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一切都是光明正大的活动流程,可看着两位皮笑肉不笑的哨兵, 白典却忽然有了一种“出轨被抓”的心虚感。他微红着脸看向卫长庚:“……你怎么来了?”“长时间联系不上你,过来看看。”卫长庚答得轻描淡写,又转向任烛景:“还有这小子刚才说有重要的事,非得见面才能提。怎么了?”原来如此……白典恍然大悟:之前任烛景突然发呆的那半分钟,应该就是在联系卫长庚,让他赶过来。“这里不太合适。”任烛景指了指四周还没退散的其他学生:“先找个能说话的地方。”临近饭点,食堂与花神咖啡馆必然是人山人海。在卫长庚的提议下,三个人改道前往教师公寓二楼的餐厅, 这里的自然人厨师手艺不错,还有舒适隐蔽的榻榻米式包厢,是个方便谈事、也能填饱肚子的去处。玫瑰战争活动已经进行了12小时。这12个小时里,白典几乎全程保持着高强度的脑力和体力输出,没有休息、也没有能量摄入,身体早已进入疲劳状态。宣布活动暂停的那一刻,放松下来的他就感觉浑身酸痛无力。好不容易挪进了餐厅包厢, 他就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仰倒下去。“小心。”任烛景一手托住他的后背, 避免脑袋撞上凸出的立柱。刚从服务员手中接过复古实体菜单的卫长庚抬头看见了这一幕。“你们两个关系不错嘛。”不提则已,这下白典也来了脾气:“我看您二位的关系也挺和谐, 刚才还隔空聊天来着,根本不像是有恩怨的样子。”“对, 是我骗了你。其实我和老任没有任何矛盾。”卫长庚坦然承认:“可那也是为了让你抖擞精神、认真应对活动。是我和他商量之后做出的决定。”“哼,联手骗人还找什么借口。”白典对此表示鄙视:“所以那个和我长得很像的九皇子,也是你设计出来迷惑我的?”“九皇子?老任放在心尖上的那个九皇子,长得像你?”这下卫长庚是真的迷惑了,他扭头看向任烛景,“这是怎么回事?!”“这正是我要说的。”任烛景正色道:“白典确实很像我认识的九皇子,而且我觉得这不是巧合。”趁着等待上菜的时间,任烛景将白典接受护盾试炼时情况告诉了卫长庚。“你的意思是……阿梨沙把毁容的九皇子整成了和小白相似的样子,所以那时的阿梨沙很可能曾经见过小白?不对……是见过小白的前世?”对于任烛景的过往遭遇,卫长庚并不陌生。可他没有亲眼见过那位九皇子,更没想过还会出现这种诡异的联系。这让向来游刃有余的他陷入了沉思。任烛景反问:“你觉得有这种可能性吗?”“我不能确定。毕竟我认识阿梨沙时他已经是第三自然的神官。他从不多谈过往,当初把他从梦海捞出来的娱乐节目,在他成为神官后也被处理了。我对那段历史的了解甚至比不上你。”“原来如此。”任烛景平静中略带着点失望。此后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静默了一阵。白典觉得口渴,噗嗤一声打开了汽水罐。“所以那位九皇子后来怎么样,他痊愈了吗?”“他恢复得很快,几个月后就一切如常了。只是……好像换了一个人。”提起九皇子,任烛景平静的脸上终于漾起了一丝涟漪。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死里逃生还被圣人阿梨沙亲手赋予容貌的九皇子,很快就成为了一件“活着的神迹”。在民间,他受到了比过去更加广泛的尊敬甚至崇拜。朝堂中,关于他的褒美之辞口口相传。皇帝自然也对这个幺儿恩宠有加,不光给予了各种封赏,更准备将宗庙祭祀的重任交托与他。但是任烛景很快就发现,九皇子想要的远远还有更多。昔日那个醉心诗书、心系苍生的少年在短短半年里变得老成事故了。次年元日的大朝,他第一次身着朝服站在丹陛之下。而从那一刻起,本就已经暗流涌动的前朝后宫之争,又将翻搅出更大的波澜。之后短短三年时间里,无论是庙堂朝廷上,还是江湖商贾间,属于九皇子的势力都异军突起。有扩张必然就会有冲突,而冲突则不可避免地带来流血和死亡。首先是春猎事件又被重启调查,揪出了一批躲藏在废太子阴翳下的漏网之鱼,严加惩处。接着,曾经与外戚分庭抗礼的朝臣们相继落马,轻则贬谪还乡,重则牢狱流徙。甚至于那些胆敢公开发声质疑的人,同样没有什么好下场。