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卫长庚咀嚼着白典带来的五层超厚三明治,迅速将营养转化为思考的动力。“水母人在变成水母之前,都是东极岛疗养院的病人。这些病人大多来自当年的世家名流和商业新贵家庭。成为水母后,本该属于他们的财产就被别人刮分了。所以他们在离开东极岛后的首要目标就是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向小偷的后人们复仇我猜这其中应该也有赞助过复古学社的商人财阀吧。”“你的意思是,杜医生收了钱煽动复古学社的思潮,出事之后却又被金主抛弃。所以流放到东极岛之后,他才决定利用水母人来对金主实施报复?”白典坐在一旁,边撸着狞猫边若有所思,“这么说起来,这些年水晶塔的教委会和校董会的纠纷,以及新校长格里斯的走马上任……不都是学校在进一步变得商业化的迹象吗?难道杜医生是因为不能容忍现在水晶塔,所以才发出了复古学社的警告?”“逻辑歪了啊,宝贝。”卫长庚提醒白典修正的思路,“你可千万别把杜老头当成什么纯爱战士,他就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俗人。五十年前的他满脑子都是名声和利益,现在又怎么会突然为了象牙塔被铜臭玷污而铤而走险?你再琢磨琢磨。”“那……难道是校董会里有当年他的金主,比如新来的格里斯校长?不对,如果真要复仇,反而应该悄悄地进行,怎么会在现场留下标记?不,花神咖啡馆的事根本就不像复仇,更像是故意制造恐慌氛围。”“那么制造恐慌氛围的目的又是什么?换句话说,老杜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出名、牟利,获得爱情、满足生理需要,还是为了保命……难不成是为了好玩?”“常见的行为动机都不适用。说实话,我总觉得花神咖啡馆这件事没有看上去这么简单。”白典停下了撸猫的手,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当盲人无缘无故摸到一根柱子的时候,他面前可能站着一头大象。”第216章 水晶天花板蓝时雨发来影像资料之后又过了一周, 联盟道德委员会那边再没有传出任何消息。花神咖啡馆恢复了营业,后门的池塘树林也被修整一新,完全看不出半点遭过蹂躏的痕迹唯一的“受害者”是教学楼的课桌和厕所门板, 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复古学社徽记涂鸦。校园闹剧勉强算是落了幕,可没想到几天之后,校外居然又爆出了更大的幺蛾子。事情说来倒也并不复杂:一位若干年前短暂火过一阵子的向导从第二区区公所的高楼上跳了下来。自杀前切断了辅脑与蜂巢系统的联系这意味着他的意识将彻底死亡。区公所大楼前的广场很热闹, 现场至少有几百人亲眼目睹了这一骇人血腥的场景。这些生于安乐的人们显然遭到了极大惊吓,半数以上当场出现了应激反应,更有超过百人因为心理问题而进入医院治疗。这件事自然也在网上引发了轩然大波,人们反复询问着同一个问题:是什么让昔日的联盟小红人选择走上极端?很快,答案自己浮出了水面。原来,在策划自杀前,向导已经将遗书定时保存在了社交账号的草稿箱内。遗书洋洋洒洒数千字,详细叙述了从踏入哨向圈子到决定彻底离开这十多年来的心路历程。十五年前, 第三自然刮起过一阵反思传统哨向教育的风潮。很多人认为哨向专门学校考试难、门槛高,人际关系复杂,传授的内容也都是教条和框架。与其将联盟的未来交到一群看不惯的人手上,倒不如转而推崇所谓“天然系哨兵向导”,避开专业的哨向学校,在社会上寻找未被雕琢的可塑之才,再按照全民投票的要求进行培养。将“天然系哨向”从概念转化为现实的, 是一家当时刚成立没多久的娱乐公司。在短短几个月时间里,它从第三自然的各行各业中筛选出了几十位“天然系哨向”, 大张旗鼓地开启了民间哨向养成的节目。而区公所悲剧的主人公正是其中一个被选中的“幸运儿”。这位向导名叫丝楠,原本只是个从事蜂巢养护工作的量产人。十年前接受了娱乐公司的邀约, 作为“天然系向导”进行养成。