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晚风吹起纱帘, 窗外夜色如墨般深浓,丝丝缕缕, 温柔地包围这间小小别墅。房内灯光温暖明亮,映照在林承雨苍白的脸上。

她要他回家。

她要和沈明雾单独谈话。

胸口挨了一拳,很重,痛的让他心口窒息,让他手指痉挛,让他想要呕吐, 但身体上的痛根本一点都抵不上心里。

那种疼痛感像刀刃钻透指尖,和呼吸一起,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 一刻不停,让他几乎无法冷静地思考。

沈明雾的话如炸雷般在他耳边回响。

她和谁接吻?

和谁做/爱?

和……和他长得一模一样这张脸的这个弟弟吗?

头脑嗡嗡作响, 到了某个临界值,突然像花屏一样炸开, 林承雨身影打了个晃, 他勉力撑住墙壁,殷容扶了他一把:“……没事吧?”

两个人刚刚那一架动作都够狠的, 但就连殷容这个外行也能看出来, 沈明雾显然是更会打架的那个人。

反应极快,下手又狠……

他竟然会乖乖挨了她那一巴掌。

“……容容, ”林承雨被殷容扶了一下, 她的温度传递到他身上,让他有了一些力量。他极为自然地拉起她的手, 勉强压住声音的颤抖, 道, “你不要被他骗了, 你不了解他。”

“是不太了解。”殷容道。

她抬眸望向沈明雾,但对方没有看向她。

他只是垂眸怔怔望着她和林承雨交扣着的手,像是出了神,也像是失了魂,完全没有出声反驳的意思。

殷容手动了动,不着痕迹地挣脱了林承雨的桎梏。

她抬眸问林承雨:“那你呢?你是他的哥哥,你了解他吗?”

林承雨感受到她的逃离。

他的手突然空了下来,余留手指蜷缩了下,半晌才道:“我和他只见过几面。”

“……这样啊,”殷容想了想,道,“那我和他可能还要更熟一点。”

熟……

哪种熟?

林承雨感觉自己快要不能呼吸。

……这是噩梦吗?

如果是噩梦,到底要怎么才能醒过来?

只要想到她和沈明雾两个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之下,不知道相处了多长时间,不知道说过多少话,不知道有过多少次肢体接触……

心就像被千刀万剐一般,一次一次,那痛楚不断提醒着他的粗心大意,他的掉以轻心,和他的自作聪明。

他竟然真的会天真到以为他和殷容之间不会有别人。

“你先回去吧。”殷容道,“我要和他单独谈谈。”

“……等一下,”林承雨指节抵了抵眉心,他使力咬烂了唇内软肉,逼着自己理智回笼,开始仔细思考他和她之间的一点一滴,思考那些可能存在着的问题,半晌才道,“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对我有什么误会,然后基于误会作出不够理智的判断。我想我应该解释一下。”

到底为什么他和她会变成这样?

明明他喜欢她,她也喜欢着他——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慢慢延展开这样的空隙,竟然会让别人有了可乘之机?

林承雨第一次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空气很安静。

殷容没有说话,沈明雾也安静又笔直地站立在一旁,不发一言。

半晌,林承雨终于开了口。

语气很认真。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别人——也没有和任何女孩有过超越朋友的情谊,包括我在伦敦,我们失联着的那段时间里。”

“除了和类似表姐这样有血缘关系的亲属外,我甚至从来没有和任何女孩私下单独相处过,上次我们在商场遇到,那个女孩就是我的表姐,我当时想知道你会不会在意,所以说是我的朋友。邀请朋友来家里聚餐也是,永远都是一群朋友,男男女女一起,都是家族有着生意来往的人,从来没有特别邀请某一个。”

“容容……只有你单独来过我家里。”

沈明雾眼皮掀了掀,又垂下去。

殷容微启唇,稍稍有些吃惊。

吃惊的倒不是林承雨说这些话的内容,而是他竟然会如此直白地和她说这些。

相当于直接地交了底牌。

他们从小在生意场里耳濡目染,都知晓这是大忌。

人与人的关系实在很难做到平等。

只要相处,总会分出上风。

两人的关系更是这样。

到底是谁更爱谁,谁更需要谁,谁更离不开谁……

总要分出个胜负。

如果在刚开始时便交出底牌,定了型,未来便会自然而然地要去容忍,要被拿捏,关系发展走向的掌控权永远处在“被容忍”的那一方手中。

如果被容忍着的人足够体谅,足够理智,能够进退有度,那么这段关系就可以平稳地发展下去。

而如果被容忍的人并不是会体谅人的类型,那么只能另一方一退再退,一忍再忍,如果忍不下去,这段关系可能就难以为继。

出生于豪门的孩子,从小就要学会掌握控制权。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离开你的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痛苦最黑暗的时间……但我没有表现出来。”林承雨艰涩道,他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声音很哑,也很轻,“我真的不是有预谋的、故意的这样去做,只是……”

