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府家产已几近收归官府,只是县令念其家眷无辜及孤儿寡母无所依,故而暂缓收归程府,待其寻到合适住所后再搬离。
只是程府大半下人早已离去,唯有跟随多年,无处可去的奴仆留下。
从前程府大门必然有小厮守夜,如今大门叩响了好一阵都无人开门。
未见来人开门,识趣些的人早该离去,偏偏这叩门声越发响亮急促,仿若要破门而入一般。
侍女打开门便见门口站着一面容陌生的黑衣之人,正欲赶人,却见其背后却走出一人引得侍女一惊。
此人身着官服,虽是狼狈但清晰可认,那不就是永安县的县令?
侍女正在愕然之际,却听黑衣人道,
“我要见你们夫人。”
郑大已死,最后的突破口只剩程夫人。
黑衣人冥冥之中意识到,若是错过这次机会恐怕再难发现任何决明子的相关踪迹。
屋内安静得有些不适,县令擦了擦额头不存在的汗意,打算打开个话头。
程夫人身侧的侍女突然开口,声音不大但刚好所有人都可以听见:
“夫人,听说近日有盗墓贼。”
“哦?”
程夫人手里拿的书依旧没有放下,
“谁的坟被挖了?”
县令这下头上是真冒出冷汗了,别人不清楚,他能不清楚吗?
盗墓贼本人就在此呢!
“自家的坟。”侍女道。
自家的坟,难道是程明武的坟?
程夫人挑眉看向侍女,侍女回之一笑以示肯定。
没等程夫人开口,县令忙道:“诶呀,这可恶的盗墓贼!若是叫本官抓到了必定严惩。”
一直坐在县令下位的黑衣人终于目露鄙夷之色看向县令,
真是道貌岸然。
县令保持微笑未变,只想骂你惹下的烂摊子还得他来收拾。
“我还以为是什么,这等小事以后就不必同我说了。
“做人自应豁达些,不过被挖坟而已,想必老爷死后也定不会怨怼,露骨于野岂不是正与天地融为一体,逍遥自在。”
程夫人此话一出,县令的脸色都变得古怪,这程夫人真是得道之大成,不知是读的哪一本佛经。
程夫人合上书,县令终于看清书名——
《孙子兵法》。
原来是得杀道之大成。
黑衣人终于开口:“听起来程夫人巴不得程明武死了?”
县令只想捂住黑衣人的嘴,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会说话的人。
灯火照得屋内通明,亮到县令可以看清程夫人脸上每一丝纹路的变化,这是即将生气的前兆。
程夫人直接站起身来,撩起袖子露出胳膊。不止是黑衣人,县令也愣了半晌。
不是因为这样突然,而是因为这条胳膊之上大大小小错落的伤痕,新旧交加,简直是不忍直视。
程夫人上前一步将伤痕赤裸裸地展现在他们眼前,冷笑道:
“你们瞧瞧我身上还有一块好皮肉吗?实话告诉你们,我早巴不得程明武去死。
“妾室一个接着一个纳,进了府全被磋磨成同我一般的模样,死的死,逃的逃。
“唯有我撑着这副破败的身子骨到今日,终日困扰我的噩梦终于消失,可你们却还是不肯罢休。”
程夫人气急指着县令的手颤抖着:
“人活着的时候,你们这群尸位素餐之人怎地不伸张冤屈,人死了倒开始翻案。
“程府的家产我本就不稀罕,也不想知道凶手是谁,尔等还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于我。
“怎么偏要将我逼入死路才肯罢休么?你们可有半分为官的操守?若有几分,也不该查下去了。”
黑衣人敏锐地捕捉到程夫人口中的‘死的死,逃的逃’,追问道,
“哪个妾室死了?什么时候死的?”
“死的还少么?只是死的是身份低微、孤苦无依的女子,没人查罢了。
“不说别的,便说那前不久才纳的妾室死得无声无息。”程夫人只道。
“尸身在哪里?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
黑衣人觉得隐隐摸到了关键所在。
若说决明子是背后的操手,那么这个人一定是能密切接触到郑大,程明武,程夫人,莺歌这些人的。
这妾室进门没多久,死的时机也是这么巧合,不由得让人多想。
“早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在如今这世道可不是草席一卷扔到坟堆里去的个命吗?”
程夫人轻描淡写吐出极为残酷的现实。
“哪个坟堆?”
程夫人愣了一下,难不成他还要去找?
黑衣人一笑:“自然,还请夫人给我那名妾室的画像。”
县令心道不妙,上次那开棺验尸的活就是他做的,这活不会也是教他来干吧?
“不然呢?我来做吗?”黑衣人讥讽道。
那也轮不上他一个县令亲力亲为地去挖坟啊!
挖了一个又一个,县令腹诽道,真是损他的阴德。
“现在这尸身是仅剩的线索。”
黑衣人同县令走向程夫人所言坟堆,语气一转,
“再说此事本就是你延误了时机。我让你不许造谣,并不是让你所有决明子的案子都摁下去,甚至瞎安到别人头上!”
若是这县令早将决明子之事报上,怎会到如今这地步?
想到这里黑衣人心中怒气更甚,“你误了我的大事!”
整天大事,大事。
若不是你当日威胁我随便乱报决明子之事,便教我身首异处,我何至于非要找郑大背锅?
县令心中冷哼几声,脸上依旧堆着笑,
“那也没有办法,谁知道大人寻这决明子究竟为何?”
