未卸任,怎么下一任就要上位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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