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碎阳光里, 柳絮漫天飞舞，把初春渲染得像大雪纷飞的冬日。
少年背着书包迈出了小院门口，又转过身来。
他抬手, 把落在外婆鬓角的白色柳絮摘下, 认真道：“所以——高考完如果我还是下定决心留在禾城，您就会同意, 不再干涉我的志愿了。您已经答应我了，是吗？”
“哎呀，这孩子。”外婆笑起来，她拍拍他的肩膀，中气十足地道，“外婆是言而无信的人吗？放心吧，你只要去了云城, 肯定不会再想回禾城念书了。”
她笑，沈明雾却没笑。
一双乌眸定定地望着她，直到外婆收敛笑意, 认真严肃起来：“好好好……我答应你了。”
他慢慢呼出一口气：“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少年眯起眼望她，停顿了会儿, 像是终于确认后，突然张开双臂给了外婆一个拥抱。
“外婆, 您放心。”他低声道，“我会考出很好的成绩，也会赚好多好多的钱……在哪里读书都一样。我有规划，以后一定会让您过上好日子的。”
“哎呦, ”外婆拍拍少年坚实的臂膀, 笑, “外婆现在的日子就很好。”
他坚持：“以后会更好。”
“好好好, 知道了。肯定会更好。”
……
沈明雾坐上那辆商务车，外婆笑着对他挥手，道：“以后也要加油——”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回身望向前方。
林楚叶亲自开车，但沈明雾没有坐在副驾驶上，他独自坐在后排。
林楚叶时不时地将话题往沈明雾身上抛，但他心不在焉，只礼貌地回应几声，便望向那沿途的风光。
世界很辽阔，他当然知道。
但他小小的牵挂更重要。
沈明雾到了云城之后，拒绝了林楚叶为他办理转学的提议，也表示并不想和父亲与哥哥住在一起。
“转学还要熟悉新环境，新老师，认识新同学，很浪费时间，也没那个必要。高中三年的内容已经全部学习完了，我自习就好。”他道，“再说，哥哥也快高考了吧？现在正是紧张冲刺的时刻，我怕耽误我们的复习进度。”
林楚叶听从他的建议，道：“你觉得怎样好就怎样。如果复习时有不懂的地方，我们随时喊家教，好不好？”
“好的。”沈明雾顿了顿，道，“谢谢您。”
林楚叶张张口，想说什么，最终没说出来，只笑了笑。
沈明雾不觉得他是自己的父亲。
他甚至觉得林楚叶出现得很莫名其妙。
他现在都记得，小时候外婆把他抱在怀里，讲妈妈小时候的故事，也讲她是如何离开这个世界上。
外婆说，不要惧怕死亡，死亡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分别。妈妈虽然不能陪你创造新的回忆了，但留下的回忆还在，我讲给你听，你知道了，就有妈妈了。
他问，那爸爸呢？爸爸也离开这个世界了吗？
外婆顿了顿，道，爸爸的事情，要等你长大一点再告诉你。
沈明雾听到外公在旁边叹了口气。
声音很低，很苍老，也很沉重。
外公很少叹气，沈明雾乖巧地闭上了嘴，选择不再追问下去。
一晃儿到如今，他已经快要十七岁，父亲和哥哥才突然出现，声名显赫，威风凛凛，一辆豪车开进禾城来，全城的人都会停下脚步多望几眼。
外婆犹豫着想要和他开口说些什么，沈明雾摇了摇头。
他道，那是父亲和母亲的事情，我没有必要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改变什么。
外婆知道他心里主意正，人也犟，劝了几句，看他左耳进右耳出，干脆拍了拍他脑袋，不再说话了。
……
沈明雾在云城安定下来。