殷容突然打断了他。

“我知道,”她很轻柔地道,“我明白的。”

她不想听他再说下去——那让她心里一阵阵泛起奇怪的酸软。就好像自己正在学走路的时候,看到旁边的朋友跌了个鼻青脸肿一样,莫名心疼,也莫名地担心,害怕有一天也会轮到自己。

他们处于同样的成长环境,是同样骄傲的王子和公主。

关系之间的博弈技巧,几乎融入在血液里,深入潜意识里,是潜移默化的习惯,像呼吸一样平常,简单,很难去克服,甚至很难被注意到。

确切地说,殷容在他开口之前,甚至从来没有意识到过他们也处于一种若有若无的博弈关系。

而林承雨发现了,注意到了……

然后选择对她投降。

“你先回去,好不好?”殷容的语气很温柔,她道,“我会有我的判断。”

……她要判断什么?

林承雨再也没有其他的话可以讲。

几乎是灭顶的恐惧将他笼罩,他向来注重礼仪教条,可现在根本顾不上身边有谁在看,只上前一步,将她拥入了怀里。

拥抱很紧,殷容下意识地动了动,没挣开,她被拥抱着,莫名也像是拥抱着那个少女时期浑身带刺的自己。

林承雨的声音彻底哑下来:“容容,原谅我,可不可以?我真的不是故意,我只是那时候不知道。”

“我没有生你的气。”殷容难得地有耐心,她平静道,“你不需要解释也可以。”

沈明雾仰起头,靠在了墙壁上,慢慢呼出一口气。

他闭上眼睛,很安静地等待两人拥抱,等待林承雨离开,等待那扇门关上,时间是如此漫长,好像过去了整整一个世纪。

然后他终于听到女孩的声音。

熟悉的,脆甜的声音响起:“你叫什么名字?”

语气和刚刚哄林承雨时不太一样。

沈明雾敏锐地听出了几分冷漠来。

“……沈明雾。”他睁开眼睛,轻声道,“明天的明,雾气的雾。”

话音落下,唇角扯了扯,带来了一阵酸麻的刺痛之意。

他想过无数次向她自我介绍的场景。

却没想到过会是这样站在她的面前,带着被扇红的半张脸,被咬烂的唇角,还有殷殷的血迹。

“哦,”殷容道,“‘明雾容春’的明雾?”

沈明雾顿了顿,道:“对。”

两人突然陷入沉默之中。

僵持了一会儿,殷容问:“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你有什么想问的?”沈明雾笑了笑,“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殷容慢慢吐出一口气。

她缓步走向沙发,疲惫道:“……我好口渴。”

沈明雾问:“解酒茶好不好?”

她“嗯”了一声,仰倒在沙发上,怔怔望向天花板,想梳理下思路,却梳理了半天还是乱麻一片。

厨房的灯被打开。

温柔地笼罩了一片,她听见到熟悉的声响,很快火被打开,然后甜香味道溢了出来,钻进她的脑袋里,让她的思路变得更加混乱。

解酒茶做好了,倒在杯子里。

沈明雾将杯子放在浸了凉水的深口碟里冰了会儿。他沉静地垂着眸望那杯子,用手指感受着那温度,差不多时捞了起来,细致地擦干净水珠。

等抬起眼时,才发现殷容一直定定地望着他。

她之前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给自己做这些吃吃喝喝的东西,还以为很简单,没想到入口的每一分合适,都是用了好几分的功夫。

她起身坐在餐桌旁,沈明雾自然而然地坐在她对面,殷容接住了他的解酒茶,一口气喝下大半杯。

杯子放在桌子上。

两人就像正在吃平日里很普通的一餐饭,也像是在聊很日常的天。

殷容终于开了口,她先问:“你的病是真是假?”

“真的。”沈明雾道,“也真的在很认真地在治疗,已经有所好转。”

他补充道:“我会痊愈的。”

殷容问:“你为什么会得这个病?”

