寤寐思服

沈朝再一次遇见了李昱。

其实这时并不算太晚,但天已经黑透了,满月也被重重浮云遮掩,偶有微薄的月光洒在他深青的锦袍之上,青莲纹随着光影如水潺潺流动,腰间玉带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

重逢的第一眼,沈朝就察觉出来他清瘦了几分。

李昱步伐很慢,虚虚地搭着身侧女子的衣袖,是看似亲近实则疏离的姿态。他微躬着身,似是在细心倾听,俊逸的眉眼含着笑,沈朝却看出了他的疲倦。

他这些日子过得不好么?

说话声伴着脚步越来越近,沈朝渐渐将他们的言谈都收入耳中。

“瞧瞧这天儿冷的,怎么不穿厚实些?若是染了风寒,你父王定会忧心的。”这是柔和且关切的话语。

“是孩儿不孝,令母亲担忧了。”李昱回道。

原来这就是燕王妃。

沈朝望向李昱身侧的华贵美人,燕王妃头戴赤金累丝镶红玛瑙双头曲凤步摇,身着大红织金对襟立领褙子,这身穿戴显得她明艳夺目如灼灼桃花,素锦织镶银丝边纹荼白色斗篷又添了几分清雅。

只是燕王妃眉目间有些许掩不尽的愁绪,远山眉含情目,通身气质柔顺得有些怯懦,倒很像是抱病在身。

燕王妃拉着李昱的手,像是如此便能安心一般,她的话语虽然是对着李昱说的,目光却有些虚无的漂浮不定:“你父王怎地,怎地就这么狠心,你才回来,都还没安定下来,又,又……”

李昱握住燕王妃的手,柔声劝慰道:“无碍的,不过是与子弟们一同读书罢了,母亲无须忧心。”

“你不知道,那群混不吝的都是你父王帐下将军的子辈,个个习武,脾气粗直,你哪里和他们处得来。又是如此冷的天,勒令你不到卯时便要起来练武、习字、温习功课……你身子骨还没好全,怎么经受得住……”燕王妃的话音都带了哽咽,双眸中泪光点点。

李昱似是在微不可闻地叹息,又是温声细语地宽慰。

沈朝虽不懂内情如何,但李昱毕竟是燕王世子,那些子弟再过鲁莽也总不会招惹到李昱的头上,怕是巴结都来不及呢。而且燕王既然要求如此严苛,看来是真心打算培养这个儿子,也应当高兴才是。

怎么听着话语,燕王妃好似对燕王的所作所为很不满,更确切点来说,燕王妃有点害怕燕王。这倒是有些稀奇了,沈朝印象中燕王夫妇应当很是伉俪情深,这态度着实奇怪。

燕王妃一行人越来越近,沈朝垂头立在原地,盯着地上的青石砖。

沈朝不确定李昱会不会就这样一眼认出她,他若是发现她也在燕王府会惊讶吗?喜悦还是厌恶?又或者一如先前的平静如水?

似有若无的目光扫过来,沈朝呼吸微滞,她没有抬头,更无从知道他的视线是不是在她的身上停留,她只是沉默着垂手而立。

袖子里放着他那日送的龙凤重环玉佩,她习惯了时时带在身上,然后不自觉地摩挲。

安静的空气被稍显急促的脚步声打断,角门后匆匆走出一个裹着棉衣身形削瘦的男子——是刘管事。

刘管事迎上去,边指引着人,边有条不紊地吩咐着,说是一应事物已经准备齐全,下人也都安排好了。

燕王妃的面上终于露出些许真心的笑意,步伐也加快了几分,李昱自然也是。

他们的距离已经足够近,三尺之远,连衣角都不会相撞,但如果沈朝抬头,他一定会看清沈朝的面容。

他衣衫上若有若无的清香隐隐入鼻,明明人声嘈杂,沈朝却仿佛能感受到他每一声呼吸,每一次随步伐的停顿。这总会让她猜测他此刻的神情,好像他望向她的目光都是专注不移的。此刻,也会吗?

