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6-11章伯阳入齐下

眼前,齐国右卿高仲的军队越来越近。

伯阳知道,高氏在齐国位高权重,世袭右卿,与同为世代簪缨的左卿高氏一道,被并称为“国高”。齐国与鲁国都是侯国,同样是周成王时册封的第一批中原诸侯,诸侯之下皆设三卿,但与鲁国上卿、亚卿、下卿不同,齐国的三卿序列为国氏、高氏世袭左右卿、齐侯再任命一人为下卿,总理国政。

说起来,国氏、高氏与吕氏的齐侯一样,皆是姜姓族裔。起初,周天子封太师吕尚子牙公为齐侯,平定殷商余部,定都于薄姑。然而薄姑终究是殷商故土,齐太公又是外姓诸侯,故而周成王又另封国、高二氏于齐为左右世卿,明为相助吕氏,暗中多少也有监督敲打的意味。

太公吕尚薨后,国、高二氏轮流执政,逐渐枝繁叶茂。时至今日,齐国左右卿的权力日益甚大,齐国大小一应事务,都要国伯、高仲二人过目,才能呈交齐侯无忌。就连齐国立储、立君这等大事,国、高都能施加重大影响,其势之大,可见一斑。

烟尘渐近,高仲令旗一挥,齐军止步。只听鼓乐齐奏,齐军中有一乘华车缓缓驶出,上站一人,身穿紫衣弁服,毕恭毕敬,正是齐国右卿高仲。aosu.org 流星小说网

见高仲身着礼服,而非兜鍪甲胄,伯阳心中松了一口气。果然不出方兴所料,高仲此来乃是郊迎,绝不是鲁侯戏杀人灭口的帮凶。

“齐下臣高仲,见过天子特使!”高仲不过三十出头年纪,身材颀长,神采奕奕,笑容可鞠。

王子友也起身回礼:“齐侯大礼,孤如何消受得起!于边境郊迎使节,派遣行人大夫即可,高卿不辞劳远,相应于牟邑,足见齐侯君臣之赤诚。”

高仲摆了摆手,他见使团服色得体,唯独车马破旧,显然多有疑惑,但也不便发问,只是道:“齐侯收到大宗伯来书,听闻鲁都曲阜有变,贵使受惊,故而命下臣派兵护送。只是鲁国生了何许变故,下臣不知,也不便多问。”

王子友点了点头,又奇道:“莫非昨日齐卿不在鲁国?”

高仲叹了一口气:“此话本不该说,只是鲁侯欺人太甚,前日便以国丧在即,不宜外邦驻军为名,半送半赶,勒令下臣率兵回齐。唉,鲁国名为礼仪之邦,却如此对待盟国之军,想召便来,想赶便走,齐侯为此还大发雷霆……”他面带愠色,腹中显然满是牢骚。

伯阳和方兴相视一笑,原来鲁侯戏在曲阜发难之前,早就借故将齐人支走,这就愈加证明,昨日出现在曲阜的那支“齐军”,果然是鲁侯戏差人假扮。不过,齐侯无忌之所以去助鲁,本心也非仁义,原想借浑水捞些好处,岂料碰了一鼻子灰,怎能不气?

鲁侯戏人如其名,果然演得一出好戏!

高仲正与王子友闲聊时,申请霍然一紧,问道:“大宗伯,你使齐之前,可曾有鲁国兵马护送?”

王子友被问得发愣:“并无鲁军护送,怎么?”

高仲一指王子友身后,奇道:“那这飚兵马,又是谁的部众?”

众人皆惊,赶紧回身观瞧,果然见数里开外,有烟尘四起。齐军早有斥候来报,言来者正是鲁军,数量近万,是齐军三倍之多。高仲担心有变,连忙命麾下齐军结阵,准备应敌。

方兴细思片刻,笑道:“高卿勿慌,我已猜到来人是谁!”

“谁?”众人齐问。

方兴不紧不慢:“鲁国下卿,公叔夨!”

高仲连连摇头:“公叔夨?他不是最恨齐军么?他来这里,能有什么好事?”

方兴又笑:“高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个中利害,容我稍后再与你细说。诸位不必慌乱,我去去便来。”言罢,又向齐军借来一乘战车,喊上洛乙丑当御者,又对伯阳道,“小友,你也随我前去见公叔夨,如何?”

伯阳虽有惧意,但仍点头道:“伯阳愿往,听凭方大夫安排。”

方兴大喜,与王子友、高仲告辞,便着洛乙丑驾车,朝公叔夨大军所部而去。

距鲁军还有三里时,公叔夨显然也看清来人,赶紧示意大军止步,驱单车前来会面。

就在与公叔夨搭话之前,伯阳拉了拉方兴衣袖,问出了积郁已久的担忧:“方大夫,公叔夨,他不是鲁侯戏的人吧?”

方兴大笑道:“小友,你愈加糊涂了,鲁侯戏何许人物?他但凡能奈何公叔夨,这鲁军精锐的兵权,何不抓在自己手中?”

