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殷容和林承雨一道走去礼堂。

那边刚开始开幕式, 熟悉的音乐声遥遥传来,能听出是《明天会更好》的曲调,歌词模模糊糊地:

春风不解风情/吹动少年的心

……

殷容撇了撇嘴。

这是云城一高万年不变的活动开幕式歌曲。她没想到过去了这么久, 竟然还是这样, 一点都不与时俱进。

“这歌真是万年不变。”身边男人突然开了口, 带着微微的笑意,“一点都不与时俱进啊。”

许是又回到了曾经两人心有灵犀的地方, 那断开许久的心电感应重新接上了头,他如此自然地说出她心中所想, 让殷容想起了他们的年少时光, 也有不少次这样心灵相通的时刻。

是为同一个笑话同时笑出声来, 然后又同时收敛。

是在课堂间隙不小心的对视, 又各自转过的视线。

是在体育课, 在大课间,下意识寻找彼此的身影。

是在暴雨天,同一把伞下, 不约而同放慢的脚步。

时间飞逝, 光影转换。

细密雨幕逐渐淡出, 明媚阳光透过树荫, 斑驳地落在两人身上。

微风和煦, 他们并肩路过共同奋战三年的教室, 路过曾经追逐打闹的林荫道,路过披星戴月参加数学竞赛时的图书馆, 也路过那个熟悉的羽毛球场。

心情极好或极不好的偶尔时刻,他和她会在这里打上一场。

羽毛球场旁有间高高的储藏室, 里面有学校保存的各种体育器械和体育用品, 今天是周六, 上面挂着个沉甸甸的大锁。

林承雨走上前去,伸手往门顶摸了下,摸到一把黄灿灿的钥匙。

他笑起来,有些孩子气地向殷容摊开手掌,向她展示,道:“钥匙竟然还在这里。”

“老师真是不走心,这么多年也不换换位置。”殷容也笑,“我记得上高一的时候你还够不到这门顶,要跳上一跳呢。”

林承雨一怔,道:“……是吗?我都忘记了。”

钥匙边缘稍有些锈,在阳光下闪耀着淡金色的光芒。

他看了会儿,慢慢地攥紧,低低道:“……你竟然记得。我以为你都忘记了。”

殷容“嗯”了一声,道:“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

那时她刚刚哭完从卫生间匆匆走出来,就被他拦住去路,明明两人连羽毛球拍都没带,却非要约她打羽毛球,神秘地带她来到这里。

她记得少年在她面前飞身一跃,T恤被风掀起一角,然后神奇地从高高门顶摸下来那把钥匙。他在她吃惊的目光中,略带迟疑地向她解释:“……上次看到老师放在这里,不小心记住了。”

然后,好学生林承雨冷静地打开了这间储藏间的门,转头对她笑:“放心,有我呢。”

两人都是标准的优等生,从来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林承雨的意思是,不管出了什么事都由他独自来扛。

殷容还记得她当时“切”了一声,走向前去,冷声道:“用不着。”

他们曾经在这里酣畅淋漓地打过一场羽毛球。

小小的羽毛球从他那里飞向她,再从她那里飞向他,像写满了暗号的纸飞机,只有他们两人能读得懂。

而现在纸飞机不见了。

在漫长时光中被湮没掉,上面那些暗号也像褪色的电影票根,被时光的橡皮擦轻轻抹去,变成空白一片。

林承雨突然问:“……我们可不可以再打一场?”

殷容抬眼看向礼堂的方向。

林承雨望住她。

时间好像停顿了一瞬,也好像被拉得无限长。

她终于开了口:“……承雨。”

“算了。”林承雨打断她,他耸耸肩,将钥匙放了上去,“你今天穿的高跟鞋,我穿的皮鞋,也没办法打。”

殷容顿了顿,没说话。

两人一起往礼堂走。

安静地沉默之中,林承雨随意地问:“呦。‘白宫’是不是翻新了?那时候总让我们去表演节目,你还记得吗?”

