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月余,从北方逃来了不少难民。他们面容枯槁、骨瘦如柴, 有些甚至肢体残缺,褴褛衣衫浸透着血腥和腐臭。一夕之间, 流经平原的几条河流相继变成了红色。妇女们再不敢去河边洗刷衣物,因为岸边的树枝上挂满了头发甚至皮肉。而在夜阑人静时, 一些住在高处的人家总能听见北面的极远处隐约传来沉闷的雷声有难民们哭诉,说暴君每攻下一城就命人剥下城中百姓的人皮鞣成大鼓, 每天午夜鼓声隆隆,说是要役使鬼魂为大军开道……人心惶惶,安宁的生活从此改变。这些年来卫长庚被迫认识的普通人里,有的选择北上抗敌,从此再未归还;有的拖家带口匆匆逃离;也有一些选择了留下,没日没夜地修筑起了防御工事。更让卫长庚五味杂陈的是,人们开始向着古老的废弃祭坛祈祷了,祈求他们并不熟悉的神赐予胜利和安宁。当祭坛上的火光亮起时,卫长庚逃出了山洞。他在漆黑一片的荒山之中踉跄着,眼前滑过种种不堪的往事。而当他再度恢复平静时,发现自己竟已踽踽独行在北上的路途中。在那之后的七日里,他看见了被白骨淤塞的河道,看见了战场上被鸟兽啄食的尸首。他看见战败的俘虏们被捆绑在大土坑边上砍头,听见妇女的嚎哭声从被攻占的城里传来,并混杂着抽向奴隶的鞭响,以及无数人临死前的咒骂。最后,他登上城外的高山,看见城中起了一座手可摘星的高楼。那个暴君正在楼顶露台上饮酒作乐,怀中拥着妖魅化形的姬妾,手中拿着人骨制成的酒器。没过多久又有士兵拖来几名孕妇。只见暴君与姬妾调笑了几句,竟下令剖开孕妇腹部取出胎儿查验性别。而当他们觊觎起第二名孕妇时,卫长庚扬手卷起一阵大风,刹那间高楼吱嘎摇摆,惊叫声此起彼伏。飞沙走石中,只见数道妖气冲出高楼,与卫长庚缠斗,但很快就被卫长庚如数斩杀。随后卫长庚踏风而行登上高楼,但那暴君已经连滚带爬逃下楼去,刚一沾地就立刻下令:烧楼!烧楼!熊熊火光拔地而起,将半边夜空染成血红。血色火光之中,卫长庚恍惚看见一个顶天立地的巨大人影,狞笑着降下了第三道神谕。杀死那个暴君,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但他同时也是你的子侄之后,是你当年宁愿自我放逐千年也要保护的亲族血脉。杀了他,你的眷属亲族也将迅速断绝!前两次选择,你让我们意犹未尽,那么再给你一次机会血亲还是百姓?看到这里的白典打了个寒噤,脑海中浮现出四个字:无处可逃。卫长庚在那个世界所经历的,更像是一场狩猎。他是场上最华丽珍贵的猎物,无数猎人端起名为“宿命”的猎qiang向他瞄准,他逃无可逃。冰冷的文字档案中,卫长庚面对着火中幻像陷入了长久而痛苦的缄默。与此同时,高楼之下突然响起一支矢,紧接着万箭齐发,每一支都带着一团火苗向着卫长庚射来。待到弓弦之声暂歇,手可摘星的高楼已然成为了一座烈焰的流瀑。而当众人庆幸于卫长庚多半已经葬身火海时,却听见一阵巨大爆鸣高楼开始了坍塌,残椽断柱裹挟着火光如暴雨一般坠落,随之而来的大风又带着千万朵火星,向着城中各处飞散……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披挂着烈焰的卫长庚从火雨中走出。他仿佛在笑,又似乎悲痛欲绝。他一挥手,便有火龙从高楼的废墟里蹿出,只一口就将那暴君与他的随扈完全吞没了。大火整整燃烧了两个日夜,直到将偌大的一座城池彻底化为焦土。但是和平并未因此而到来暴君的残部展开了更加残忍的报复行动,针对卫长庚,更针对卫长庚所要保护的那些人。然而单方面的报复很快演变成了另一场灾祸,卫长庚成为了这世上唯一真正的神,冷酷无情地降下一场场天罚般的灾祸。……他走火入魔了。档案记录至此突然中断,出现了一行灰色小字:【权限限制,此段内容暂不面向公众开放。请提升至相应权限后继续阅读。】这段灰色小字的下方,档案记录仍在继续,可内容却发生了巨大的跳跃,一时间甚至让人莫不着头脑。千峰联盟几座甲级哨塔的高级哨向们得到消息,紧急进入该蜂巢系统,与卫长庚展开旷日持久的激战。最终,走火入魔的卫长庚被几位特级哨向联手制伏。这段话结束之后,灰色小字再度出现,提示此后的内容全部涉密,而这便是【三次神谕】词条下的全部内容。