不知不觉间,曾经仁慈温润的九皇子成为了恩威并施的铁腕存在。无数心怀抱负却出头无路的能人志士忠心追随于他;而对他仇恨憎恶、甚至欲除之后快的权贵旧臣同样与日俱增。各种行刺暗杀轮番上演。而任烛景始终守护着九皇子,成为王府中最为坚实可靠的存在。也正是这时,任烛景那不同寻常的守护之力开始萌发。动荡飘摇的变局之中,最早入场的樊楼反倒颇为平静。这或许是因为九皇子一直授意任烛景向樊楼投喂有价值的情报。一方面强化了樊楼对于任烛景的信任,另一方面甚至能够挑动樊楼与第三方的矛盾,达到借刀杀人的奇效。众人只道任烛景乃是九皇子的股肱心腹,然而他们两人之间也并非从未产生过矛盾譬如不少人想通过任烛景去求见九皇子,一些是为了功名利禄,另一些则是想向九皇子求情讨饶。对于后者,任烛景往往直接回绝,但也不是没有动过恻隐之心。然而他很快明白,自己的一时心软并不能唤起上位者的同情同理之心。反倒是九皇子的两句话让他至今记忆犹新。【你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我的残忍。我不会责备你,只会因为你的选择而受伤。】【你若不时时刻刻以我为最优先。万一再出事,难道现在的阿梨沙还会愿意再救我一次吗?】可没有同情同理之心并不代表不会感受痛苦。朝中每发生一次震荡,城里就会多出一座庙宇,多出一夜超度的呗唱,一阵祭奠后的余香。每逢无星无月的暗夜,更是高贵之人矛盾纠结的时刻。负责守夜的任烛景在王府中听见过很多白昼不曾出现的声响喃喃自语、时笑时怒、时而又仿佛从最黑暗的梦中惊醒,发出痛苦的哭泣与呻吟。慢慢地,任烛景意识到九皇子似乎被割裂成了两个不同的人格,这两个人格互相拉扯着,以摇摇欲坠的姿态行走在绳索上,下方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回忆至此,高级哨兵抬起头来苦笑:“直到现在我都没想明白,那么温柔善良的少年,怎么就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被任烛景直勾勾地盯着看,白典冷不丁地打了个寒噤。他突然读懂了任烛景目光里那种晦暗难明的情绪那既不是“爱屋及乌”的恍惚暧昧,也不是前辈对后辈的关心。而是审视、揣度,是怀疑。没错,这个人他在怀疑。他怀疑九皇子的变化和阿梨沙赋予的这张面孔有关系!来不及做更深的思考,本能已经敲响了白典内心的警钟。为躲开任烛景灼灼的注视,他瑟缩了一下身体。而几乎与此同时,卫长庚已经挡在了他跟前。“别急着胡思乱想,先把剩下的事都告诉小白。”“剩下也没多少事了。”任烛景将目光从白典身上收回,低头看向面前的茶水。“此时的帝王已经垂垂老矣,前朝各方势力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你猜九皇子会怎么做?”“九皇子的目标恐怕是皇位。”白典的推测合乎情理:“但如果我没记错,废太子之后又新立过一位储君,九皇子应该会和新太子发生不可避免的冲突。”任烛景点头:“嫡出的二皇子就是新任的储君,同时也是樊楼真正的主人。当朝堂上的明争暗斗进行到白热化的阶段时,我终于接到了刺杀九皇子的命令。”“你没动手吧?樊楼会不会对你实施惩罚?”“每个出身樊楼的人都必须服用解药来缓解定期发作的毒性。如有违逆,很快就会毒发身亡。不过我没事,因为几天后樊楼就覆灭了。”“……九皇子干的?动作真快。”“你把事情想简单了。其实这些年在通过我传递真真假假的消息喂饱樊楼的同时,九皇子早就摸清了樊楼的底细。只不过一直隐而不发,为的是积蓄更多的能量,置人于死地。”樊楼轰然倒下,那些阴暗角落不可告人的秘密随之曝光于天下。这些年来许多令人费解的死亡、祸水和灾难,一时间找到了罪魁祸首。原先勉强还算稳定的朝堂顿时陷入了前所有的巨大混乱。而对于任烛景来说,他获得了自由。自身隐患解除之后,唯一令他忧心的便是九皇子的状况。随着斗争的白热化,年轻皇子的心绪也日渐混乱。曾经割裂的两个人格仿佛在他的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无休止的混战,而唯一的结果就是要令他落入细细绳索下的万丈深渊。也在这时候,西域传来消息:圣者阿梨沙被异国的暴君扣上了妖言惑众的罪名,要致他于死地。