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赵希儿是在过年的前一天来找的殷容。

那时候公司只剩下殷容和沈明雾两人。

法定节假日调休得越来越奇葩, 大年三十还要上一天班,殷容作为老板看了都觉得离谱。

作为制造业板块负责人,她自作主张, 给手下所有工作人员都提前放了三天假,早早让大家全体解散, 足额发了年终奖, 还给每个人都包了个大红包。

大家眉梢眼角都是笑, 互道着“新年快乐”“明年见”, 喜气洋洋地离开了,路过殷容办公室,还笑嘻嘻地嘱咐领导明天也要放假, 要注意身体,好带领他们新的一年里继续努力做大做强。

殷容笑着说当然, 结果这几天还是雷打不动来公司上班。自己一人没意思,干脆把沈明雾也带上。

反正当时是他说要她“负责”的,还可怜巴巴地说自己一人在家多么孤单, 殷容干脆就榨干他的价值, 让他跟她来加班。

加班主要是为了盘活工厂生产线的事情。

新年新气象, 外加新官上任三把火,殷容第一把就打算烧到殷氏集团名下这些半死不活的制造基地上。

雪绒膏的工厂在她的不懈努力下, 已经成为殷氏集团相对运转较好、产值较高的生产线了。她调研一圈之后发现, 其他的制造基地属于空有花架子,进去一看流水线高大上, 管理制度完善成熟, 实际的数据却经不起推敲。

进出口是殷氏赖以生存的支柱产业, 而在核心技术自主研发和创新上, 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要提升产值, 要推动智能制造和数字化转型,还要注重可持续发展和环保方面,需要注意的细节很多。殷容做成了一个雪绒膏,还想做成千千万万个雪绒膏,要从护肤品进军化妆品,真正打响国产美妆护肤品牌。

赵希儿敲门的时候,她和沈明雾正脑袋挨着脑袋研究目前的生产布局,门声一响,殷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两人距离甚密。

男人就站在她身后,弯腰和她看着同一个屏幕,紧实的小臂撑着桌面,是一种近乎于环绕的姿势。

刚刚她过于专注所以没有感觉,这时一转头,才发现男人的侧颜就距离她咫尺之间,鼻骨英挺,黑眸微敛,呼吸轻缓,纤长睫毛根根分明。

明明他完全没有触碰到她,却几乎将她圈在了怀抱里,好像动一动就会贴上他灼热的体温,就像那个拥抱,就像那个吻一样。

尝到过一次,便让人时时难忘。

“……让开,”殷容咽了咽喉咙,道,“有人敲门没听到?”

他眉梢微挑,挺惊讶地转过视线,低声问:“我锁着你了吗?”

殷容这才注意到他只撑在她左侧这边,另一边完全是空着的状态,她如果想起身离开,随时都可以。他根本没有束缚她的自由。

她立即准备起身,男人却先她一步撤离,环绕着的温暖瞬间消失,变得有些冷冷清清。

“助理在身旁,怎么能劳您大驾?”沈明雾走向门的方向,道,“来了。”

他开门之后停顿了几秒,转头和殷容道:“你们聊。我出去买点吃的。”

“哦。”殷容抬眼望。许是今天天气冷,赵希儿全副武装,戴了口罩,外加帽子和围巾的遮挡,只露出了两只忽闪忽闪的眼睛来。

殷容和赵希儿打招呼,“是你呀,希……希希?”

那个“儿”字被她咽回去,对方的名字就太像嘻嘻了。

两个女孩都忍不住弯了眉眼,有点想笑。

“姐姐。”赵希儿走进门来,慢吞吞把口罩摘掉。

殷容倒抽一口冷气,站起身:“这是怎么了?”