将视线从虚拟光幕中挪开,白典揉了揉酸胀的眼睛,而内心却依旧失落,甚至比进入图书馆之前更加严重了。卫长庚的过往已经基本探明,但白典依旧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被如此针对换句话说,白典不明白这世上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恶意。如果同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恐怕早在第二次神谕降临时就已经崩溃疯狂了。转眼到了闭馆时间,白典走出建筑,稍稍犹豫之后还是决定给卫长庚发送消息,告知自己已经在档案馆里查阅到了有关三次预言的详细情况。过了很久,久到白典以为不会收到回应时,辅脑终于传来了消息被回复的提示音。【我猜档案馆应该没告诉你,那些混账的“神仙”是什么来历。】【确实没有,但我猜他们应该是第三自然的人。】白典按捺住内心的好奇,将自己的猜测回复过去。【我说过,没人能操纵时间。如果有,那么那个世界一定是虚假的。】【是啊,我当时要是有你那么清醒冷静就好了。】【别这么说,我只是个事后诸葛亮。】白典心头一酸:【任何人处在你的位置,都不可能做得比你更好……所以你知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针对你?和你有仇?】卫长庚却反问他:【你觉得世上有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没有。】白典答得十分干脆:【那些整天沉浸在仇恨里的人,最擅长为自己的恨意寻找各种理由。】【是啊。这么说起来,那些家伙的确是不恨我的。】辅脑另一端的卫长庚轻声喟叹。【更确切地说,他们应该是“无所谓”吧……就像玩电子游戏,为了拿到某些成就而故意让角色饱受折磨。玩家并不仇恨角色,有时甚至还是喜欢的,是这道理。】正走在林荫小道上的白典骤然停下脚步。【你是说……你的世界是一场游戏?】【你应该听说过吧?除了几个大区之外,第三自然还有很多未被开发的原始土地。那里就像地球上的公海,是走私和赌博者的天堂。我所在的蜂巢就是赌城最顶级的游乐设施。那些无聊的富豪一掷百万千万,只为左右我的命运,赌我会不会精神失常、赌我会不会手刃亲人,又会杀死多少条人命。】轻描淡写的寥寥数语,道出的却是最血腥原始的人命游戏白典立刻想起了古罗马决斗场。那是人类历史上最恢弘的建筑之一,却同时也是贵族的娱乐宫,惨烈的杀戮场。他忍不住地心疼,那样温柔强大的人,本不应该遭遇如此野蛮荒诞的命运。不,没有任何人应该被这样对待!他平复了一下内心的愤懑,同时将余下的困惑整理成语言。【私设赌场是犯罪行为,既然千峰联盟的哨兵和向导都过去了,那庄家和赌徒们是不是已经被抓住判了刑?】如果没有,那我一毕业就去追查,一定不会放过那些家伙。【赌场早就不在了,还有运营赌场的人和赌徒。】卫长庚的答案再次让白典心脏突跳。【我把他们全杀了,几百号人,死无全尸。】第155章 出尔反尔寥寥数语, 阵阵血腥。白典打了个寒噤,太阳穴也跟着突跳起来。他伸手按揉几下,突然眼前一花, 脑海中跳出了几个从未见过的可怕画面。灯火通明的大厅中遍地死尸,鲜红血液沿着白色大理石台阶肆意流淌。将死之人翻过二楼的栏杆落下,刺穿在富丽堂皇的镀金雕塑上。而近处躺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手里紧握着一支餐叉,上面插着一颗眼球,那人自己的眼球。这些难道是卫长庚的记忆?白典抹掉满额的冷汗。他回想起当初追捕张时,也曾经无意中窥见过受害者母亲的记忆。可当时的自己信息素失控暴走,对方则是个毫无精神屏障的普通人……换做卫长庚这样的顶尖高手,未经允许远距离读取他的记忆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于是白典直接问:【你在哪儿?】【当然是教师宿舍。】卫长庚将教师两个字咬得有点重,随后又忍不住关心:【你刚才怎么好一阵子没说话,没事吧?】【……没啥, 就是有点意外。】白典没说出刚才的幻觉他担心这件事与结合热有关。