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闭了闭眼。
这一刻好像回到了四年前, 在异能特务课东京总部的那一天。
但此刻他生不起任何好奇心。
无数信息和回忆在他脑海里盘旋,每一把都是钝刀,刺得少年鲜血淋漓, 只有放空思想才能喘息一口气, 不得不逃避自我。
太宰治没回应这句问候。
气氛略微安静。
中原中也扭头看向江户川乱步, 发现哪怕是在面对死去的赈早见宁宁时都勉强还能找回理智的绿眸少年此刻完全呆愣在原地, 双目看不见一丝神采。
没人开口。
空气好像就凝滞在这一瞬间了。
但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橘发少年深呼吸一口气, 垂放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数次调整心态才没崩溃。
灯下的少年橘发鲜艳,像头燃烧着火焰的狮子, 气势如虹, 中原中也抬脚就越过江户川乱步走进晚香堂, 直直地走向夏目漱石。
他已经决定了,如果靠说服拿不到那本异能之书,那就靠抢的。
夏目漱石再如何像都市传说里宣扬的那样, 也不可能强过超越者。
一步。
两步。
暴怒的重力附着在少年的身上,他重重地踏出一步,眨眼间,本来还清晰明亮的晚香堂瞬间陷入一片浑浊深沉的暗红。
重力使锁定了这个宽阔的厅堂。
绝对的武力面前, 很少有人能反抗成功。
就在他即将走近的时候, 夏目漱石突然沉声喊出了他的名字——“中原中也。”
长者声音沉重如洪钟, “就到那里吧,其他人也是。”
“在你们知道一切的真相之后,再来考虑要不要从我这里拿到这本书。”
这句话如同打破了一切沉寂,空气好像重新流动起来。
“果然……”
森鸥外凝滞地吐出一声叹息,“您把那封银之神谕交给乱步君就是知道今天这一幕会发生。”
夏目漱石是赈早见宁宁的老师。
哪有老师会不爱护自己的学生?
现在回忆起来当初夏目漱石跟他们说过的话时,会猛然惊觉, 那些尔虞我诈里夹杂着无数这位宏伟计划守密人对学生的惋惜和不舍,于是他将期望放到年轻一代身上,暗示他们未来会发生的悲剧。
但没人发现。
他们、所有人,没有一个人发现。
沉湎在少女带来的繁荣和幸福里,没有人发现赈早见宁宁在死去。
简直就像是他们亲手葬送了赈早见宁宁。
……不,不是就像。
应该就是。
夏目漱石听见了森鸥外的话,但他只是苦笑一声,说道:“想问什么就问吧,我都会告诉你们。”
三花发色的男人的声音很沙哑。
他似乎也没再期待过这些赋予在怪物身上的枷锁能做些什么,金瞳里看不出神采。
夏目漱石只是站在那里,准备把一切真相都说出来。
至少这样,赈早见宁宁不会不被世人理解,背负误解和骂名,一个人孤独的死去。
最先开口的是中原中也。
少年微微垂着头,盯着自己的手,片刻后,他嗫嚅几下嘴唇,吐出第一个问题:“……宁宁大人她,到底发生什么了?她现在是什么?”
夏目漱石怔了一下,没想到第一句就是这个,握着拐杖的手指尖用力到发白。
尽管早就知道他们会问这个,但这个问题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夏目漱石还是忍不住眼眶湿润。
三花发色的男人张了张嘴,好几下都没能发声,最后狠心地从喉咙深处挤出一道嘶哑的声音,才把话说出口。
他说:“她已经死了。”
这一声就如法官敲响法槌,彻底定音。
中原中也嘴唇发白,不由自主地呛了口气,这句话打破了最后的幻想,从夏目漱石口中出来的结论不会是的错的,赈早见宁宁会利用夏目漱石,可她却不会骗她的老师。
这是她的守密人。
这是唯一能理解她的长辈。
他们之间有着哪怕聪明如太宰治江户川乱步也猜不透的默契。
“为什么?”
中原中也颤声问道。
夏目漱石看向了他,也看向了旁边两个头脑聪明的少年,男人缓缓摇了摇头,回应道:“理由就像你们想的那样。”
“战争带来的混乱、城市藩阀、虎视眈眈的境外势力,这些她已经一一解决了。于是,当所有危险消失之后,赈早见宁宁会凌驾于曾经的危险之上。”
他的目光掠过黑发少年,看见太宰治颤了一下。夏目漱石说出了和当年一样的话,只不过这一次已经不是暗示,而是彻彻底底地把全部的理由都摊明白。
“她是战争起家,以杀戮闻名。”
“她想构筑理想之城,不择手段。”
“那么对于宁宁来说,死亡就是她的最优解。”
太宰治霎时如坠冰窖。
他们猜的是对的。
没有一句推理上的失误。
“可是、可是……”一直没出声的江户川乱步忽然开口,少年仓惶地向前几步,越过了夏目漱石喊停的那个范围,绿眸里盈着水光,直直走向唯一知道一切的男人,像是要确认什么。
乱步抓着戴了很久的那颗猫眼石项链,好像这是他最后勇气了,天才的世界看见了最先察觉到的绝望,声音尖锐接近悲鸣:“可是这样的话——她为什么要求最后动手杀了她的人是你?”