赵希儿带着脸上的伤,勉强扯出一个笑。

爸爸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个坏爸爸的。

赵希儿记得小小的她坐在爸爸的脖子上,揪着他的头发哇哇乱叫,把他指挥得团团转的时光。也记得爸爸每天定时来接她放学,所有的家长里他最高大,举着的那只冰糖葫芦也最显眼,红彤彤地映在她的笑眼上。

那时弟弟也很好,是软萌萌香喷喷的小团子,赵希儿给他喂完饭,他咿咿呀呀地笑着,油乎乎又软绵绵的嘴唇亲在赵希儿的脸上。

妈妈总是强调,说希儿是我们家的小公主,要被爸爸和弟弟捧在手心。

爸爸是从妈妈去世之后才变成坏爸爸的。妈妈在病床上拉着爸爸的手,没提弟弟一个字,只是嘱咐他好好对希儿,但他一点也没做到。

他染上酒瘾,一天不喝都不行,每天糊里糊涂地度日,高兴的时候一切正常,不高兴的时候什么难听的话都往外撂,赵希儿不明白以前让她觉得骄傲的高大身影怎么会一点点变得可怕起来。

更可怕的是,弟弟长大了,长得和爸爸一样高大,上学没钱花,学着伸手向她要。

但他们也不是一直都很不好。赵希儿总是这样想。

爸爸喝醉了打骂她的时候弟弟会保护她,直接和爸爸动起手来;而爸爸酒醒之后也会抱着她哭泣,道歉,说他有多么多么不该这样。

从前的那些快乐不似作伪,变质了之后,和悲伤、痛苦杂糅在一起,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分明,而是像深棕色的泥淖一样,温暖地抱着人往下掉。

赵希儿没有和殷容聊多久。她觉得这些事情没有什么讲述的必要。

世界在变,人会变化,也会成长,沉溺在无望的过去之中,属实没什么必要。

她只问了殷容一个问题:“你怎么能保证让我脱离现在的处境?让他们一辈子找不到我吗?”

“不,不是的。谁能保证对方一辈子找不到你?就算我保证了,你也可能会在人群之中发现稍微有些相似的身影而心悸,或者在陌生人敲门的时候感到恐惧。”殷容仔细看过她脸上的伤痕,沉默了会儿,道,“想脱离现在的处境,只能让他们害怕你。”

“这没有那么简单。但也是我自己正在努力做的事情。”殷容道,“如果你愿意,就和我一起。”

赵希儿点了点头。她将证据资料整理放在一个U盘里,交给了殷容。

殷容让她近期避避风头,给了她一个电话,说是她熟悉的美容店老板,是个很好的姐姐,姓宋,做疤痕修复很有一手,让赵希儿去那里暂住,休息一段时间。

两人的谈话很快结束。

没有推心置腹,没有抱头痛哭,甚至没有什么互相安慰的话,但赵希儿离开的时候,却觉得心中渐渐生长出了一股力量。

因为殷容笑着对她说:“再见,村口一支霸王花。”

这是她十八岁那年胡乱起的网名。

莫名其妙地,在二十四岁的今天,开始含苞待放。

赵希儿进电梯时,一个男人从电梯里走出来。

是刚刚说要去买东西吃的英俊男人。

大概是因为赵希儿的眼神太过于直勾勾,不加掩饰,对方和她短暂地对视,还礼貌地点了下头,笑容温和得体。

她怔了半晌,才走进电梯,出神地望着那个男人的背影。

……奇怪。

甚至有点诡异。

这人出去这么一会儿,怎么还换了身衣服呢?

表情也不太对劲。

刚刚是冷冰冰的锐利,淡淡望她一眼,好似就看透她口罩和围巾掩饰下的伤痕。

现在看起来如此温和有礼,却又好似完全漠不关心。

大年三十外面那么热闹,公司却这么冷清,一个人都没有。赵希儿在电梯里神神在在地,想到好多民俗诡事,莫名感到有些紧张。

电梯到一楼的时候就更惊悚了。

门打开的时候赵希儿吓了一大跳,她对着面前的男人“啊——”地尖叫了一声,往后连退了几步,背脊撞在后面冰凉的电梯镜上。

鬼啊!

刚刚的男人,他他他……他又出现了!

沈明雾眉梢微挑,他眯起眼睛,望向电梯镜中自己的脸——

除了因为外面下起雨,短发被雨水打湿了点,其他都没什么问题。

哪里吓到人了?

