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在她左边停下了脚步。
女孩后退一步, 又向左迈了半步，裙摆轻盈飘荡了两次，人挡在他面前。
喧嚣人群中, 他们之间隔着一杯草莓牛奶的距离。
冰镇的, 微凉的水汽浸在她的葱白指尖，殷容仰头望他。
餐厅的工装是一件很简单的黑T，胸口有红色的标识。那黑色和红色都将他的皮肤衬得更加白皙。少年笔直地站在她面前，一双乌黑的眸子微眯，短发清爽干净，手腕空空荡荡。
她记得早上见到他的时候，手上明明还戴了块价值不菲的腕表, 衣服、鞋子、包也都是很低调的奢侈品, 殷容对品牌挺敏感，她眼神也好, 一眼就能看出那不是假货。他应当是家庭条件相当不错的公子哥。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打工，还专门换了一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
但那不重要。
她才不在意他是来体验生活，还是有什么其他事情, 那都和她完全没有关系。她只是看不起他的小肚鸡肠, 看不起他连学生会会长的微信都不敢推送给她而已。
她从小到大可见过太多这种男人了。
刚开始极为热情，以为她是什么可追求的玩物, 后来发现她竟然是和他们一样的竞争者, 和他们争资源、抢地盘，就会立刻变换另一副嘴脸。
殷容最会踩这种男人的痛点了。
只要向他们抛出“就你这种货色也配和我搭讪”的类似意思，他们一定会大破防……殷容最喜欢看那种装装的男人破防了。
可距离她“装什么装”的暴言已经过去好一会儿了, 面前的少年仍一言不发, 乌黑的眸凝望着她, 好像并无开口的打算。
“跟你说话呢。没听到吗？林……什么雨？”她没想起来, 索性放弃，勾着唇角睨他。
人群声嘈杂喧嚣，他微微偏过头朝向她，倒是很认真倾听的模样。
殷容语气慢悠悠，却毫不客气，“几个小时前还在关心我叫什么名字，要交个朋友，现在见了面只当不认识。真有趣，那么怕我进学生会啊？”
“……哦？”少年终于出了声。
他沉默了会儿，问：“所以……你叫什么名字？”
……哈？
殷容微微蹙起眉：“你还真是不要……”
“脸”字还没说出来，旁边一道男声急匆匆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沈明雾！快来帮我上菜——”
少年扬头，平静地应道：“马上来。”
那男人转头，注意到殷容，他眼睛一亮，迅速绕来两人身旁，左右看看，问沈明雾：“你朋友吗？”
少年微微勾了勾唇角，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那男人笑容热情，迅速道：“原来是明雾的朋友！好少见！”
他是个锃光瓦亮的光头，在灯光下反射出耀眼光芒，绕得殷容头晕目眩，脸色也略微发僵。
……沈明雾？
她认错人了？
……不应该啊？
明明、明明是一模一样的长相……
不过这个名字……
沈明雾。
……好耳熟。
在哪里听过吗？
“我有个双胞胎哥哥，”沈明雾轻声道，学着她刚刚的语气，带着些笑意，道，“叫‘林什么雨’。”
“哦，她还认识你那个便宜哥哥啊？”光头更加热情洋溢，问殷容，“你坐在哪一桌？让明雾用店员优惠啊，今天给你们桌打五折！”
殷容面色更僵硬：“……不用了，谢谢。”
店里确实很忙，她迅速后退一步，低低地道声“不好意思”，也不知道对方听到没有，逃也似的离开现场。
她端着草莓牛奶绕回了自己的座位，林隽怡奇怪地问：“你脸怎么红了？”
殷容手在脸旁扇扇：“人多热的了。”
手机在桌面上“嗡”地一震。
她打开，是林承雨的消息。
[林承雨：他叫宁墨。我刚刚去他寝室找他了，已经和他说过，把你推送过去了。对了，你什么时候有空？要不我们三人一起吃顿饭，可以当面认识下，效果更佳。]
通讯录冒出来一个好友申请。
[宁墨：殷容你好，我是宁墨。]
……这消息怎么就不能早来五分钟！
殷容端起杯子怒喝一大半，凉丝丝，甜滋滋的草莓牛奶沁入心脾，终于稍微冷静了一点。
她一边回复消息，一边不受控制地在心里无限回想刚刚的场面。
怎么会把人认错啊——