在偌大别墅之中，林楚叶为他挑了最好的一间套房。窗外风景好，朝阳，卧室、书房、洗浴室、衣帽间连着，全部是独属于他一人的空间。
林楚叶每天都来探望沈明雾，说上几句话，沈明雾不再往下接，他便只能起身，说不打扰他复习了，沈明雾点头说好，又道一声谢谢。
沈明雾白天按照自己的计划学习，除了吃饭，几乎不怎么出门。到了晚上，夜幕降临之际，才会出门夜跑。
云城的一切都很陌生。
那些车水马龙的热闹喧嚣到了夜里才能安静，平日里吵闹的让他心生烦躁。
他觉得自己完全像这个城市的外来客，实在不明白外婆为什么非要送自己来这里走一遭。
这几天的天气很怪，乍暖还寒，连绵细雨下了一整天，沈明雾夜里出门的时候穿了件卫衣，还裹了层厚实的外套，兜帽戴上，便开始跑步。
他喜欢安静的地方，跑步也专挑那些安静的巷道。云城虽大，街道却很干净整洁，巷道里也会设计些涂鸦之类的装饰，两旁绿化漂亮，偶尔转角遇见个书亭，还会摆着几盆招摇的漂亮的花儿。
和外婆养得花儿是一个品种。
沈明雾时常往那个方向跑，跑去看一眼，再跑回家，时间正好。
但这天有点不一样。
他拐个弯来，在街角里遇上了一个低头踱着步的少女。
那女孩戴着一顶毛绒毛线帽，两边坠下来两个猫猫头，随着她的步伐一走一晃。
她脸色雪白，一双猫眼很亮，虚空望向前方，眉紧蹙着，抬手咬着手指，好像很焦躁，心事重重的模样。
沈明雾看了眼表。
时间稍微有点晚了。
但路灯很亮。
云城治安也很好。
旁边还有不少别的行人遛狗，散步，来来往往。
而且他每天都跑过这条巷道，从来都没有什么不安全的事件发生。
他面无表情地从她旁边跑过去，拐了个弯，又重新跑回来。
女孩还在巷道上走着，只是掉了头，换了个方向。
她好像独独选了这一条路在散步，来回往返地走，沈明雾则是来回往返地跑。
不知道跑到第几趟，她好像有些厌烦耳边总是响起的，那重复机械的脚步声，蹙眉抬起眼来，却在看到他的时候“啊”地惊叫了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沈明雾停下了脚步。他四周看看，确定女孩是在对他说话，便回答道：“……我在这里夜跑。”
他平复了下呼吸，礼貌地问，“你呢？现在很晚了。”
他很有礼貌，很客气，但女孩一点也不。
她望着他，眼眸好像比月光还亮，像突然心生一计似的，急急上来拉住他衣袖，转身就往旁边的小道里拽，道：“太好了，你跟我来——”
沈明雾云里雾里地跟着她的步伐走，被她带去了一条窄而幽深的小道。殷容四处打量之后，选择了小道中间高大垃圾桶后的位置，道：“好，我们就在这里蹲点等一下，撞撞运气。”
这里连路灯也没有，昏茫夜色里，两人站定。沈明雾问：“等谁？”
“等一个酒鬼，一个窝囊废，一个变态狂。”殷容道，“他打老婆，打孩子，被拘进去几次都解决不了，出来还打。更可怕的是他竟然会喜欢自己的孩子……男孩女孩都喜欢，而且是那种喜欢……变态的喜欢。你敢相信吗？”
她想到那个自己拿刀划破了自己脸的男孩，打了个寒颤，狠狠咬住唇瓣。
沈明雾听懂了：“这种事情要报警，你来处理太危险了。”
“我知道。我今天是来找卫希的，但他一直没过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殷容道，“哦，卫希就是他儿子。但我现在突然有个新的想法。”
“这种人多留他一天，所有人就多痛苦一天……我想今天就把他抓了，你能不能配合我一下？”
沈明雾定定望着她：“你先告诉我，你想怎么做？”
殷容微微眯了下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林承雨今天还挺不好说话的，让她有点想揍他。