赵希儿颤颤巍巍地抬起一根手指:“你你你、你刚刚不是刚上去吗……”

沈明雾瞬间明白过来了。

“……哦,那可不是我。”他唇角微勾,眼眸晦暗,音调轻缓,“见过双胞胎吗?”

赵希儿脸轰地涨红了,她尴尬地脚趾抓地,把帽子往下又拉了拉,慢吞吞地往电梯外走:“不好意思啊……我认错了……”

“没关系。”沈明雾道。

他慢条斯理地走进电梯,又重复了一遍,不知是在安慰谁:“认错也没关系。”

林承雨敲门的时候,殷容完全没反应过来,她忙着看赵希儿刚刚提供的那些记录。

“乘屿,”她只抬眼看了他一眼,便道,“快来看看,赵希儿刚送来的证据。”

“什么证据?”林承雨问,他把伞靠在门口,走进来,“赵希儿是谁?”

“你说赵希儿是谁?”

装什么傻这人?

这么紧张的时刻还开玩笑。

殷容不耐烦地抬起头来,下句话噎在喉咙里,她结结巴巴地:“啊……承雨。”

“嗯,你刚刚已经叫了我的名字了。”林承雨有点好笑,他走到她身边弯下腰,想和她一起看电脑,却被别的吸引了注意力。

殷容出门前松松挽了个发髻,工作专注时无意识地碰到过,如今散下几缕发丝,显得有些凌乱,几乎要完全散开的模样。

林承雨看了又看,终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帮她挽起来。

他还是第一次碰到女孩子的头发。但他记得她高中的时候,也会在上课或认真做作业前随意挽个发髻。

他站在殷容身后回忆着她当年的模样,灵巧的手指转了几下,将那个发髻打理得整齐又漂亮,完全没有揪痛她的头发。

全程屏住呼吸地挽好,终于舒了口气,笑着问她,“忙晕了?”

他的手指没有碰到她后脖颈,却让她动作有些僵硬。她心思飘来飘去,手上却下意识地关掉了那些证据。

“站着干什么,坐呀。”她道,“今天怎么来我公司啦?”

林承雨眼看着她关掉那界面。两人公司本就是合作关系,避嫌也是正常的,他向来不会办人难堪,也不会咄咄逼人地询问,于是便跟着转变话题。

“听说殷氏集团制造部提前放假了,路过又看到你的车。”林承雨笑道,“突然就想上来碰碰运气。”

最近殷容没事儿就出差,往各个制造基地跑。他约了几次都约空,见到她一面都是难事。

殷容笑了声,道:“年底了,事情多嘛。”

一边尴尬地聊着,一边余光往门外瞄。

她不知道乘屿什么时候回来。

如果乘屿回来,两人对上名字,对上长相和身材——让林承雨知道自己找了个他的替身做助理,他尾巴还不得翘到天上去?

就算他礼貌地不翘尾巴,装作无事发生,殷容自觉自己也会尴尬地活不下去——这也太丢人了吧啊?搞得她像什么梦女。上天作证,她只是个慈悲行善的好心人而已。

“事业很重要,但也要注意身体。”林承雨笑,松松靠在她办公桌旁,抬起手腕看表,“吃饭了吗?咱俩一起吃点怎么样?”

“我吃过啦。”殷容连忙道,“这都几点了,你还没吃饭吗?赶紧去吃点吧。”

“没事的,我不饿。”林承雨垂着眸,修长手指在她桌边扣着,轻敲几下桌沿,终于抬起眼睛,开口说明来意,“容容。家父想要大年初二上门拜访殷老夫人,不知道你觉得方便不方便?”

殷容余光又望门外。她只恨不得快快请走这尊佛。

她笑着,声音温柔:“那有什么不方便?我回去和奶奶说……”

敲门声就在此刻响起。

“姐姐,”年轻男人的声音清澈干净,带着一种莫名的熟稔和亲昵,还很轻快,“我买好吃的回来了。”

完蛋了。

殷容看着那扇磨砂玻璃门,心脏跳到嗓子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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