愉悦是暂时的,生活还要继续。准确地说,避难还要继续。
这数十个手无寸铁的无辜村民,虽村破人亡、落难洞中,但大部分时候还是秩序井然——老人负责拾掇柴火,妇女则负责做饭与卫生。至于孩子们,他们代表着希望。
“十日!”
“什么?”方兴转头,他没发现恩人早就站在身后。
“口粮只够支持十日,”老胡公不安地抚着胡须,“鬼子定不肯善罢甘休,必夜以继日搜查,这溶洞估计也藏不过十日。”
“唉,终究是咱赵家村给恩人带来灾祸也。”
“话可不能这么说,”老胡公笑了笑,“是我让乃父迎村民入林的。再说,这洞中物资,也都是方武所备。”
“恩人和先父果然早就认识。”方兴咕哝着。
老胡公笑了笑,没有否认,也没有回答。而是道:“赤狄人第一轮搜查罢,还会有第二轮、第三轮,直到把林中每块土地都翻上几翻为止。”
少年脸上阴云密布:“鬼子为何死了心要把赵家村一网打尽?”
赵家村?才不是!这小子的眼界终究还是没离开小小村邑。也罢,老朽也不便透露太多。
“会有救兵来的!”他只是安慰少年道。
“救兵?”方兴眼神闪烁,“是先父从赵邑和晋国请来的兵马么?”aosu.org 流星小说网
“赵邑自身难保,晋国只会闭门不出,”老胡公内心毫无波澜,“据我所知,赤狄留二、三百人搜查彘林,剩余各部数千兵马已然南下,这次他们绝非满足于劫掠而已。”
“这么多鬼子?”方兴魂飞魄散。
也是,几十个赤狄骑兵就足够让赵家村万劫不复,赤狄诸部合计兵力近万余众。这对少年而言,可谓是天文数字。
“嗯,莫说赵邑和晋国,所有太行以西、大河以北的大周诸侯国,都将遭受赤狄肆虐。”
“那援军会是谁?”
“周王师,”老胡公轻描淡写,“而且他们很可能已经上路。”
“周王师?他们怎么可能来救我们?”
这野人少年从小生于斯、长于斯,他对太岳山外世界的了解,除了来自童话和想象外,便是一片空白。孩子,你慢慢会知道的。
“王师非来不可,”老胡公斩钉截铁,“还记得我对你说过,大周四方强敌环伺,戎狄蛮夷亡我之心不死罢?”
“恩人教授,晚辈不敢忘。”
“赤狄此次进犯只是个开始——还不单单是赤狄,汾水以西之白狄、太行山以东之长狄、东边之夷、西边之戎、南边之蛮亦皆对华夏虎视眈眈,他们在等待一个契机,便倾巢而动。”
“何等契机?”
“国人暴动后,天下蠢蠢欲动,然大周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没人敢第一个举起反旗。如今赤狄轻狡,愿为四夷试探王朝底线——周王师来救则已,若不来救,或救而不胜,那天下必将大乱,大周社稷不保!”
方兴若有所思,他并不知道这些异族部落实力如何,但想必不会比赤狄鬼子好对付。
“唉,可惜!”老胡公长叹一口气。
“恩人,何事嗟叹?”
“周王师虽有意平赤狄之乱,但苦于无人为其统帅引路,救兵便找不到彘林,更救不了我们。”
少年踟躇一阵,毅然起身道:“恩人需要方兴做什么,晚辈再所不辞!”
小子挺开窍,“此话怎讲?”但老胡公有意再激他一番。
“那夜恩人救我两次,今日又击杀老彘王、赤狄斥候,还为赵家村民提供庇护之所,可谓恩重如山。昔日方兴已立下誓言,他日恩人有驱驰,我必责无旁贷!如今这洞中皆老弱病残,能出得彘林通风报信之人,舍我其谁?”
老胡公闻言,鼻尖倒为之一酸:“好孩儿,老朽没看错你!”