尽管自顾不暇,可九皇子还是命令任烛景前往西域援助阿梨沙,他不允许任烛景反驳这个决定,否则两人恩断义绝。“这是想让任烛景远离斗争中心的意思吗?”白典默默寻思。同样的,任烛景之所以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远赴西域,除了无法违逆九皇子之外,是否也想着要从阿梨沙那里寻找到什么问题的答案?启程前往西域前的晚上,任烛景向九皇子辞行。看着摇曳灯火中那个日渐枯槁的身影,他忍不住轻声发问:“如果您出生在普通人家,是不是会过得更加幸福?”“可惜,没有如果。”这是他得到的回答。任烛景又接着问:“如果有一天您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我可以带您走吗?”灯下的人影顿了顿,而后释出一声轻笑。“先顾好你自己罢。”第177章 天启之日正如第三自然官方档案中记录的那样, 营救阿梨沙的行动并没有成功。尽管任烛景展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哨兵能力,但寡不敌众,圣者还是被狂怒的人群推入了熊熊烈火之中。彼时的任烛景还不知道第三自然的存在, 在他看来阿梨沙的死亡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无法面对这样的结局,更不知道应该如何向九皇子交待。沉浸在惊愕与失落中的他,在西域短暂踯躅了两日。第三天, 从遥远的中原传来了更加令他不安的消息。京城发生政变,九皇子在上朝途中遭遇太子党羽伏击,负伤逃脱之后立刻调遣兵马予以还击。起事的大军一度攻到了宫门前,状况胶着。听到这里,任烛景仿佛站在阴寒刺骨的高处,双腿战战摇摇欲坠,而浑身血液冰凉。当他从这种极端的恍惚之中回神时,发现自己已经在日夜兼程赶赴京师的路上。如果一切还来得及, 他愿舍弃性命来助九皇子一臂之力。但更重要的是,如若九皇子在这场浩劫中败下阵来,那么他就要履行约定,将九皇子带走,带去没有过去、没有争端、更无人能够找到的世外桃源……然而还没等他想明白那样的桃源净土究竟在何方,他就突然被召唤到了第三自然。“召唤我的是二区的一座哨塔,说是看见了我在保护阿梨沙时展露出的能力, 要让我成为他们的哨塔之子。实际上却准备利用我和阿梨沙的关系蹭热度炒作。”任烛景的脸上依旧平静无波。在经历过漫长岁月冲刷之后,昔日强烈的负面情绪已经淡去, 只留下无奈。白典没有追问“你想不想回梦海去守护九皇子”这种多余的问题梦海与现实的时间流速不同,在任烛景的身躯被第三自然的机器打印出来的同时, 梦海中的九皇子即便没有在那场混战中身死,也会以惊人的速度衰老。任烛景在第三自然生活的第一天, 九皇子的青春韶华就会变成白发苍苍;而当任烛景看见清晨第一缕晨光时,九皇子就已经成了一枯骨。接下来,再美的琼楼玉宇也将轰然倒塌,高台楼阁成为衰草重生的高坡,所有的过往都将被尘封在黄土之下,再难寻觅。时间就像河流,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之中,更不可能追寻过往的时光。如果非要以一己之力对抗这种不可抗拒的秩序,那唯一的结果就是遍体鳞伤。显而易见的,无论任烛景拥有多么强大的守护能力,在时间的洪流面前都无法守护住自己在意之人。“……前辈是被二区哨塔打印出来的?”感慨之余,白典也抓住了一些重要细节:“哨塔之子的人身自由是受限的,所以你怎么又到了延维塔?”“我被转手了几次。”任烛景并不避讳这段往事,“打印出来之后,我拒绝和哨塔合作。抗争了一段时间就被转手卖了出去。如此辗转了几年,一次机缘巧合之下又遇到了阿梨沙。”那次的会面卫长庚恰巧在场,也算是任烛景与卫长庚的初识。虽然时间过去了几年,可任烛景依旧清晰地记得当初谈话的内容。阿梨沙明确表示,任烛景之所以会被迫来到第三自然,自己也有一部分责任。因此有义务关照他、改善他的生存环境。但于此同时,任烛景也应该承认并且认清现实:他已经无法再回到当初的梦海、见到昔日的九皇子了。他如今唯一能够做、也必须做到的,就是“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