这近乎是缠绵的折磨,她总在疑心他即将要发现。

她其实很不擅长与他那样对视,她会稍稍偏移一点,这样感觉就不会那么深刻。

当她也定定地回望他时,不需瞬息,他一定会吻下来,好像一切都得了到回应。

就在这样的时刻,她突然很想看一看他。

尤其是,当燕王妃切切地问李昱:“这些日子府里的吃食习不习惯?你离开我膝下也早,恐怕你吃不惯这里的。”

李昱道:“很是想念。”

沈朝心头猛烈搏动一瞬。

他顿了顿才道,“总像在梦里尝过一般……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辗转反侧,寤寐思服这八个字从他的唇齿间细细磨出,声音很低,像是耳鬓厮磨的低语,燕王妃没有听清,但沈朝听清了。

怪她的耳朵实在灵敏。

她胸口不自主剧烈跳动起来。

沈朝稍攥紧手心,还没来得及动,脑后被掼了一掌,紧接着一个穿着皮袄,身材略宽的男子就挡在她的身前——是廖管事。

廖管事鼻子通红,面上的笑使他看上去很亲切。

他向燕王妃和李昱道着歉,燕王妃只点了点头,步伐未停地走进角门。

李昱甚至未转头,只颔首示意后也渐渐走远。

沈朝这个时候才有机会去看,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向她的方向看过一眼,也许吧。

廖管事还躬身未动,神情姿态分毫未变,直到燕王妃和李昱的身影再看不见,他才直起身来,嘴里唾了一句刘管事,而后转过来面对沈朝。

“我瞧着你平日里也挺老实,没想到我这是看走了眼。你是真死心眼,还是假老实?”廖管事此时看着沈朝的目光很不善。

沈朝抬头,诚恳道:“我第一次见那么气派的人,那,那丫鬟婆子都穿金戴银的,那小丫鬟比我见过的闺阁小姐都要周正呢,打眼一瞧,像神仙妃子。我这哪里是在人间,倒像是进了天宫,那侍卫都是南天门的天兵天将……”

廖管事被沈朝的一番言语逗笑了,一脚踹得沈朝哎呦呦地叫唤。

沈朝抱着小腿,嘟囔道:“怎么我说说真话,还要被这样打?”

很多人会天然对认知不及自己的人放下几分警惕,无论承不承认,心里都有些自得,廖管事笑骂一句:“没见过世面的穷小子。”

沈朝不恼,仍是笑呵呵的,廖管事也乐得多说几句,免得让沈朝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府里有两个管事,我和刘管事,你知道的吧。你也应该听到些风声了,前大总管没了,如今大家可都看着呢。”

说着廖管事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打了沈朝的脑袋一下:“让你看守在角门是为了什么?当根木头似地杵着?耳朵也有,眼睛也有,脑子也有,怎么哪个都不好使?”

沈朝顺从地挨训,她是应该瞧见燕王妃一行人就去报信的,好让廖管事过来出一番风头,可惜最后被刘管事抢了,廖管事还吃了燕王妃的挂落。

但是,和她交班的仆役没有告诉她廖管事的吩咐。而她一时被李昱和燕王妃引住了心神,也没有深思此事。

这事儿,栽得不冤,是她的失误。

接着廖管事说起第二件事:“你是真的吓傻了,王妃娘娘都过来了,你纵是不行礼,也不避开着点,竟敢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你当你是谁,啊?王爷?将军?”

廖管事又怕沈朝也起了那等攀龙附凤的心思,凑上前去奉承,提点道:“你可不要和那些真正的傻子一样,没些个自知之明,自己有几斤几两不知道?那可是王妃娘娘,世子殿下,什么好的赖的没见过。

“世子殿下,那都是天上的神仙人物儿,能见着一面都是普通人求不来的福气了。你啊,还是踏踏实实好好干,我瞧着你人也不是笨的,总能在燕王府留有一席之地,到时候也能拿出去吹牛了不是?”

廖管事看着沈朝面容清秀,身形俊朗,语重心长地道:“千万别把心思用在歪门邪道上,毕竟好南风的人还是少。”

看沈朝的目光变得茫然,廖管事只得补充一句:“世子殿下他未必好这口儿啊。”

啊?沈朝沉默地想道,这误会可大了。

所以,她表现得很明显么。真是一个可怕的误会。

不过也有好处,先前对于她单住一间心怀不满的仆役,现在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吃一堑,长一智。沈朝知道燕王府里还是暗藏汹涌,她不仅逃不过去,她还要借这股东风。

毕竟她这个最低等的杂役怎么可能见上燕王府帐下的将军呢?她想要探听消息,必须得往上爬,越高越好,至少要留在能靠近燕王的地方。

廖管事的话令她意识到,一直在这里安安稳稳地做事,永远不可能达成她的目的。

这次能阴差阳错地碰见燕王妃和李昱,纯属走了大运,往后可不一定会有这样的机会。而且即便碰见了,她也根本没有把握能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攀龙附凤’。

其实借着李昱,她当然可以。原本送他回燕王府,也存了利用他的心思。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不想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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