“只是,”方兴愁容涌现,“我一介野人,即便能活着出林,又如何说得动周王师前来彘林?”
“嗨,多大事,”老胡公似乎毫不介意,“你可知,周王师主帅会是谁?”
“这……晚辈实不知。”
“大周三公——太师、太保、太傅。国人暴动之后,周召二公共和执政。其中,太师周公年迈力衰,太傅又胆小怕事,王师主帅非太保召公莫属。”
“我乃野人,与太保地位悬殊,他如何能听我指路?”方兴很是沮丧,这小子的出身是其最大心魔,永远耿耿于怀。
“老朽有一信物交于你,自然能让太保侧目,”老胡公转身便走,“随我来!”
方兴麻木地迈着步子,眼前老者实在神秘莫测,他猜不透,摸不准。
还没等他搞清状况,老胡公就从密室中取出一大叠羊皮卷,递于少年手上:“读来我看,老朽倒想知道你认字几多?”
方兴小心翼翼接过羊皮卷,展开仔细端详。古时书写介质难得,若有要事,大多用极度浓缩的文字记录于青铜或甲骨之上。至于这叠羊皮卷,它们年头久远,更是珍贵无比,绝非凡物。
“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虞书,夏书,商书……”方兴一念一顿。羊皮卷封页上字小如蝇,但下笔极为工整。
“孺子可教,倒认得一字不差!”老胡公赞许有加。
“这是上古典籍?”方兴眼中放光,那年头,野人要想读到好书可不容易。
“好眼力,这是孤本!没想到老朽破洞中竟藏有如此宝贝罢?”
“恩人说笑,请教此书何名?”
“上古之书,自然名曰《尚书》,‘尚’者,‘上’也,故而名之。”
“这么说,这部书上都是记载上古先贤之事?”
“华夏诸王,历来以左史记言,右史记事。《尚书》所载之篇章,皆为历代先贤圣主言行纪事。三坟者,伏羲、神农、黄帝之书;五典者,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八索九丘即八卦与九州之玄妙事也。”
方兴听得热血沸腾,摩挲着羊皮纸,迫不及待想要翻看。
“无需心急,”老胡公面露慈爱,“好剑赠英雄,好书赠贤才。此部《尚书》,老朽算是馈赠与你了作分别礼物!”
“这……晚辈哪敢当此大礼。”方兴受宠若惊。
“此书非民间之物,你务必要带它出彘林,不可埋没于此,更不能落入赤狄之手。”
“非民间之物?”
“此书取自镐京王宫之守藏室,”少年的惊讶不出老胡公意料,“他日你若参透此书中奥秘,再献此书与周王,物归原主。《尚书》所言者无非仁政德治、圣贤之道。周德之衰,盖不习往圣之学、先王谆言,若能使天子读此书,则是百姓之幸也!”
“那这信物……”方兴听得一身鸡皮疙瘩,迟迟说不出话来。守藏室是周王室藏书藏宝之处,乃是王宫重地,这书老胡公从何得来?
“此书已然归你,你只需借太保召公一观便可,”老胡公顿了顿,“此后你与他言说彘林之事,他便增信三分。”
“多谢恩人指点。”
老胡公看方兴尚有疑虑,便道:“太保召公乃正直之士,君子不夺人所爱,他虽位高权重,但必不会把此书据为己有。”
方兴点了点头:“我知道召公是个大忠臣。”
“哦,何以见得?”老胡公起了兴趣。
“先父对太保大人极为尊崇,”方兴挠了挠头,道,“说他曾力谏周王止谤。”
“说来听听。”
“周天子轻信卫巫,镐京人心惶惶,召公谏言曰‘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阻塞民众言路如同建堤坝以御洪水,一旦堤崩岸溃,伤人更多。可惜天子未听其苦口良言,最终酿成国人暴动大祸,社稷倾危。”
老胡公频频点头,苦笑道:“那周王刚愎自用,等到暴动酿成,方知谁忠谁奸,可惜为时晚矣!”
