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已经不是当年的沈监御了。
她曾说要放下屠刀,她曾说要做个普普通通的百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耕地种田,不问世事。
“你还没有清醒吗?”
这话本身带着刺,只是从李昱的口中说出,是如叹息般平静的温和,但的确刺得沈朝头脑阵阵发颤。
“哪里有世外桃源,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争斗,再卑微的人手里只要握了那么一丁点权力,都会拿来压榨更低贱的人。”
李昱伸手将她发皱的衣领展平,
“你真的可以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住在你那茅屋吗?”
他以平和的语气诉说着,根根尖锐的刺便反复扎到沈朝心头,细密的痛蔓延开来,传向四肢百骸。
她像木头人,瓷愣愣地忍受着反复凌迟的苦楚。
在世事中,她一次又一次不得不去接受她的所作所为是错的,没有人会赞颂她的高风亮节,她的刚正不阿。
也许会有人记得她的功绩,但更多的是,嗤之以鼻,无法理解,甚至于误解。
沈朝不断说服自己,做事需要讲究方式,再大的功勋也需要包装成花团锦簇的模样呈现在世人面前。
至于其中过程之黑暗,手段之不耻皆是不能与人言说的阴私。
因为大多数人都只能看到那一层表面的镜花水月,也只在意这一层镜花水月。
可沈朝向来不屑于裹上一层正直大义的皮去哄骗世人。
平州赈灾时,她当然可以不杀崔知州,只要稍微圆滑些许,可以得到众人眼中的两全,可沈朝见不得如此尸位素餐之人继续春风得意。
最后的结局就是,过于尖锐的棱角只会在一次次的碰壁中撞得头破血流,可她依旧没有学会圆滑。
她想,也许是她戾气过重;官场,也许不适合一腔孤勇地闯。
沈朝好不容易接受这个事实,寄情于天地之间,醉梦于南山之下。
现在有人来告诉她,请你再拿起刀。
她要如何才能做到?
再脾气好的人,满腔情绪都落在一根不会说话,没有反应的木头之上,也难以按捺搅乱的心绪。
李昱不知道,为何曾经满身锐气,意气风发的沈大人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沈朝,沈大人,沈监御!你知道天下人都是如何说你的吗?”
李昱的背脊挺直,长袖下的手指微颤着,
“那些污名,你当真可以视而不见?”
沈朝可以视而不见,他却做不到视而不见,他没有办法忍受沈朝被误解成如今世人口中的模样。
“今上一心只在享乐,今日修行宫,明日搭台子,累得民众不堪劳役,只怨声载道。
“世家气焰更盛,寒门子弟举步维艰,土地兼并之事屡见不鲜,你当真一点都不在意吗?
“你求的那桃花源是蒙住了眼睛,捂住了耳朵的镜花水月,不堪一击到只要遇见郑大这样的人,便会骤然碎裂。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睁开你的双眼去看看,如今究竟是个什么世道。”
说到最后,李昱已是字字椎心泣血。
“内政堪忧,军费吃紧,如今这看似平整的冰面之下全是融化的水,只需要轻轻一戳,冰面便会如蛛网般崩解。
“如今这日子还算太平,待到秋冬之时,蛮子来犯,外忧引发内患,一切便会如雪崩般一发不可收拾。”
“你当真还要如此掩耳遮目下去吗?”
李昱的话语如闷雷炸响在沈朝的耳边,炸得她眼前空白,再握不住手中的槐花糯米糕。
沈朝不回答,不去看他的双眼。
她害怕那双眼中的失望,像在质问,你明明有能力改变,可你却选择了视而不见。
李昱离开了。
沈朝捡起掉在地上的米糕,一口一口塞在嘴里。
她很喜欢槐花树下阿婆的念叨,阳光会落在阿婆斑白的鬓发,槐花簌簌落满衣袖,鸟儿的脆鸣,清澈的河水,酸倒牙的杏子都耀眼得她目眩神迷。
米糕又冷又硬,苦涩得很。
当她再次走进屋子的时候,叠得整齐的衣服还是在床头静静待着,如每一个平常的日子般安宁,只是那个人不在了。
她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夏日的午后炙烤得人头脑发昏,虽有树荫遮挡,也根本不抵什么热气。
沈朝的额上已冒起层层的汗意,沾湿眼睫,令她有些看不大清的眼前的景象。
李昱牵着马的身影在刺眼的日光之下也泛起模糊的光晕。
他身侧还站着两个年岁不大的少年,一人身着蟹青圆领窄袖衫,活泼些的名为谢少游;一人身着月白半臂圆领长袍,沉稳些的是谢之霖。
他们是燕王府的人,都是自小陪着李昱长大,虽为主仆,情似兄弟的人。
终是李昱先开了口,他似是想抬手拾去沈朝肩头的落花,可中途又硬生生地徒然放下。
他唇几乎绷成直线,掌心悄然攥紧: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你希望我来吗?”沈朝问。
何止是希望她能来送行?