要真是那样,说不定自己以后连和卫长庚隔空聊天的机会都没有了。可是他这一敷衍,卫长庚就朝着另一个方向去理解了。【你……是不是觉得我杀了那么多人,很残忍?】【那你未免太不了解我了!】白典哑然失笑:【我的同情心不会浪费在罪有应得的人身上。我倒是担心你会被打击报复,毕竟能在那种地方开设赌场的,多少都应该有些背景。】【有保护伞那是肯定的,不过案件的保密级别很高, 只有几位特级哨向掌握全部情况。顺便说一句,他们当时也发生了不小的分歧, 吵了三天三夜才最终决定要把我打印出来,而不是关去某个鸟不拉屎的蜂巢监狱, 当某座大型工程机械的原动力。】卫长庚一如既往地轻描淡写,可白典知道那是他命悬一线的三天, 更是他情绪崩溃、痛苦煎熬的三天,那种心灵的折磨或许比死亡本身更可怕。【所以,那些特级哨向决定遏制你的能力,把你留在阿梨沙身边,请他为你做精神疏导。】【是,但不光是精神疏导这么简单。应该说是阿梨沙帮助我重塑了曾经扭曲的人格。如果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你还不敢一个人睡觉吗?”白典突然想起了小梨老师和卫长庚第一次见面时问的那句话。当时自己还嗤笑卫长庚多大的人难道还会害怕黑暗。可如今仔细咀嚼,只怕卫长庚一闭上眼睛,就会堕回到那个血与火的地狱之中,看着所亲所爱化作焦尸白骨。如何能够安眠?那么严重的心理损伤,唯有最最顶级的向导才能够尝试治疗。而恢复到卫长庚如今的状态,更需要付出极大的精力与物力……但如果是那位传奇的圣人,相信一定有办法开释卫长庚的心结,抚平心头的创伤,让他重新建立起对于生命的期待。想到这里,白典不由得对阿梨沙心生感激,可同时却又有点酸楚难怪当初第一次见到小梨助教时,卫长庚会表现得那么冷漠和抵触。在卫长庚的心目中,阿梨沙大人一定是犹如太阳般耀眼而又强大的存在。如果说阿梨沙是明亮和煦的日光,小梨老师只是人工制作的一盏灯火,那么他白典又该是什么?他能帮助卫长庚多少?仅仅凭借他掌握的知识和精神力,他能够将卫长庚从绝望的深渊中救赎出来吗?如果做不到,那又有什么资格成为卫长庚身边最亲近、最值得依靠的人?果然还是应该好好努力,尽快成长,有一番作为!白典莫名地给自己打了一管鸡血,继而又开启了操心模式:【你把这些涉密的东西说给我听,没关系吗?】【当然有关系啊,你是准备和多少人说这件事?】【不说、当然不说!打死不说!】你要是不相信,可以派狞猫猫或者小黑足来监督我。【那不就得了。这个案子之所以一直保密,很大程度是考虑到我的安全……也不对,是他们担心有些漏网之鱼找上门来,万一我再发疯,遭殃的就该是第三自然了。】虽然明白这样的情况发生率微乎其微,但光是想象一下就让白典头皮发麻。他再不想让卫长庚经历类似的痛苦了。【如果真有人来找你的晦气,你一定要告诉我。虽然我还远远比不上阿梨沙大人,但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对不对?】【知道你还差得远,所以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的功课吧。】卫长庚最后回了这么一句,就再不说话了。经过了跌宕起伏的末日梦海之旅,哨向合作课的课堂明显冷清了许多有接近六成的学生选择了退课。他们原本就不是哨向学院的学生,在副本里吃够苦头之后充分意识到自己并不是身居一线的材料,于是果断选择了鞠躬下场,倒也算得上明智。不过水晶塔的生活始终是丰富多彩的,学生们永远能飞快地寻找到下一样更有趣的东西。一转眼进入了十月,随着天气转凉,形形色色的校园活动陆续登场。而这其中最最重要的莫过于水晶塔的校庆。虽然不是逢五逢十的大庆,但校方也没怠慢,甚至还设立了南北两个分会场仔细品品,居然还有些隔江对峙、互相叫板的意思。早在十月初,校庆的具体活动也被公布在了校内网上,同时以通知的形式发给了每一位学生的辅脑。简单来说,南校区在本次校庆中负责的是传统、严肃、学术的部分。包括并不限于名人校友讲座、学生辩论演讲赛、以及杰出校友表彰大会等一看就明显带有教委会那帮老学究们的做事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