简直是十八岁以来最社死的场面，完全不忍回想。可以和五岁那年不小心在舞台上摔了个狗吃屎一样，列入“想起就会痛苦地闭上双眼”名单之上。
她没什么心情吃饭，李舒巧烤着肉，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她碗里加，催促她趁热吃，还点评道：“这家自助餐必火。你们看着吧，这老板是个会做生意的，位置选的也好，以后有得赚。”又招手和服务员示意：“你好，换下篦子——诶？你不是那个——”
殷容似有所感抬起头，和少年平静的视线交错。
她下意识地开口，和李舒巧道：“他不是。他是沈明雾。他们是双胞胎。”
沈明雾听到了。
他笑了笑，快步走到她们桌旁。
“哇，双胞胎？”几个女孩的视线都盯在他身上，林隽怡道，“真像！你也是云大的吗？”
“对。”沈明雾抬眼道，“你们也是？”
他边说话，边将烤肉盘上剩下的肉夹在空盘之中，又换上了新篦子。
动作很麻利，灵巧，有着不属于他们这个年龄的娴熟。
大家立刻叽叽喳喳地互相介绍起来，李舒巧手一拍，道：“沈明雾——我记得这个名字！你是不是禾城的高考状元啊？学费全免进的云大？www.youxs.org？”
殷容也想起来了——
她还看过他那篇报道。
记者问他为什么最终会选择了云大，他说他很小的时候就对云城有执念，想要来这里读书。还说母亲和外婆也喜欢云城的天气，以后可以在云城定居。记者笑着说这个想法有够朴素。他说他本身就不是什么有宏大理想的人，能够让家人开心快乐就足够。
报道应了他的要求没有放上照片，只有文字的实录。
恋家的男人总归不会太差。
殷容再望望沈明雾。
云雾缭绕之中，她发觉他眉眼很是英俊，也很是温柔。
“都是校友。”沈明雾顺手帮她们烤了肉，又细细剪好，道，“正好我的店员优惠没什么用，给你们打五折。”
“好好好！”李舒巧激动地鼓起掌，“以后有什么事情我能帮上忙的，多联系！”
他抿了抿唇，拿出手机，打开微信二维码，放在桌上，道：“我去放下东西，先加我好友吧，下回来还可以找我。一会儿我把优惠券码发过来。”
说着转身去放篦子了，李舒巧立刻去扫，林隽怡也跟着扫，道：“他说下回来吃还可以找他。快扫呀，容容。”
殷容社死劲儿还没过，此刻抱着臂微微阖眼，只装作没听到。过了会儿，感觉好像有人在眼前晃了一下，才睁开，看到沈明雾又帮她倒满了一杯草莓牛奶。
就在她面前，冒着粉色的，细密的气泡。
“你加我了吗？”他乌黑的眸看向她，舌尖轻转一下，温柔念出她的名字，“殷容？”
……他记她的名字记得倒是快。
殷容慢吞吞掏出手机：“……现在加。”
沈明雾笑意深了些。
他眸色变幻，从女孩身旁的猫猫头包包，落在她的绒绒发顶。
……今天实在是很值得纪念的一天。
竟然遇到了小时候抢走他狗狗套装的殷大小姐。
真遗憾。
她好像把他忘了个一干二净呢。
殷容把简历给宁墨发了过去，她甚至没有来得及拍马屁，便被邀请了面试。简单的几个问题之后，她便如愿以偿地进入了学生会，还是她向往的外联部。
她已经规划好了大学时期的目标——
大一干事，大二部长，大三学生会主席。
那么，除了成绩、工作表现以外，和现任主席搞好关系也至关重要。
她择一良辰吉日，约了宁墨吃饭，顺便也喊上了林承雨，感谢他帮忙引荐。
地点就选在了上次那个烤肉自助餐——旁边的火锅店。
殷容考虑了，她和他们不熟，火锅热热闹闹，说话少也不显尴尬，还不用她亲自烤肉，挺好。
上次一别之后，她和沈明雾再也没有联系过。她想到她傲慢地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毫无理由地把他数落了一顿，就觉得社死得够呛，哪还可能真的还去吃人家的五折自助餐啊？
也就是李舒巧，各种去蹭饭，和沈明雾彻底混熟了，天天在寝室里夸他好。
什么聪明啦，坚强啦，在攒钱给外婆治病啦；
什么帅气啦，温柔啦，拒绝女孩子的告白很干脆利落，还很会保持距离啦……之类的。
好话听到殷容耳朵起茧。
有次她在打游戏，顺口问了一嘴李舒巧：“他是不是给你好处费了呀，让你天天变着花样夸他？”
李舒巧一震：“怎么可能！”
片刻后又道：“……我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吗！”