但毕竟有求于人，她忍了，抬眼四处找监控，未果，便把她的手机递给他，道：“你不用管。一会儿他出来的话我过去，你就录视频就好，录完我们就跑。”
沈明雾停顿了会儿，道：“我不同意。”
她很吃惊地睁大一双眸，问：“我有在问你意见吗？我是在命令你——就拍个视频，这也做不到？”
沈明雾想了想，道：“不如你来录这个视频吧？”
“……什么意思？”
沈明雾脱下自己的外套，问：“你介不介意和我换下外套？”
殷容一动不动，警惕地望他。
他顿了顿，道：“是这样。我有一个很喜欢cosplay的朋友，叫光头翔。他曾经教过我男扮女装——不过那不重要。这人不是男女通吃吗？那我应该也可以吧？”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玩cosplay的朋友？”殷容问。
这话问的奇怪，沈明雾没法答，他还以为女孩对cosplay有什么偏见，只解释了一句：“cosplay是爱好，挺有趣的爱好。”
“废话，我当然知道是挺有趣的爱好。我的意思是……”殷容突然噤了声，道，“看——就是他，卫希给我看过照片。”
那是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
脸色蜡黄，脚步略显虚浮地走了进来，两人迅速蹲下，昏暗月色之中，沈明雾拉住她呢大衣的一角，轻声道：“给我。”
殷容三下五除二脱掉递给他，连着毛线帽也摘掉给他，他也把他的外套递过来，道：“穿上。”
她很警惕，抱着衣服没理他，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往外望，寒风凛冽地吹过来，沈明雾再次道：“穿上。”
都什么时候了还穿上穿上！
殷容转过脸，怒瞪了他一眼，他干脆把她怀里的衣服捞出来，抖开给她披上了。
外套沾染着男孩的温度，凛冽的气息瞬间包裹她，她有些怔愣，觉得林承雨好像比平时要霸道得多。
远处的男人打着摆子走着，步伐很慢，沈明雾从垃圾桶后出来，向他的方向走去。
小道太窄，几乎只能容得下一个人。一人通行时，需要另一人侧身避让。
沈明雾直直地撞在男人身上。
殷容离得远，听不清沈明雾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她拿着手机拍，月光太昏茫，只能拍到男人好像大骂了几句，紧接着身影将那个粉色猫猫头毛线帽抵在了墙角，男人三下五除二解开了自己的皮带，上手就扒起了男孩的运动裤。
她深呼吸，告诫自己冷静，稳着手拍到了确凿无误的视频。沈明雾余光望着，这边殷容的手机刚放下，男人就被他一拳掼翻在了地上，眼睛翻着白，显然瞬间失去了意识。
殷容跑过去，颤着声音问；“你有没有事？”
她还是第一次见林承雨打架，没想到他竟然出手这么快，下手又这么狠。
“没有。”沈明雾很平静地补了两脚，道，“这就可以了吗？”
殷容也上去踹了两脚，蹙眉道：“……应该吧。”
停顿了几秒，她才深吸一口气，好像如梦初醒，攥紧那手机，拉住沈明雾的手，便往明亮处跑。
沈明雾回握她的手，跟上她脚步：“接下来你想怎么办？”
殷容边跑边道：“接下来我要请假回家躲几天……找个合适的机会再告诉奶奶，由大人出面处理。”
沈明雾道：“应该用我的手机拍才对，但我出来跑步没带手机。用你的手机拍不符合常理，可能根本瞒不过大人，也瞒不过警方。”
“没关系，”殷容道，“这种事情本来也瞒不过奶奶，她肯定会知道真相的……但她也会处理干净的。”
他问：“那你不如直接找她求助比较痛快。何必自己来受这一遭？”