开始的一切似乎非常美好:许多和他一样的年轻人被聚拢在一起,由专人传授各种哨向知识, 参与各种没有生命危险、却很有观赏性的小副本,甚至还获得了广告、综艺和见面会……很快,他们就拥有了相当数量的粉丝、也赚到了第一桶金。但第一阶段的胜利只是开始,公司很快向他们公布了下阶段的重点向着千峰联盟进发。在丝楠和当时很多人的幻想中,“天然系哨向”应该像一股清流,为千峰联盟注入一股新鲜活力。然而现实却是:他们很快就撞上了“玻璃天花板”。事实证明,与传统哨向学校的严格教育相比,偶像式培训只不过是些花拳绣腿的假把式。而娱乐公司手上那些少得可怜的人脉和金钱,在老牌财阀的眼里根本就是儿戏。赛场上被传统哨向选手各种碾压、商业竞争中丢掉了各种赞助、代言和广告,甚至连舆论场上都被对手掐住了咽喉、尽情羞辱。很快,“充满活力的清流”就成了“不自量力的浊流”。口碑不断恶化,工作陷入停滞,失望的粉丝纷纷转头离去,商业价值一落千丈……在确认变现无望之后,亏损严重的公司选择了放弃,于是那几十个曾经的“天然系哨向”就成了闹剧之后遗留在原地的“不可回收垃圾”。绝大部分丝楠的同伴们都选择了放弃。有的隐姓埋名回归生活;有的勉强留在业内,却也只能从事边边角角的辅助工作;可丝楠却不愿意放弃,一则他是“天然系”中人气最高的,或许还有一搏之力;二来,为了提前结束蜂巢养护工作,他缴纳过一笔堪称天文数字的“赎身费”。如今这笔银行贷款也化身成为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所幸天无绝人之路,被原公司抛弃的丝楠转投进了一家名叫“酒神”的小型哨塔。这个哨塔集结了一群级别较低但各具特色的哨兵和向导,主打利用各种稀奇古怪的能力,脑洞大开地解决副本事件。刚开始,丝楠还以为哨塔的运营理念是“苔花如米小,也做牡丹开”,因此他认真对待每一次任务,在效率和观赏性上都竭尽所能做到最好。谁知却遭到了管理层的批评原来,酒神需要的是在正规赛事的间歇、负责制造笑料、调剂氛围的开胃小菜;是能够轻易割舍自尊、全身心供人取乐糟践的“小丑”。那些在特级哨兵面前点头哈腰、极尽恭维之能事的小小哨塔管理者,却对着丝楠颐指气使,说他“没有能力却自尊过剩”、“被害妄想神智错乱”、“除了酒神塔根本不会再有地方愿意收容他”……尽管有过挣扎反抗,但从被如此嘲讽的那天起,丝楠的自尊心就慢慢出现了裂痕。之后数年里,丝楠一直留在酒神塔服役。他得不到正规训练的机会,几乎没有专业装备,更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他像一只狼狈的蝼蚁,在财阀的夹缝中、公司的压榨中,舆论的刻薄中寻找着联盟扬下的残羹剩炙,而不多的金钱到手还没捂热就又被银行吸走,几乎不剩下些什么。然后出现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遗书的最后几段,丝楠的“画风”突变。他提到有一家神秘的机构找到自己,表示愿意出高价“收购”他的向导能力。第三自然虽然科技高度发达,针对哨向能力的研究却着实有限,至少在已公开的层面上,并没有哪家研究机构承认能够转移哨兵向导的能力尽管这听上去很像是个骗局,可对于向导之路心灰意冷,精神也濒临崩溃的丝楠,还是在金钱的压力下做出了错误的选择。然而现实再一次向他张开了獠牙。不知道那家机构使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总之当丝楠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废弃大楼内,后脖颈处的腺体已经被切除,头发也已经剃光,脑袋有非常明显的开颅痕迹,然而对方允诺的金钱却始终没有汇入他的账户。丝楠失去了向导能力,可他很快发现自己失去的远远不止这些。他失去了平衡感、走路跌跌撞撞;他无法控制情绪,时而狂躁时而恐惧;他的思维变得迟钝,却能看见文字在纸上跳舞,听见空气中传来恶魔的耳语……当他对这一切忍无可忍时,选择了主动、彻底地结束这一切。遗书的末尾,丝楠这样写道:【在我和他们之间隔着一层水晶的天花板。当他们需要被人仰望时,水晶是如此清晰透亮,映出千峰般的哨塔如同天堂。而当我努力向他们爬去时,世界却又黑暗下来,水晶成了一面镜子,还原我小丑般的容貌。我打不碎它,却也不愿被它永远禁锢。所以我只能将身体粉碎,让灵魂化作蝴蝶获得自由。】