“白宫”就是礼堂所在的那栋白色大楼当年的外号,只要去那里都是有大事要发生。

当然,学生们的大事除了学习就是发疯。

云城一中向来注重素质教育,为了让大家更健康的发疯,时常举办各种大型文体活动,供他们发泄情绪。

有时是歌舞表演,有时是话剧,有时是脱口秀;有时是书法比赛,有时是绘画展览,有时是读书分享……

主打学生群体全覆盖,花样颇多。

林承雨被学校抓壮丁,也抓去那里唱过几次歌。

《拥抱》《让我照顾你》《纯真》《温柔》……

都是被广播站荼毒的同学们钦点的歌。

这么一回忆起来,殷容很吃惊地发现,林承雨当年曾经唱的每一首歌,她竟然都记得。

还记得很清楚。

她甚至还记得有次有个同学点了首《而我知道》,少年皱了皱鼻子,难得竟摆出了拒绝的态度,道:“这首很不吉利。”

她当然也记得她是如何和礼堂中心的他对望。

记得他的嗓音有多么动听,也记得那双星眸有多么明亮。

甚至记得当时她是怎样乱掉了心跳。

大楼外立面被重新粉刷,斑驳时光痕迹被覆盖,消解,重新开始新的征程。

她平静地回想着这一切,然后抬头和他对望。

“是翻新了。”殷容轻声道,“承雨,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礼堂也重新翻修过。

舞台璀璨华丽,大厅宽敞明亮,往日放着纸笔的长桌上供应着各种酒水和精致茶点。

第一个节目,大合唱《明天会更好》。

“老土,老土。”寸头男人嗑着瓜子吐槽,没一会儿又跟唱,“让我们期待明天会更好……NONO,老土,老土。魔音绕耳真是,好不容易忘了。”

黑框小胖对各种节目显然无感。

他低头专注地玩着手机,胳膊肘顶顶身旁一言不发的男人,问:“承雨,今天有你节目吗?”

沈明雾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没回答。寸头男人注意到了,问:“是哪儿不舒服吗?说不出话?”

沈明雾手指随意点了点。

寸头男人立刻理解:“嗓子不舒服吧?春天就容易嗓子犯毛病,多喝水。”

林承雨的人缘显然很好,身边还有几个其他的同学,也都纷纷关心起来他的身体,沈明雾照单全收地听完,然后平静地转过视线。

这时,黑框小胖盯着手机,突然倒抽了口气,音量都大了几分:“承雨——你、你和殷容……”

沈明雾望住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黑框小胖颤颤举起了手机,选用一种喜极而泣的语调:“你俩终于在一起了——”

沈明雾懒懒抱着臂望那标题,看清楚后,沉默半晌,唇角微微扯了扯。

八卦新闻更新实在快速。

创新能力倒是一般,标题和内容多多少少还抄袭了高中生。

[从青涩到成熟!从校服到婚纱!从小情侣到业界领军CEO!]

下面还是林承雨和殷容的简历词条对比。

所有人都惊叫起来,此起彼伏的,在台下连成小小一片的喝彩。

喝彩很快转变成了恭喜。

“你俩早就该在一起了。真的,我初中都觉得你俩天生一对。”

“是啊,真的绝配,金童玉女。那时候你俩干啥啥成,羽毛球男女混双全校第一,完了一起搞数学竞赛,又拿了全国大赛一等奖,差点磕死我们几个。”

“而且你俩这纯属时间暂停大法。高三毕业之后你们不联系就算了,也都不谈恋爱,是不是就是等着对方回心转意啊?”

“嘿,你这人,哪壶不开提哪壶。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那小吵小闹的,都是为了如今的幸福铺的路,懂不懂啊?”

“就是就是。人家可是青梅竹马呢,谁能比得了?哎,什么时候能喝上喜酒啊兄弟?”

