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亮,业已放晴,远处蜀军将士的形象渐渐清晰。
蜀军尚青,将领们面戴沉重的青铜面具,士兵们则都头戴青色布冠,凶神恶煞般收割着廪君族人的性命。
蜀人高鼻深目,颧面突出,阔嘴大耳,耳上穿孔。样貌说不出来地古怪,别说与华夏之人大为不同,就算与楚、巴之人相比,也是大相径庭。和这些原生态的蜀人相比,有华夏血统、且在镐京城长大的兮吉甫倒看起来顺眼得多。
不到一刻钟功夫,廪君族便被打得几乎灭族。人不可貌相,蜀人的战斗力足以让方兴咋舌。
仔细一想,自己这一路成长,正是不断面对越来越强悍对手。
方兴的儿时记忆,便是笼罩在赤狄犯边的阴影之下,赤狄之强,却连周王师都难以抵挡,仿佛这群鬼子便是天下最强大的反动势力。
可后来,他跟随周王师南征北战,这才发现,不论是西戎、犬戎,还是东夷、淮夷,各个实力都不俗,赤狄反倒在四夷中显得最弱。
流落南国之后,这才见识到楚国军力堪称南国之雄。即便是经历过数十年内战消耗,熊徇和熊雪都能在短时间内动员数千兵员。
可即便楚国军队有极强的军事素养,但面对尚武成风的巴人时,双方也只能靠毒物取胜,反倒胜之不武。aosu.org 流星小说网
而今日见到蜀人大军,论军势之盛,战力之强悍,士卒之精锐,又显然在徐、楚联军之上。
只不过,蜀军虽强,但廪君族毕竟占据鱼腹浦要塞地利,为何却如此不堪一击?
待到蜀军占据廪君族本营时,方兴总算悟出鱼腹浦阵地的破绽——
鱼腹浦易守难攻固然不假,但仅限于抵挡东面阵地战的对手;可其西面依托高山,虽不失为一面屏障,但倘若对手从山上杀来,且又擅长山地战的话,那便是灭顶之灾。
遗憾的是,蜀军就是这样的对手,廪君族的大败便是必然。
熊雪显然已经看清形势,问方兴道:“当今之势,又当如何?”
方兴想也不想:“雪公子只能投靠蜀军,留得命在,倒还有条活路……”方兴说此话也是自救,也是给自己鼓劲。
熊雪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此言不差,你随我同去!”
方兴为人挟持,自然也没法拒绝。他只觉前途暗淡,要真进了茫茫蜀道,想要再出山,或许就难上加难也!
就在这时,只见廪君族溃兵中,有一位大汉正直奔熊雪杀来,手持双鞭,一鞭一命,难以阻挡。
“他是巴明蛮子,速拦住他!”熊雪歇斯底里。
尽管对方已然被染成“血人”,但异于常人的身躯还是不算难认。
叛军卫队算得上骁勇,但在巴明的冲击下却招架不住。熊雪见势不妙,知道自己铠甲太过招摇,连忙与副将对调,自己则跳向副车,疾驰而去。
这下,方兴反倒因祸得福,叛军们四散逃去,只留下他孤身一人在泥淖中,依旧被五花大绑着。
不过巴明杀得眼红,举鞭便要来夺方兴性命。
“巴明!是我!”方兴赶忙大喊。
这莽大汉认得方兴声音,怔在原地,手中双鞭沾满红黄之物。
“愣着干嘛,快给我松绑!我教你如何冲出阵去!”