遗书曝光后立刻引爆了舆论,一时间声浪四起。人们开始抨击酒神塔唯利是图、千峰联盟阶级固化、哨向教育模式食古不化、第三自然商业联合体一手遮天……种种不一而足。这些抨击者之间还彼此展开了争论和对骂,间或夹杂着怀疑论者的声音:“丝楠的遗书说的都是真的吗?”、“第三自然真的已经有能够将哨向能力转移的技术了?”狂轰滥炸的舆论大混战之中,陆续有人坐不住了。酒神塔的公关率先发言,但借口不提己方的错误。除了对丝楠的死感到痛惜之外,大致意思是小哨塔的生存也很不易,没能力保护好自己旗下的向导。请大家给条活路,毕竟他们还有其他像丝楠这样的落魄哨兵向导要养。接下来说话的是千峰联盟。它对丝楠事件表示遗憾,并声明联盟具有严格的哨向等级评定和权益保障体系,这样的悲剧并不具有普遍意义。关于遗书中揭发的各种问题,将展开调查并及时公布进展。至于商业联合体则直接贴出了悬赏公告,对于任何能提供商业舞弊、欺诈、贿赂等违法犯罪行为线索的个人或团体,一经查实都将获得不菲的酬劳。最后,第三自然的行政机构也宣布,将在近期内约谈事件的各个方面,并会同联盟道德委员会对可能存在的“地下研究机构”展开追查。而包括水晶塔在内的各大哨向专门学校,也纷纷拿出各种改革方案,以证明一直进行着教育公平的尝试和教学制度改革。如此这般热闹了差不多两个礼拜,民众高涨的情绪总算有所回落,但在一些自认为“深度”的网络社区中,讨论始终在进行中。经过来来回回的拉锯战,主要观点被引导向了千峰联盟的内部。不少人认为哨向联盟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平等,天赋注定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依靠积极努力来改变命运、从而享受联盟所带来的福利。而这又反过来导致了哨向群体的固化和抱团。要想消除这种不平等,就必须解散哨向联盟、推倒哨塔,将哨兵向导去特殊化。“哼,听听,这才是真正的复古呢!”饭后消食,卫长庚一手揽着自家向导,一边将这些言论读给他听,末了还不忘征求对方的意见:“你觉得联盟该不该存在?”“这真的是丝楠事件的重点吗?”白典顺手给卫长庚清理精神垃圾,同时也没忘了回答他,“人总是根据不同的利益需要而形成不同的团体。没了千峰联盟,自然还会有别的联盟、团体。普通人一样削尖了脑袋也挤不进去。”“那你说该怎么办?如果给你足够的权利,你能不能避免这类悲剧再度发生?”“……”白典停下了手头的动作。就在这时,他的辅脑突然发出了短促的消息提示音。发来消息的是很久没联系的自媒体人塔夫(就是当初在东极岛上遇到的那位不速之客)。这是一条群发的信息,却不是信箱里常见的模式化的垃圾广告,而是一位自称“复古学社”的神秘人写下的评论文章。评论的主旨也非常清晰且强势【与资本的媾和是哨向联盟唯一的罪孽】第217章 既视感“复古学社”再次看见这四个字的白典, 心中蓦地一沉。这篇文章是杜医生写的?又或者是某个知晓花神咖啡馆事件的人,故意假借复古学社的名义混淆视听?好奇心驱使着白典一探究竟。【与资本的媾和是哨向联盟唯一的罪孽】。从短短十几个字的标题中,他敏锐地读出了两层含义。哨向联盟与资本媾和, 这是一种罪恶。但,这是哨向联盟唯一的罪恶能够得出这种判断的人,应该是对哨向联盟存在一定好感, 甚至还有可能身处于联盟内部。印象中的杜医生,似乎并不具备这种情结。这个自称“复古学社”的人,对于围攻千峰联盟的舆论风潮很不赞同。开篇第一段话就是为联盟辩解:人类,即便是第三自然的人类,也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既然无法决定生而具有何种天赋,当然也不必因此而承担任何责任。从人类进化的角度来说,自诞生于古地球非洲的那刻起,人类一直在不停进化着。每天、每次、每种形式的降生, 都有可能产生出新的突变。进化、或者说“变化”是无法被阻止的,它是自然的一部分。作为进化的里程碑式的标志,哨兵向导也是自然选择的一部分。那些抵制自然选择的人,不仅可笑,而且徒劳毕竟,自然总会找到出路。不过,天赋虽然无罪, 但利用某些天赋进行行业垄断、甚至压榨他人,又的确是不折不扣的犯罪。而制造出上述罪恶的是名为“资本”的恶魔。