沈明雾置身于层层叠叠的话语其中,像海浪之中的一叶扁舟。

他微微蹙了眉,只觉得他们无比吵闹,啰啰嗦嗦,重重复复,令人心烦。

甚至有一瞬间他很想发火——

……青梅竹马、青梅竹马、青梅竹马。

好像全世界只有这一种爱情是正确的选择,其他的所有都是将就一样。

但他不能发火。

他们毕竟是殷容的朋友,他想给他们留下个好印象。

他也不能辩驳。

语言实在太苍白,太无力,无法描述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细枝末节。

在热闹的祝贺和玩笑之中,他心里一片空空荡荡的冰凉。

沈明雾垂眸,昏茫视线慢慢落定,然后他端起那盏酒杯,一仰头干了下去。

高度数的辛辣白酒滚过受伤的舌头,几乎要人命的疼痛让他觉得稍稍好受了些。

他面色平静,如喝水一般,再仰头干一杯,酒精流过冰凉的心脏,慢慢让他恢复了些热气,又很快散掉。

大家正其乐融融地回忆过去,也忆苦思甜,追问各种恋爱细节。

那寸头男人积极为沈明雾斟满酒杯,笑道:“哈,不好意思说,那自己喝一个吧就。”

沈明雾本身酒量好,倒是也不太在乎,对方斟来他微微点头致谢后就饮,最后吓得那男人也收了手,道:“行了行了,也不敢太开心。”

他又扯了扯唇角。

舌头好像已经麻木,没那么痛了,心里也是一样。

像被激荡起层层波澜的海面,终又回归了平静。

他微仰起头,缓缓呼出一口气。

他知道的。

她喜欢的人是他。

除此之外,所有的一切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他根本不需要在意。

他知道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校长致辞之后,各种节目应接不暇,还设计了些有趣的互动游戏,问答环节。

有些校友发言很幽默,点了食堂,点了操场,在云城一高读过书的都能接上梗,知道那些看似正常的描述中暗示的是什么,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然后哄堂大笑成一团。

沈明雾平静地坐着,背脊笔直。

在那一次次不明所以的笑声声浪之中,他的头顶突然被人按了一下。

女孩的手很柔软,在他发顶揉了两把,声音脆甜,像抱怨:“一点都不好笑。是不是?”

他略带迷茫地抬起头来,看到她微微眯起了眼睛,打量着他逐渐漫上绯红的脸颊,紧接着蹙起眉来,转过视线,睨向他身边的那些同学们。

沈明雾不动声色地轻轻拉了拉她的裙摆,吸引回她的注意力。

他笑了笑,又摇摇头。

她一顿,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再次抬手揉了他发顶,这次力气很大,按着他脑袋,几乎要把他按到桌子上,然后道:“到我了,我去后台准备了。”

沈明雾点点头。

女孩的身影袅袅远去,沈明雾舒一口气,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在吵闹的现场之中,身边的小圈子正诡异地安静着。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殷容身后的男人身上——

看向站着的男人,再看向坐着的他,再次看向站着的男人……

林承雨眉梢微挑,他眼尾发红,笑意温和,却带着些刺,问:“……你来我们学校的校友会做什么?”

有些人倒抽一口冷气,有些人悄悄地捂住了嘴。

喧嚣之中,他们这片小小的区域像被圈成了真空,场面仍是诡异地安静。

沈明雾平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有人想起来是怎么回事了,声如蚊呐地科普:“好像之前有报道说林承雨有个双胞胎弟弟,我还以为是假的呢,很快就被撤掉了……”

“啊,”有人用同样几乎听不清的气音道,“我好像也看到过……”

“那殷容的男朋友是谁……”

“肯定是沈明雾啊。要不他来校友会干嘛……”

“林承雨吧?她刚刚和林承雨一起进来的……”

“我也觉得,他俩毕竟青梅竹马……”

林承雨不耐烦,他直视着沈明雾,道:“说话。”

沈明雾好像叹了口气。

他抬手微微扯了扯领带,把握着角度,不明显,只让林承雨一人看到——锁骨处,是明显的咬痕和抓痕。

紧接着,沈明雾又轻轻张了张口,疼得蹙起了眉,耸耸肩,示意自己不方便开口说话。

动作幅度很小,全场只有林承雨一人明白。

他手慢慢地攥紧成拳,额上青筋爆出,一字一句地:“沈、明、雾。”