“——”
这句话一出,本来就寂静的室内倏地再无生息。
太宰治猛地抬头看向江户川乱步,颤抖的鸢色瞳孔倒映出空茫的世界,疼痛到极致带来的呕吐感一阵一阵翻滚上涌。
他理解这句话了。
聪明的头脑此刻仿佛蚀骨的魔咒一般,他瞬间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了。
江户川乱步的话将夏目漱石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涩意全都刨了出来,男人呼吸一窒,金瞳里氤氲着水色,一时之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叔,你告诉我。大叔。”
江户川乱步脸色苍白地说出了他推理出来的真相:“最后杀了她的人是你吧。”
“为什么她会选择你?我不信仅仅是为了在特务课的观测下把你推上高位,宁宁可以用的方法很多,她还有别的目的,对吗?”
夏目漱石沉默许久。
久到好像他们以为这个男人打算转身离开了,才听见一声暗哑的声音带着颤抖,应下了江户川乱步那句话。
“……是。”
夏目漱石承认了。
“当初她和我谋划这个计划的时候……我答应过她……”哽咽声从男人的喉咙里发出,那双金瞳像是快要沁出血来一样,无边的悲伤告诉世人,他实际上也爱护他的学生。
“我答应过她,如果计划到了最后一步,那么就由我负责最后的、”
夏目漱石喉结滚动,吐出他们师生之间的结束:“介错。”
赈早见宁宁在死去。
比看着她自戕更绝望的事情是,他亲眼看着她一点点死亡。
当夏目漱石亲手杀死他最骄傲的学生时,浓厚的悲伤和黑暗笼罩了他,那种绝望蔓延过了昔日知道必然会有这个结果而累积的痛苦,但更让夏目漱石窒息的是,这件事远没有结束。
“你杀了她,但是,她现在还在我们面前。”森鸥外喃喃自语地说着什么。
青年指节抵住太阳穴,钝痛感迟缓了他的思考,忽然脑海中划过什么,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太宰治。
黑发少年站在原地,脸色早已惨白如纸。
他也意识到了什么。
灯光聚下,四周一片漆黑。
“所以……她现在是异能?”
太宰治的声音嘶哑到几乎是气音。
“是。”
夏目漱石点头瞬间,巨大的无力感笼罩了少年,周围的时间流速方法都变慢了,溺水的窒息感呛入鼻腔,他被水蔓缠住脚踝,什么也抓不住。
“但更准确的说,是她用死亡把异能剥离了出来。”
“为了镇守这本会为横滨招来无数灾难的异能之「书」。”
夏目漱石的话徘徊在耳边。
每一个音节都无比清晰。
每一句都像录存的老旧留声带,在空无世界里化作一句又一句的实体文字,赤沉的绝望压到少年肩膀上,可太宰治却发现,这样的绝望似乎只是冰山一角。
夏目漱石保守的秘密远没有结束。
夏目漱石说,他的声音已经接近麻木:“她的死亡是为了平稳的将城市的未来托付出去。但她眼里有更远的未来,所以,她分开了异能和自我。一份守着你们,一份在这里。”
男人的手指向了他面前那本「书」。
太宰治空洞的瞳孔收缩。
麻木绝望的世界再次看见了更大的恐惧。
夏目漱石说:“她的灵魂将永远困在了这里,无休止地成为一道屏障,以确保拥有改变现实力量的异能之「书」再不会遭受觊觎和利用。”
这就是赈早见宁宁没有杀死魔人的理由。
这就是赈早见宁宁放任异能特务课观测横滨的理由。
灯光下,没有封皮的空白书本表面流转着一层浅淡的光,像是有什么永久的、不可逾越的屏蔽场部署在了上面,彻底截断了这个万能许愿机一般的武器的力量。
那是赈早见宁宁的异能。
她是骄傲的强者,拥有的力量即使投身人才济济的异能大战也能留下赫赫威名。她将力量倾注在了这里,便没有人能突破这样的屏障。
策无遗漏的少女算计了一切。
包括她的死亡,也连身体和异能一并拆分利用,最优解到了极致。
于是她的身躯奉于死亡,她的灵魂永无宁日。
夏目漱石的话彻底压垮了少年的肩膀。
那少年却忽地,不知道为什么,扯出了一个笑容。
他的一切都被无边的黑暗浸染。
绝望的声音从灵魂深处呜咽而出,再看不见希望。
“你想说……”
“唯一能解救她的,是我,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