“我不想出去,我没死在决斗那日,已是对不起弟弟巴朗和族长巴鲁。”
这真是个混不吝的汉子,方兴不得已撒了个谎:“快带我回楚营,巴鲁有话托我回禀屈老将军。”
巴明闻言并不起疑,这才将双鞭交在右手,使左手将方兴扛在肩上,便往楚军阵营拔腿急奔。就这样,方兴短时间内经历几番生死瞬间,这才算重获新生。
“自由的空气来之不易也……”方兴激动得几近落泪。
而战场上,蜀军并无意占据鱼腹浦,丢下一座空营废墟。徐、楚联军则也将叛军杀伤,熊雪带着五百残兵投奔蜀军而去。板楯蛮损失惨重,而其宿敌廪君族则更惨,除了巴明生还,其他族兵全军覆没。
屈破败和舒参带领各自国兵在鱼腹浦外安营扎寨,不多时,楚君熊徇也率领大军前来支援,与各路兵马会师。
熊徇倒是敬业,他不顾舟车劳顿,刚下马便召集众将领议事,方兴也换了身洁净衣服,与众将帅见礼叙旧,诉说这段日子所受折磨,恍如隔世。
舒参远道而来,还未及与熊徇见礼,此时也让手下抬来十余个檀木箱子,都装饰得喜庆无比:“楚君在上,末将奉徐侯旨意,前来送上聘礼。”
方兴听闻“聘礼”二字,这才不得不信熊雪所言非虚,徐国此番肯派援军来助阵,果然是建立在联姻基础之上。
两年不见,舒参依旧面目清秀、出言轻声,丝毫不像个领军大将。只是,他今日言及聘礼之事时,似乎口气不悦,态度也很是敷衍,方兴猜不透其中奥秘。
“暂不提此事!”熊徇笑着拦住了舒参,还不忘偷偷瞥了方兴一眼。
只言片语间,方兴已知此事已然板上钉钉,他装作不知,眼看芈芙要嫁作徐翎新妇,只是心中缓缓作痛。
说话间,蜀军使者送来廪君族长巴鲁人头,并下战书,约三日后再战。
巴明见族长被杀,悲不自胜,在营帐中痛哭失声,叫嚣着要杀入蜀营,为族人报仇。
“战书上说,你族男女老幼已被板楯蛮斩尽杀绝,世间再无廪君族,傻大个,这里再没你说话的份!”
熊徇的话冷若冰霜,不近人情。他的右目伤口已经愈合,成了一个空洞恐怖的窟窿,俊朗的面庞也被伤痕肆虐得令人生畏。
方兴知道,熊徇已然性情大变,再不是昔日汉阳大营与自己舌辩的那位翩翩少年。而这变化究竟是因瞎眼而起,还是登上君位使然,或许只有熊徇自己才知道了。
徐、楚联军应了蜀使战书,各自整饬军马不提。
是夜,方兴回到营中,不住安慰巴明。这个大汉已然哭成泪人,方兴只得应允替他杀熊雪、賨途以报仇,对方这才止啼。
好容易支走巴明,一个熟悉的身影闪入营中,不是芈芙是谁。
“嗨,”数日不见,她没了探寻巫山时的疲乏,更加楚楚动人,“谢谢你救了我!”
方兴无奈地笑了笑,又悻悻然点了点头。
他此时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芈芙心疼地打量着情郎,也是欲说还休。
方兴心如刀割,他不敢直视芈芙的眼睛。此刻,她多么希望他的芙儿能对他诉说衷肠,哪怕亲口告诉我,你是被迫许配给徐翎,我也好受些罢……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时光在烛光摇曳中消逝,这样的沉默,远比软禁于叛军中的漫漫长夜更加煎熬。你倒是说话呀,芙儿,你倒是开口呀……
“你……”
“你……”
这或许便是天造地设的默契,两个人竟同时开口,又同时脸红地侧过脸去,随即再同时沉默。
还是方兴先忍不住,他太想缓解这尴尬气氛,随口问道:“咦,怎么不见艾姑娘?”
话音未落,芈芙“嗖”得起身,怒目圆瞪,冷冰冰道,“所以,你惦记她,而不是芙儿我?”
这话从何说起?方兴不知她为何会突然妒意大发,我只是提了下姜艾,可她的婚约却是瞒了我整整两年啊!
“这……顺口问问……”方兴很无辜。
“不用说了,看来艾姐姐才是你的真爱罢?”言罢,芈芙转身要走。
方兴一头雾水,赶忙伸手要拦,却触碰到她手心中的白色小瓷瓶,精美得紧。
“这是?”
“情……呸!当芙儿看错了你便罢!”
言罢,芈芙手上一用劲,便将方兴推开,冲出营帐而去。
方兴只觉手腕灼热的痛感传来,可伤虽在手上,疼,却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