沈明雾点点头,他将领带系好,好整以暇地对林承雨微笑。

“这是我和她一起长大的地方……”林承雨垂眸,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咬牙道,“这是我和她一起长大的地方。你连这里也要……”

话音还没落,林承雨一拳已经猛地挥了出来,众人还没看清,现场灯光突然全部暗了下来。

黑暗里,那一拳带着猎猎风声,被沈明雾一把接住,攥紧。

“不要闹,哥哥。”他轻声含糊地道,用只有兄弟二人能听到的音量,低声道,“姐姐可不喜欢被人看笑话。”

就在这时,一束聚光灯突然亮起,打在了舞台正中间的女人身上。

“……大家好,”她笑道,“我是殷容。”

一句话轻飘落地,台下的观众们尖叫起来。

这些尖叫不是为了拍马屁或者捧场,而是真心实意地钦慕和敬仰。

云城一高最不缺的就是富二代。

富二代也有富二代的烦恼——

父母赶上了时代的浪潮,但他们赶不上,市场饱和,通货膨胀,还被提点“不要从外部找原因,想当年我像你一样大的时候……”

大多数人都正在为“到底如何能成为一个让父母满意的继承人”而苦恼,但殷容已经独自开创了一片崭新的天地。

从一个小小的、破败的厂。

到如今家喻户晓,走出海外的国货美妆品牌代表。

“雪绒膏”这一路走来有多艰辛,多不易,在场的所有人都能想象到。但当她在舞台中央拿起话筒娓娓道来的时候,明明完全没有略过那些难处,却让人丝毫感受不到痛苦,只能感到希望。

果然身旁主持人发问:“有过痛苦或者让你觉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刻吗?”

“痛苦有的,”殷容笑道,“但不会坚持不下去。毕竟只要坚持下去,痛苦终究会熬过去,变成可以轻松一笑的过去。但如果放弃,痛苦便永远定格在那里了——这实在是很不划算的事情。”

“这样啊,”主持人深有同感地点头,“那你是如何度过这些痛苦时光的呢?”

殷容停了一停。

她想到那个漫天飞舞的大雪天,想到她整整一天忘记吃饭,忘记月经,想到她踩着那双被雪水浸透了的高跟鞋。

想到那碗红糖鸡蛋羹,想到她冰凉的脚心踩在男人温热的心口。

她想到那个烟花绽放的跨年夜,想到四分五裂的云书公馆,和春晚里面其乐融融的团聚,想到家门被打开时,电视机里正放着新一年的倒数。

五、四、三、二、一——

烟花在她身后灼灼盛开的时候,深色夜空被点亮,她觉得新年也该有新气象。

“……要吃好喝好,注意保暖。”她总结,“看看烟花之类的风景也很好。哦,还有就是要给自己划节点,比如下周、下月、下年——就是崭新的开始了,大概这样。”

云里雾里的回答。

主持人圆场:“是的是的,首先要保重身体,健康才是革命的本钱;其次要转换心情,去外面多呼吸新鲜空气,放松心情;最后要时刻保持从零开始,整装出发的心态。”

殷容诚恳地点点头。

节目很顺畅地进行下去。

到了最后,主持人终于问出那个问题——

“有没有想要感谢的人呢?”

刘老师刚刚早就提点好了。

各台摄像机都对准了殷容的脸。

她面带微笑地流畅背诵着,将母校从古至今的,她知道的不知道的亮点全部夸赞一遍,场上响着稀稀拉拉的掌声配合着,总算将那话题挽了个结。

“感谢我们优秀的校友殷容!”主持人很满意地笑道,“还有什么想对谁说的话吗?”

“……有。”

殷容顿了顿。

她抬起头,平静地面对着那些摄像机,在众目睽睽之下,唇齿轻启。

“……虽然这是你的荣幸,”女孩狡黠地笑了下,那笑容让她更加漂亮夺目,仿佛所有的灯光都打在她身上。她声音轻柔地道,“但还是谢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她道:“感谢我的男朋友,沈明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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