“不可以。”她摇摇头，边跑边道，“如果不是发生在我身上，奶奶是不会管的。必须要是我才可以——这下好了，奶奶就算是为了我的所谓‘清誉’，也一定会把他处理掉了。这个人渣。”
两人一路跑到街角那书亭旁。
殷容扶着那亭子咻咻地喘，半晌才平复呼吸，有种终于回到现实世界的错觉。
她也才十六岁，胆子虽然大，但也算是标准的乖乖女，从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这样惊心动魄的经历，还是头一遭。
但这却让她心情很好。
那娇嫩漂亮的花儿就在她脸旁，她一双猫眼明亮，好奇地问：“你刚刚和他说了些什么，他怎么真的脱下裤子就要……？”
“和流氓学来的，下三滥的语言。”沈明雾别过眼睛，道，“你不用知道。”
“但你怎么会认识流氓啊？”殷容眨眨眼睛，看到他戴着她的猫猫头毛线帽，下面的毛绒绒还跟着他的呼吸摇晃着，忍不住笑起来，伸手拽住一条毛球，拉了拉他，“你今天算是让我见识了……好不一样。”
沈明雾脑袋跟着她的手势向前一点一点，感觉自己的耳根都有些发烫。
他半天才反应过来，摘下那个猫猫头的帽子还给她，两人在街角又换回了自己的衣裳。
“视频拍好了吗？”沈明雾定了定神，问，“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
殷容把手机递给他，他浏览了一遍，问：“后续需不需要我作证？”
“我也不知道。需要的话，我再和你讲。”
“哦……”他指尖悬停在她手机的电话界面，飞速地敲下一溜数字，将手机递还给她，道，“喏，有事你随时打我电话。”
“好。”殷容还在思考，她心不在焉地收下，转身道，“那就先这样，改天见。”
沈明雾叫住她：“改天……是什么时间？”
“不是和你说了我要请几天假？”殷容道，“就等下周末过生日的时候吧，到时候我们一起过啦。”
沈明雾顿了顿：“你也是下周末过生日吗？你要和我一起过吗？”
“是啊。”殷容无语地挑起眉来，还想再说些什么，手机突然震动，她看了一眼，吓一跳，“奶奶发现我不在家了。”
她也不和他说再见，转头就跑，沈明雾在背后望着她的身影，慢慢呼出一口气。
……竟然忘记问她的名字。
他下意识地裹紧了那件带着女孩淡香的外套。
兀自在原地站了会儿，抬手抓了抓头发，又转身望向书亭那面会反光的玻璃，照了下自己的模样。
十七岁的生日，实在是很重要。
应该剪个头发。
还要买件新衣服才好。
……
“然后呢？”
窗外夕阳已经消散，夜色流转进房间，殷容枕在他胸膛笑着，吻落在他光裸的肩膀。
他拥紧她腰肢，摇了摇头，不说话。
她手指插入他发丝之中，将他头发一整个拨乱掉，慢悠悠地问他：“……昨天好像是刚打理过发型？”
又瞥向地上的外套，笑起来：“西装也确实是新买的呢。”
他也低声笑：“……还真是。”
“明雾同学，”她笑着道，“十七岁生日快乐呀。”
他翻了个身，黏黏糊糊咬上她耳畔，轻声道：“那我想许下个愿望。”
“……什么愿望？”殷容被他咬得发痒，笑着道，“拖这么久了，我尽量帮你实现。”
他立刻睁开眼睛望她：“真的假的？”
殷容立即强调：“尽量。”
“……殷容。”
沈明雾认真地念她的名字，然后停顿了下，一双乌黑的眸在月光下很是清澈明亮，让殷容想起他十七岁时在昏暗巷道望向她的模样。
四目相接，时间静止片刻后，他突然又换了语调，更轻了一些：“……姐姐。”
她警惕地望他：“嗯？”
他俯身靠近她，鼻尖蹭她的鼻尖，睫毛颤颤，眼波流转，颇有几分勾人的味道。
“和我结婚吧，好不好？”
“不答应也没关系，明年我还会许下这个生日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