这下倒是莫名其妙地安生了几天，之后卷土重来，变成软广。
殷容虽然没见过沈明雾，但感觉他好像每天都出现在自己生活里，一天也没落下。
这导致她和林承雨他们一起路过烤肉店时，下意识地向里面张望了一眼。
这一眼，恰好和站在门口的沈明雾撞了个正着。
少年懒懒地倾身在导客台上翻着个本子，猛地一望，像极了烤肉店头牌的感觉，站在门口就足够招揽客户了，殷容怀疑这是他们店老板的引流大招。
等他抬起头，用那双黢黑的眼眸望向她时就更像了。眼神兀自一亮，人站直了，面容浮现出些笑意。紧接着望到她旁边的两个男孩，那笑意顿时消失不见了。
殷容注意到，林承雨和沈明雾一对双胞胎兄弟见面，竟然完全没有打招呼的意思。
更奇怪地是，宁墨对此见怪不怪，他还主动笑着向沈明雾招了招手：“嗨。好久不见。”
“嗨。”沈明雾看起来很平静，说话时视线却落在殷容脸上，“……好久不见。”
殷容觉得自己好像该说句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开口，林承雨很顺畅地接上了话，道：“我们是去旁边。”
沈明雾没说话，也没什么表情，平静地收回视线，垂下眸来。
殷容咬住了唇，心里漫上一点复杂的情绪。
……他为什么要这副模样？
她当时莫名其妙把他训了一顿，也没见他这样不开心。
烤肉店门口的玻璃门反射出他们的模样，和沈明雾的背影。
大家都是同龄人，都在一个学校上学。
他们三个穿一身名牌来消费，他哥哥手上那块表几十万，他独自在旁边打工……
但殷容觉得他并不需要同情，她也不应该同情他。
他可是状元呢。
但心里不知道为什么酸软了一瞬。
真是多余。
殷容艰难地别开视线，想。
而且她和他也没那么熟吧？
只是听的多，但好像没到见面要打招呼的地步呢。
她跟着他们的步伐便走了。
沈明雾呼出一口气，望着女孩的背影，慢慢靠在冰凉墙壁上。
宁墨这人还挺幽默的。
他没什么学生会主席的架子，聊天的时候最爱吐槽，吐槽他在学生会一路走来经历过的各种奇葩的人和事，引得殷容频频笑场。林承雨也是个会活跃气氛的，他笑容温和，偶尔来上那么一句，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让三个人的距离都更拉近一些。
话题除了学生会的工作，也讲到了林承雨的双胞胎弟弟。
“刚刚你也见到他弟弟了吧？”宁墨笑道，“这俩人从小分开，爸爸妈妈吵得凶，他俩各站各的队，是一点感情没有，之前还打架……”
林承雨显然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
他站起身，拿上手机：“我去趟卫生间。”
殷容眉梢微挑，道：“已经结过了哦。”
他“哦”了一声，摸了摸鼻子，又坐下来。
殷容瞥他一眼：“女孩子说要结账的时候，抢单是没有绅士风度的行为。”
“受教了。”林承雨笑道，他双手合十在额头上抵了抵，作求饶状，“原谅我这一次，刚有点跑神了，下不为例。”
殷容大气地挥了挥手。
火锅这东西就是聊得越好，吃的时间越长，和谐饭局进行到一半时，殷容起身去卫生间。
餐厅里没有卫生间，要出去商场。殷容又路过烤肉店，余光瞟了一眼，这次没有看到沈明雾了。
商场一楼的卫生间人满为患，排队都要排好久，她熟门熟路地摸到一楼角落的小卫生间。这个卫生间还是李舒巧发现的，她说是供工作人员使用的，干净整洁，只是有点小，而且洗手区域是男女通用的。
她进去的时候里面没有人，等出来洗手的时候，已经有人霸占了洗手台。
他抬眼在镜子中望向她，两人俱是一怔。
少年左边小臂是惨烈的通红，和正常的肌肤对比极为鲜明，是明显的烫伤，只看着就让人忍不住蹙起眉。
应当是钻心的疼痛。
他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正放在凉水下冲洗，见她出来，竟还有心情微微笑开，音调也平稳：“这秘密基地也被你发现了？”
殷容蹙着眉在旁边站着不动，他往旁边挪开半步，提醒她：“这边也可以洗。”