“……”沈明雾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有些讶异地抬眼望向她。

殷容平静地与他对视。几秒后,他好像笑了下,道:“让我想一想。”

过了会儿,沈明雾平淡地开口,给殷容讲了个故事。

“我外公去世得早,外婆独自把我带大。她一直不想让我留在禾城本地,想让我大学就去云城发展。我高三的那年,她还主动联系了我的父亲和哥哥——林楚叶和林承雨。”

“在此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存在。我只知道我的母亲去世了,但外婆从来没提过父亲的事情,所以我也从来不好奇。我那时仍不愿意去云城,外婆嘲笑我没见识,和我打了个赌。她说让我去云城待到高考的时候,如果高考之后还是觉得云城不好,那她就没话说了,到时候我想报哪里的志愿就报哪里。”

“那时离高考也没多久了,不过是一两个月的时间。我拗不过她,也想彻底堵她的嘴,就去了。现在想想,真的很天真。等我参加完高考回来……”沈明雾干涩地笑了下,停了停,“她已经离世了。”

“她是怕我不能安心复习高考,才想出这样的方法把我送走的。所以我没能送她最后一程。我是被林楚叶的豪车接走的,她是独自在医院离开的,连后事都是周边邻居帮忙办的。他们都说这家养了个不孝的孩子,从小带到大,然后去过好日子去了。”

“我觉得他们说得对。那段时间她在医院里苦苦煎熬,我在云城住着豪华的房子,吃着昂贵的料理。”

“不知道是不是我没有送她离开的原因,我总是梦到她,一遍又一遍……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没有发现她生病了。之后我总是在回想她是瘦了些,说话声音是轻了些……我怎么会没有发现呢?我好像总觉得她是无坚不摧的,甚至会忘记她的年龄,忘记她养一个孩子要费多少的力气。”

“她给我留下了信。叮嘱我要坚强,要努力工作,好好生活。于是我开始努力工作,也试图好好生活。可惜我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坚强。熬了一年又一年,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

“再有印象的时候,已经在你家里。”沈明雾摊了摊手,笑道,“大概就是这样——我的人生挺没意思的,乏善可陈。”

他的笑容干净纯粹,讲故事的语气很平淡。除了说到外婆两个字时语气柔和了些,其他时候说到自己都很冷淡,就好像那些都和他没什么关系。

殷容张张嘴,突然觉得喉头哽咽,她没说出话,端起那杯解酒茶全部喝完,酸酸甜甜的,和苦涩一起,全数咽了下去。

“……殷容,”沈明雾定定地望着她,他很认真地道,“我不想你可怜我。”

殷容别过眼睛:“我从来不可怜别人。”

沈明雾轻轻地笑了笑。

“那后来——你恢复了记忆,”殷容停顿了会儿,深吸一口气,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我怕你把我赶出家门。”沈明雾笑道,是有点可怜巴巴的语气,“你也知道的,我不想离开你。”

殷容顿了顿,问:“这会儿你怎么不怕我可怜你了?”

“这不一样。”沈明雾笑容好像掺了点儿坏,他道,“如果你这时候可怜我,说明你有一点喜欢我。”

“……所以,殷容,”他突然反客为主,一双黑眸沉沉,闪着殷容看不懂的光彩,然后低声问她,“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殷容不答。

他催促,语气温柔,像拿了根棒棒糖诱哄小朋友:“说话啊,姐姐。”

殷容终于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沈明雾问,“是因为我和林承雨长得一模一样吗,让你分不清楚?”

殷容脑袋里一团浆糊,经不起细问,她只能道:“可能是吧。我不知道。”

“嗯,”沈明雾手指在桌上画着圆圈,他好似不太经意地问,“你和我接吻的时候,知道你吻的是谁吗?”

殷容抿唇不答。

她在回忆。好像有时候知道,有时候不知道……她真的不确定。

“做/爱的时候呢?”

殷容的视线唰地瞥到一边去。

“……姐姐?”沈明雾好像被她的反应逗笑了,他松一口气,仰在椅子上,是有点懒散的感觉,“点一下头我就会很开心了。怎么也不能骗骗我呢?”

“你们是双胞胎。”殷容闭了闭眼睛,恼怒道,“一起出现的时候还好,可能还比较好分清楚。分开出现,确实有难度。你自己去看看别的双胞胎试试呢?”

“是吗?”

“是的。”

“你和他在一起会开心吗?”沈明雾突然倾身靠向她的方向,低声问,“会比和我在一起还要开心吗?”