他心中所想,难道她全然不知吗?他真正渴望的是,他们能并肩而行。
可他很清楚地知道沈朝现在如同被豢养的虎,失去在权力斗争场上的戾气,安然地享受着眼前的一切,幻想着过宁静的生活。
而他今后步步皆是危机,他要站在权力的顶端,他要去改变所能改变的一切。
沈朝现在追求的是采菊东篱下的田园生活,他固然希望沈朝能和他一同前行,而不是困在原地偏安一隅,可他又怎能不顾她的心愿强行如此做?
“你愿意……”李昱剩下的半句话没能说出口便被沈朝打断,
“不愿意。”
谢少游是个冲动的性格,闻言便抱胸嚷嚷起来:“果真是乡野之人,竟如此无礼。”
李昱神色冷下来,转身呵斥道:“少游,慎言!”
谢少游还想说些什么,谢之霖忙拉着他走远,只留下李昱和沈朝二人独处。
谢之霖是个细心敏感的人,世子对那位沈姑娘的在意几乎要从眼中溢出来了。
他当然看得分明,只是他这个傻弟弟还为世子打抱不平。
沈朝被方才谢少游的话一激,加之连日以来的压抑,刻薄的话语再难克制:
“是,我就是这般人。我阴险狡诈,我无礼傲慢,我是人人唾骂的奸佞。
“你就干净了?你当真以为我感觉不到吗?你这些日子不是在故意讨好我吗?”
她沈朝的确吃软不吃硬,他在她的面前也总是一副温和柔弱的模样,又是醉酒,又是为她做糕点,真是算准了她的心思。
她的确因着这些日子的相处,对他生出了几分怜惜之意,但这并不代表她失去了所有理智。
“故意讨好?”李昱将这话滚在唇齿间重复好几遍。
沈朝反问:“你难道没有存这份心思吗?讨好我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利用我吗?”
“是,我存了又如何?”
李昱气得嘴唇发颤,
“我是盼着你同我一起离开,但那并不是为了你口中所说的利用,而是,而是——”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到最后甚至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你怎么只看得到利用二字,看不到,看不到,我的心呢?你当真一点都感觉不到么?
“这些日子的温情难道都是假的么?”
“你昨日那些话难道不是为了让我同你一起离开?你到底是真的忧国忧民,还是瞧上了我这个身份有你利用的价值?”
沈朝质问道。
况且先帝去世不过五载,朝政哪里会到他口中所言的地步,难道不是危言耸听?
“原来在你心中,我就只为利用。”
李昱气急反笑,“在你心中,我便是那自私自利,无情无义的小人!”
她怎么能不多想,从他的出现开始,他的蓄意接近,他隐晦的讨好,当真以为她看不出来么?
“好,好。”他连说两个好。
李昱第一次被气到失去惯来的气度,“既已如此,我又能如何?”
话毕,李昱翻身上马,如玉的脸也因方才的争执染上一抹红,只是面色冷然:
“只能祝大人得偿所愿,南山种田,不亦乐乎。”
他一手挽缰,调转马头,在日头西斜中再望不见踪迹。
沈朝还站在原地,她想回到家里去,回到她原本的生活中去,可她徒然地抬了抬脚,却始终迈不动步伐。
像是有钉子将她的脚钉在这地面上,又像是沉重的石头束缚在她的腿上,每一样都压得她动弹不得,只能略显狼狈地站在原地,罕见地不知所措。
唢呐声吹得震天响,又不知是哪一家在办亲事。
红色的轿子敲锣打鼓地走过,刺眼的红绸缎像蛇一般紧紧缠绕着,仿佛直要将轿子里的人勒死才肯罢休。
这是哪门子婚事?分明是卖身,是绑架,是套在脚上的锁链。
不久之后,她也会穿上那身嫁衣,她没得选。
她这些日子想了很多,为何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或许从那日她站出来替申公明出头之后,就注定了如今的结果。
也许像围观的众人一样,沉默着,欢呼着,麻木着,才是正确的选择。
可她又怎么能做到呢?
传言先帝曾聚世间之精铁,命工匠锻一刀一剑:剑名绝影,可斩天下人;刀名承明,可令百万军。
沈朝抽刀出鞘,承明刀三寸有余,刀尖微翘。
她知道想要窝囊地活着是不现实的,她要改变,她要重新得到权力。
问她后悔吗?
她戾气太重了,她或许应该平和地生活。
可她如今发现唯有如此,她才能护住想护住的人,她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她才有能力去改变。
至少,她也要去看看如今这世道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只有真正入世,才能真正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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