老胡公话锋骤停,方兴转而问道:“恩人,我该何时突围,又当如何突围?”
“明晨彘林必起大雾,此乃良机,”老胡公让方兴把羊皮卷收好,“今夜你养精蓄锐,明日饱餐之后,老朽再指点突围线路。”
方兴作礼道:“我定全力以赴,十日内请到援军,救大伙出去!”
“尽人事、听天命罢,”老胡公又从腰间解下青铜匕首,递交方兴,“老朽还有一事托付于你。”
“但凭恩人吩咐!”
“老朽在镐京有一独子,单名曰‘友’,年纪与你相仿。你若得脱此难,便把此匕首转交于他,当做乃父遗物吧。你亦可与他结为挚友,未来你二人大有可为!”
“恩人何出此不吉之言?”方兴闻言不安,“晚辈此去定请来援兵,你亦可去镐京父子团聚,岂不安享天伦?”
“回不去咯,”老胡公摇头叹道,“老朽戴罪之人,避难于外,回不去咯!”
方兴自然不解老胡公话中深意,只得低头摩挲着青铜匕首。
“何必哭丧着脸,”老胡公起身拍着方兴肩膀道,“想必初次见面起,你便好奇老朽身世——我打过仗,杀过人,立下些功业,也做出过荒唐事。如今自知行将就木,一生如过眼云烟,是时候和自己做个了断咯!”
“晚辈不该提及恩人伤心事。”方兴略有些不好意思。
“凡人皆有心魔,”老胡公为方兴掸去灰尘,“好孩子,你重复一遍。”
“凡人皆有……心魔?”少年并不得其解。
“一切皆由心生,偏执己见则为魔。凡人皆有心魔,只是有人自知,有人不自知,智者知其自知,愚者不知其不自知,庸者不知其自知,凡者知其不自知。”
“自知?不自知?”方兴几乎被绕晕了,“恩人,此乃何意也?”
“不妨不妨,”老胡公微笑着摆了摆手,“你可以先记下,不求甚解。待以后你阅历增长,经历磨难,方能体会其真谛。凡人皆有心病,除其心魔便可药到病除。”
方兴又努力重复了几遍,这才点头道:“晚辈记下了!”
“好孩子,你还记得那夜你闯入彘林之时,老朽质问是否坚定读书之心时,赠予你之评语?”
“晚辈不敢忘,乃是‘贫贱不移志’……”方兴毕恭毕敬。
“老朽阅人无数,你年纪虽轻,却是个义士,”老胡公语重心长,“愿你不退初心,是贫是贱不可移志,大富大贵不可淫心,威权武力不可屈节。居人下则自修,处人上则爱人,勉之勉之!”
方兴若有所悟:“晚辈谨记!”
“好极,你收好这羊皮卷与匕首,”老胡公微闭双目,“明日之行凶多吉少,还需早做歇息。你与小情娘也有话要说,老朽便不打搅也。”
言罢,老胡公侧过身去,靠在草垛之上佯睡。
“晚辈告辞!”方兴将信物小心翼翼收起,再三作揖,转身退去。
夜深人静,老胡公走出洞外,心情难以平复。
溶洞隐蔽,存粮亦足,即便赤狄把彘林围上一年,又能奈我何?若不起恻隐之心,便不用出手相助这些素昧平生的野人,就更不会引火上身,陷入绝境。
“凡人皆有心魔,”他反复玩味,百感交集,“赤狄屠戮赵家村,老朽本可坐视不管。只因这少年质性纯朴……童真是最好的心药!”
当初,正是老朽的傲慢使得生灵涂炭,犯下滔天大错。今日,权当是迟来的补偿罢!,
“是到了结这一切的时刻了,”他望着林外赤狄人的点点篝火,“他们是冲我来的,赵家村又有何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