它是人类创造出来满足各种欲望的工具, 如今却成为了许多人的主宰,将来甚至还可能会主宰整个第三自然。【这世上本没有神, 我们却创造出了资本并将它架上祭坛上加以膜拜。而面对自然选择出的哨兵向导却横加指责,甚至用来当做资本的工具和遮羞布这难道不可笑吗?】读到这句话时, 白典的脑海中闪过一丝微妙的既视感,似乎在哪里见到过类似的言论。他闭上眼睛寻思了一阵,答案突然从记忆深处蹦了出来。【我们创造了神,却说神创造了我们。我们用足下泥土为神塑像,却又跪拜在泥像足下。】这是东极岛那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扉页上的诗句……所以,这个“复古学社”果然就是杜医生本人?!白典按捺住悸动的心情,接着读下去。在为联盟辩护之后“复古学社”继续写道,虽然哨兵和向导的能力是与生俱来、无法选择的。但他们后天也确实获得了许多普通人所得不到的社会资源。因此,他们确实有义务肩负起一定的社会责任,比如守卫社会安全、开拓第三自然的可居住面积、排除梦海世界的不稳定因素等等。但是现在,哨兵与向导却更多地成为了商人手中的提线木偶。本该拼杀搏斗的英雄,如今却穿着华丽服装、涂脂抹粉,成为聚光灯下的花瓶;即便工作也只是进出各种不产生实际伤害、不制伏任何梦魇的虚拟副本,打着花里胡哨甚至被剧本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比赛。而就是这些轻松的工作,却让他们拿到了千万普通人积攒的金钱,受到无数的拥戴和赞美。可另一方面,一旦这些提线木偶失去了利用价值,它们又会立刻被剪断与资本捆绑的绳索,跌入尘埃,变成人人尽情唾弃发泄的垃圾。至于那些普通人,没日没夜地迷醉在这资本制造的幻境中,放弃了独立思考,全盘接受灌注给自己的一切情感体验。最可悲的是,除了上班时间不断替资本工作之外,他们将下班后的业余时间也贡献给了资本制造的各种娱乐,真正成为了全天候24小时永不间歇的工具人。但简单的抱怨和抨击并不是“复古学社”发布这篇文章的目的,他光明正大地宣布,为了证明自己的指责每句话都不是师出无名,他和他的伙伴将会揭发一系列的丑闻,请大家拭目以待。好家伙,原以为只是一篇评论,看完才知道居然是战斗檄文。关上辅脑视窗,白典立刻将这篇文章与《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扉页诗句的联系告诉了卫长庚。“也许这真是杜医生本人。”卫长庚倒是支持白典的假设,“能写出这篇文章的人,一看就知道跟资本有仇,的确挺像被金主爸爸抛弃之后发疯的老杜。”接着他又提议:“这件事咱们不急着说出区,先听听蓝狐狸那家伙有没有什么新消息。”事实证明找蓝时雨还真是找对了道德委员会也关注到了“复古学社”的文章,而就在文章发出后的半天时间里,陆续有多个与联盟有合作关系的商业机构跑来报案,称收到了署名为“复古学社”的威胁信息,如果不及时支付封口费,就会将他们过去干的“龌龊事”公布于众。“当然了,这些机构都矢口否认自己真的做过什么龌龊事,只是说担心对方栽赃嫁祸。”蓝时雨轻松得仿佛在谈论什么娱乐八卦,“我们已经查到了其中几个勒索人,其实和复古学社没什么关系,单纯就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搞点钱的骗子。”“电信诈骗几百年了还是这么会玩。”白典由衷感叹。“好像还不光是这些事儿吧。”卫长庚也有了新消息:“听说那个叫丝楠的也未必是真自杀,跳楼前一晚他还托人帮忙想找新工作。”“看来你在道德委员会的熟人不止我一个嘛。”蓝时雨哼了一声,却没否认,“没错,丝楠事件很可能就是个针对千峰联盟的策划。可舆情民意都被点燃了,拿不出实际证据的解释根本没用。上头还在开会想该怎么办呢。”白典突然有了新想法:“这个‘复古学社’果真是杜医生吗?或者说,其实是联盟故意捏造出来‘引导舆论’的?正好联盟也知道花神咖啡馆和杜医生的事,借用复古学社的名义引导舆论,将矛头指向别人,好像也挺合适。”“谢谢你没用‘甩锅’这个词,虽然已经有很多人这样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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