伯阳闻言释怀,仔细一想,才明白其中要害。此时的公叔夨,就和昔日的公子括一样,只要兵权还在手,鲁侯戏便不敢对他下狠手。更何况,如今鲁国内乱,公子括被囚,公叔夨若要自保,自然要倚仗天子特使,绝无加害之理。

说话间,公叔夨已到近前:“贵使受惊了!小臣有失护送,请方大夫恕罪!”

“言重了,”方兴回礼,“想必昨日鲁都之难,下卿已经知晓?”

公叔夨长叹一口气,满是惆怅道:“造孽!长公子才得天子册封,就被鲁侯借故拘禁,朝中那些中直之臣,又皆被无端杀戮。此鲁之大难也,还望贵使周旋!”

方兴点了点头:“鲁侯逆施倒行,天人共愤!兹事体大,大宗伯定会向天子言明!”

公叔夨这才松口气:“天子明鉴!定要为我鲁国做主……”言罢,又掩面哀戚,恨不能将满腹苦楚,一一倾倒出来,接着又问,“此去齐国,不知贵使有何差事?”言罢,又觉失言,连忙致歉。

方兴也不答话,反请公叔夨移步,带他到了不远处的牟邑界碑。

公叔夨见到大周使团的残破车驾,又见满地的箭矢和遗体,不由大惊:“这是……”

方兴简单对其说了原委,哂道:“鲁侯的罪过,怕是削尽曲阜之竹,也难书尽之也!”

公叔夨大骇,恶狠狠道:“鲁国不幸,出了这等暴君,竟敢截杀天子特使……”

方兴执其手道:“下卿,你乃鲁国干城,我有二事相求,不知可否?”

公叔夨凛然:“但说无妨!”

方兴道:“其一,请下卿务必铲除大野、泰山之贼,他们与鲁侯关联甚大,切不可姑息。”

“了然!”

“其二,”方兴指了指地上的遗体,“今日之事,不必声张,至于这些无辜之人,还望下卿妥善掩埋,也算替我积下些许阴德。”言罢,方兴面露哀容。

公叔夨拱手道:“方大夫不必自责,此皆我鲁国之过,与贵使们何干?”

方兴闻言欣然,再无牵挂,与公叔夨互道“保重”,便转身上车,重回齐国阵内。

王子友、高仲急忙来问,方兴略说了个大概,二人唏嘘,也无话可表。

众人重新登车,三声鼓响,大军开拔,朝齐国都城临淄进发。

牟邑距临淄正好要半日行程,队伍在中途暂歇一夜,待到临淄城外,已是次日黄昏。

眼看临淄城近在眼前,伯阳这才第一次见到这座东方大都。

早在镐京之时,伯阳就听闻中原诸侯中有五大都市,除了宋国都城商丘外,便数临淄城最为繁华,甚至超过了鲁都曲阜、卫都朝歌、曹都陶丘。但难能可贵的是,临淄是座新城,建城才短短几十年时间。

齐国故都是薄姑,乃是殷商七大名城之一,与故都奄邑并列于济水。武王灭商之后,殷商余孽退居薄姑和奄,周成王即位后,周公旦奉命前来平乱,经过艰苦恶斗,最终平定山东,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周公践奄”事迹。平乱之后,周成王分封功臣,周公旦得了奄邑,建鲁国,改名为曲阜;齐太公则封于齐,定都薄姑。

齐有鱼盐之利,薄姑城繁盛一时,姜齐传位五代,齐哀公因纪侯献谗言,而被周夷王烹杀于镐京。哀公死后无子,二弟吕静与三弟吕山争位,内乱数年,相继登位,便是齐胡公与齐献公。最终,齐胡公兵败,薄姑城一片狼藉,难以为都,齐国便迁都于齐献公封地临淄。

再后来,齐胡公一脉失势,其子孙逃于纪国。齐献公在位九年,传位其子齐武公(便是周王静岳丈),齐武公在位二十六年,屡伐纪国,却未能铲除齐胡公余孽。如今齐侯无忌接过祖父和父亲的社稷,却听闻齐胡公之子与鲁国勾结,谋求复辟,故而将矛头指向鲁国,反把齐纪世仇搁置。

临淄城外,齐侯无忌早已准备好郊迎阵仗。

和鲁国处处守礼不同,齐侯无忌历来粗犷,对周礼自然不上心,虽招待热情,但远不及鲁国先君鲁武公那般周全。

伯阳见齐侯无忌身高体壮,虎背熊腰,一副络腮浓胡,心中很是忌惮。心想,那鲁侯戏彬彬有礼,背地里却是冷血嗜杀,眼前这齐侯凶神恶煞模样,又素有暴虐之名,不由心寒而栗——这趟齐国之行,只求不出什么岔子才好。

当晚,齐侯无忌设下国宴,宴请王子友和方兴。伯阳并无官职,自然乐得清闲。在官驿之中,岐叟还在照顾巴明,洛乙丑则听闻临淄夜市繁华,夜不宵禁,倒也起了几分游兴。

伯阳突然想起一事,忙拉住洛乙丑,笑道:“高人,带我去逛个好去处吧!”

洛乙丑一怔,憨憨笑道:“小娃,你要去哪?”

伯阳挠了挠头,一本正经道:“论政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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