“……我不知道。”殷容突然叹了一口气,道,“反正我现在很不开心。”

分不清楚他和他,也分不清楚自己的感受,这让殷容觉得很不舒服。她喜欢确定的事情,喜欢干脆利落,明明白白,如果不是真的无法控制的话,谁又真的愿意在看着一个人的时候,脑海里满是另外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度过一生呢?

这是她的第三个“不知道”了。

沈明雾明白了。

如果只靠她自己去区分,她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他望着面前女孩烦恼的模样,突然觉得自己也很烦恼。修长的手指轻轻按揉着额角,再慢慢地从脸颊上滑落下来。

确实是由于他的这张脸,他才能幸运地靠近了她。

但是后面他不能再靠这张脸了。

因为就算她有一天会爱上他,选择他,也永远会时不时地想起他的哥哥。

同理,就算她爱上了林承雨,选择了林承雨,也可能会时不时地想起自己……吧?

如果那时候她还想着他的话,应该也不会有多开心的吧?

会和现在一样,因为不清楚,不确定,所以摇摆,所以痛苦,像她这种道德责任感高的女孩,说不定还会在潜意识里谴责自己。

殷容兀自发怔之时,沈明雾手指探出,从桌上摸了什么东西来。

“这没什么,殷容。”他轻柔开口,道,“分不清楚,不是你的错。是我们的错。”

殷容微蹙了眉头,凝神望他。

他手中一转,那竟然是一把锋利的水果刀,刀刃被顶灯的光线映出锋利的光芒。

完全不待她反应,沈明雾干脆利落地举起那把小刀,在殷容猛然睁大的双眼中,微微侧过了脸,朝自己左边眉骨划去。

“你在干什么——”殷容心神都被震撼,声调完全颤抖起来,他动作麻利,她根本来不及制止,只能尖叫,“你疯了——”

“我没有。”他很平静地道,“我非常理智,下手也很轻,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标记而已,你不要害怕。”

眉骨处被划了很深的一道伤口,汩汩冒出温热的鲜血,刺眼的红瞬间流淌下来,染湿他的睫毛,染红他的左眼。

伤明明在他脸上,但他的表情却非常平和,就好像完全失去了痛感一样。英俊的面孔沾染了鲜血,变得极为妖娆漂亮,那双黑眸却无比清澈干净,定定地望着殷容,好像有点哀伤。

沈明雾声音很温柔,他笑了笑:“我不是林承雨。我想成为我自己,所以不想再和他用这张一模一样的脸而已——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殷容感觉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她猛地站起身来,退开半步,捂住心口。

心脏跳动的极快,不知是害怕,慌张,还是其他别的什么,让她半个身子都麻了。

过了好半晌,到那鲜血被他擦干净,又慢慢地止住了,她才咽了咽嗓子,干涩道:“……你不能在这里继续住下去了。”

她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再和他像以前一样相处了。

他不是乘屿,不是林承雨,他是沈明雾。

是个陌生的、不够了解的……危险的男人。

对,危险。

沈明雾突然给她这种感觉。

不是因为她害怕他,更不是因为她担心他会对她怎么样,而是一种超乎殷容自小到大控制范畴的……奇怪的感觉。

仿佛再看他一眼,再抱他一次,她的所有理智都会万劫不复,完全漂浮上天,或坠落下地的……那种危险。

像过山车,像蹦极,像跳伞,像所有殷容最讨厌的刺激的极限运动。

不,还不完全一样。

极限运动她是完全没兴趣,但现在这种危险的感觉却让她头皮发麻,心脏狂跳,让她无比渴望,也让她想要退缩,想要逃跑。

沈明雾站起身来。

他藏起微微发抖的手指,温声道:“好。我这就走了。”

“不用。”殷容立刻道,她顿了顿,“你急什么?你休息一晚……要把你的伤口处理一下。还要收拾收拾东西。明天再走就好了。”

沈明雾笑了笑,但没有接受她的挽留。

“谢谢你给我这段美好的时光。”他轻声道,“再见了,殷容。”

他回房拿了些什么东西,就干脆利落地离开了。走时轻轻地把门带上,那种感觉让殷容很陌生,从来都是他望着她离开这个家,等着她回来这个家,她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离开时的模样。

她从玄关旁的小小窗口往外望。望着沈明雾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望着他模糊的身影停下,转身,望着他继续往前走,望着他完全消失在夜色当中。

……他走了。

正如她所愿。

不是吗?

殷容慢慢抚上自己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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