“……我当然知道这边也可以洗。”她走上前洗手，视线瞥过他小臂，更觉触目惊心。手倒是幸存了，那烫伤自腕部攀延而上，在他白皙的皮肤上很是碍眼。她越看，一双细眉就不自觉地蹙得越紧。
“别看了，”沈明雾笑了笑，“没事，冲一冲就好。”
“……哦。”殷容抿了抿唇，道，“你小心一点。”
他心情好像挺好，语气轻飘：“好哦。”
殷容的手洗完了。
她慢吞吞地抽出来纸，擦干，问：“……要不要抹点药啊？”
“没事。”他抬手拧上水龙头，哗哗的水声消失了，室内突然变得安静起来。他的声音混杂着少年的清澈和男人的微哑，在狭小空间回荡，“谢谢关心。”
殷容没什么受伤的经验，也分辨不出严重程度，见他说没事，便沉默地点了点头。紧接着他抬手抽纸，小臂不小心轻轻擦过柔软纸面，轻轻“嘶”了一声。
眉心微微蹙起一瞬，又松快下来，只是睫毛仍颤颤，他抬一双雾气蒙蒙的眼眸望她，好似有几分尴尬，又道：“……真没事。”
信你才有鬼。
殷容直接抬手打开了那水龙头，她命令道：“你再冲一会儿。旁边就有药房，我去买烫伤膏回来，你稍等一下。”
沈明雾没动。
她微微眯起那双猫眼：“快点。”
他迟疑道：“会不会太麻烦……”
殷容耐心售罄。她直接拉住他的手，拽着送到了水龙头之下。他浑身僵住，任她摆弄。她仔细地望着，觉得烫伤处完全被凉水覆盖到，才放开他的手。
她道：“站这儿别动。等我一下。”
少年闷闷地“嗯”了一声。她旋身而去，他怔怔地望她的背影发呆。
她离开的几分钟，他的姿势都一动没动，就连视线，也仍然落在门口的位置上，直到她的身影重又出现。
……还拎了一个极为离谱的大袋子。
沈明雾眉心跳了跳：“……你把药店所有的烫伤膏都买回来了？”
“还有冰袋，生长因子什么的，”殷容道，“我让店员用我的微信发了条语音给你，你到时候按她说的用。”
沈明雾稍稍往那塑料袋里望了一眼，就知道不谙世事的大小姐被药店当成了肥羊，狠宰了一顿。
跟烫伤稍微靠点边的东西全都买回来了，而且什么贵买什么，给的量也完全用不完，实在离谱。
“先把烫伤膏涂上，涂上继续冲。店员说让你冲几个小时呢，冲到颜色恢复正常……反正就是冲越久越好。”她将药膏挤在她手指上，顿了顿，问他，“不介意吧？”
沈明雾摇了摇头。
她垂眸，将水调小了，手指碰上他小臂，让他微微有了种瑟缩的冲动。他忍住了，任她细细抹过他灼热的肌肤，冰凉，柔软，沁香，让他的疼痛和焦灼通通偃旗息鼓。
她突然开口：“在这里打工收入高吗？”
“啊……”沈明雾顿了顿，“还行吧。”
“学校目前在招兼职的图书管理员。”她声音很轻，“你想不想试一试？”
“行啊，”他道，“听你的。”
殷容动作一滞。
……什么叫听她的？
这人说话怪怪的。
她强调：“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考虑。”
又道：“只是学校的兼职时间会比较灵活，在图书馆也不耽误学习，一个月也有八百块呢。”
“哦，这么好？”他笑道，“需要面试吗？我能选上吗？”
“要面试的。”殷容道，“我一会儿把招聘公告发给你，还有我之前准备的面试经验之类的，你好好准备一下，我相信你可以选上的。”
“好，我会努力的。”
药抹完了，殷容收回了手。
“……那我走了。”她说，“你好好养伤吧。该请假就请假，面试也是下周，不急。”
“好。”
“没选上也不要灰心。还会有别的勤工俭学的岗位的。”
“好。”
“再多冲会儿吧。”
“好。”
殷容怀疑她现在如果骂他一句，他也会笑着说“好”。
她道：“我走了。”
“好。”他很快地道，又停了停，“别忘记给我发消息。”
“放心，晚上发给你。”
女孩走了。
沈明雾无所事事地冲着凉水，过了好半晌，右手实在闲来无聊，掏出手机，拨出去个电话。
“……我不干了，”他闲闲地道，“这烤肉店反正也回本了，净赚，干脆送给你吧。”
“我有毛病？故意把自己烫成这样？我就是一不小心，谁知道怎么回事儿呢。”
“餐饮没意思，只是稳定。”他望向那一大塑料袋的药，道，“赚小钱不够我以后花的，我要投别的领域试试。”
“而且我也要应聘新职位了，没空过来了。”
“啊？当然是更好的职位了。”沈明雾笑着道，“我们学校的图书管理员。一个月八百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