黑衣人衣袍间金色腰牌若隐若现,县令的目光凝滞一瞬,这腰牌……
黑衣人突然停下脚步,看着满目荒野坟堆,时有乌鸦飞过。
他低声一字一顿道,“关乎天下安定的大事,你说重不重要?”
他要抓到那决明子,登高位,掌大权,扬名天下!
盛京,明华殿中正是一派歌舞升平,仙音渺渺。
殿外烈日炙烤得地皮冒出滋滋热气,而殿内却冰爽如秋日,路过之人皆会感叹其用冰之奢侈,停留片刻享受这难得的清凉。
一身明黄衣袍的男子醉眼迷离,林内侍身着靛蓝衣袍俯身贴耳:
“陛下,崔玄崔大人求见。”
皇帝一口饮下杯中之酒,动作不紧不慢:
“快请崔叔父进来。”
崔玄大踏步走进殿中,看着一派荒靡景象皱起了眉头:
“陛下,燕王报燕王世子已归燕王府。”
皇帝思索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哦”。
崔玄面色微变,正欲开口,却被皇帝打断,
“一切皆由崔叔父裁决,政事交于你,朕是再放心不过的了。”
崔玄欲言又止,终是袖子一挥转身出了明华殿。
也不顾急急追上来相送的林内侍,崔玄冷声道:
“上有不正,下当多劝,忠言逆耳利于行。唯有小人之道,汲汲营营,谄谀献媚。”
侍立的小太监们都不敢去瞧林内侍的脸色,人人都知道他是怎么爬上来的。
无他,擅长拍马屁。
不说别的,林内侍揣摩上意,一摸一个准,让皇帝舒坦得很。
只是崔相向来刚正不阿,平生最厌恶溜须拍马之人。
待走到政事堂,崔玄复又拿出地图,陇右道被朱笔圈了出来。
燕王乃先帝之幼弟,当今圣上之舅父。先帝对燕王忌惮非常,但碍于杀死燕王之后恐会逼得宗亲及天下人逆反,故而任由燕王长至成年。
恰逢边关战火起,朝中一时无人,这才派遣燕王领鄯州都督,统陇右各州,抵御突厥。
先帝驾崩之时,朝中隐而不发,他联合世家扶持当时还是皇太子的今上登基,燕王回京奔丧时,事已成定局。
只是如今燕王依旧于陇右掌兵,现下倒是有些养虎为患。
崔玄拿起朱笔在地图上勾画,
“传令下去,令他们严加盘查。一旦发现有贼子冒充燕王世子——格杀勿论。”
政事堂复又陷入一片寂静,窗外的鸟鸣清脆地声声入耳。
崔玄望去,半敞着的窗斜里进来几枝槐花。
这槐树栽于政事堂不知几十载,相传乃先帝幼时亲手所植。
先帝改进科举之制,其在位之时,朝堂之上经科举入仕之人达半数。
不少寒门士子皆欲来此祭拜,祈求高中进士,一朝鱼跃龙门。
“这日头真是毒辣。”
遥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崔玄收回手,望向门口。
一人身着紫袍腰配铜鱼符大踏步而进,带起一阵清凉之气,
“政事堂怎地不多摆些冰?”
政事堂乃是尚书省长官议事之地,崔玄任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故而才于中书省行草拟诏令之事,便匆匆赶来尚书省处理一应事务。
王沇之虽为左相,领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但因门下省主管审核诏令,相较之下轻松些许,竟也有些心思闲话。
王沇之看着崔玄端正的官帽之下层层汗意,笑道,
“虽说国库空虚,但若是连政事堂都摆不起冰,累得崔相中暑气,倒不知又要延误几许事务。你若是实在缺,我差人送些过来。”
“不必,我不觉热。”崔玄眉目低敛,将地图卷好放置在一旁。
王沇之看着崔玄被浸湿的绛紫官袍,“……”
就刚进来这一阵,王沇之已经有些难耐热气。
他索性一撩衣袍坐于案几旁,随手拿起案几上的折扇扇起来,身姿颇有些放肆,
“崔相真是好气度,我是半点容忍不得污蔑。我这人无甚优点,唯一点坦荡。若是确有其事,定不会有半分抵赖。”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崔玄回。
方才朝堂之上御史指责他‘卖官鬻爵,窃权罔利,排除异己,结党营私’。
这罪名倒是条条深重,而他并未做任何辩驳。
“审时度势才是真君子。”
王沇之视线掠过崔玄身前案几上的地图,定格在崔玄毫无波澜的双眼。
王沇之扇子摇得缓慢:
“凡智者皆顺势而为。若非要逆势而为,自然困难重重。”
“何谓顺势?何谓逆势?凡改革者皆逆当时之势,但长远来看,却是顺应历史之大势。”崔玄缓缓开口。
王沇之“啪”的合上折扇,虽是有些遗憾,不过早有预料。
偏偏当今圣上虽荒淫享乐不问政事,但对崔玄信任非常。
而他的这位旧友崔玄却是个执拗的性子,王沇之只能婉转道,
“你可知围师必阙?若是逼迫太紧,反而会得来拼死抵抗。”
“凡事需得徐徐图之。”王沇之最后一句意味深长。
徐徐图之?
先帝在时尚可扶持寒门之子,打压世家。新帝登基依仗世家支持,现下世家气焰更甚,朝堂仍是世家林立,靠父兄荫蔽入仕之人不在少数。
科举之制形同虚设,寒门之子即便入仕也难登高位。
可毕竟前朝‘王与马,共天下’的情境,如今早已不再。
世家若想重返当年荣耀,才是真正的逆流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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