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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时中在十月中才带着黄金北上,主要是在福州府城里耽搁了几天时间。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吴时中虽然是大儒,但可是讲究格物致知的一派,也讲究以知而行,经世致用之道也是在研究之列。
一般到他这种学术水平的大儒没有愚笨的,只是有时候对学识的追求压过了对世俗的考量,所以很多大儒都显得食古不化,或是在个人问题和仕途上相当的黯淡,导致人们都有刻板的印象,觉得大儒就是那种呆板死硬,甚至是愚蠢的形象。
可是能在亿万人的国家成为少数被承认的名儒,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真的是蠢货?
很多人以为穿越者智商能碾压古人,这就是一种误区,其实人类的智商发展到有信史以来,大脑容量在几千年内没有任何变化,今人和古人的不同之处只是知识的积累,很多人盲目的自信就是由此而来。
他们却是忘了,他们的知识也是在前代的聪明人不断的努力之下,这才积累起来,后世的普通人在知识爆炸,信息传递快捷的情况下也能接触很多学识,而且都是前人总结过和归纳过的学识。
这给了他们很强烈的错觉,使得他们以为自己很聪明,但其实事实的真相往往和想象的完全相反。
吴时中毫无疑问是一个大聪明人,三十多岁的年龄,未中进士时就有著述刊印成册,流传于世,然后轻松考中进士,并且排名相当靠前,这对一个过亿人口,人人都以读书中进士为最终极目标的国家来说,当然是属于最顶尖的聪明人的行列中的一员。
再加上其为博士,接触到了这时代很多人根本没有机会看到的大量的古籍,熟知典章制度和过往的历史,其知识储备根本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渊博。
最重要的就是其能在海量般的书籍和知识中,归纳总结,提出自己靠的住的见解,这才是最顶级的聪明人才能做到的事。
或许在几百年后吴时中会是一个优秀的物理学家,但在此时当世,他的才智只能放在徐子先觉得没用的学术上头。
这可能也是一种时代的悲哀。
吴时中忠于自己的职务,在京师四处走动,以他的身份和名气,虽然没有什么切实的人脉,但其走动几天之后,著名的大儒吴博士现在是福州南安侯府宾客的消息,还是流传了开来。
……
京师的冬季比福建要寒冷的多,街道上到处是没有融尽被堆在一起的残雪,傍晚时开始起风,除了不怕冷的小孩之外,大半的行人都是缩着脖子,尽量早点回到家里钻被窝。
吴时中又拜会了一些应该走动的地方,到了傍晚时略感疲惫,同时也开始思念南方的家乡。
几个孩子在明堂被仆妇照顾着,徐子先和内宅的人都会照顾,吴时中很少说感激的话,心里却是相当的放心和感恩。
如果不是到南安侯府,哪来的这般舒服日子可过?
大儒也是人,不管怎样,吴时中还是心怀感激。
此番上京由于带着大量黄金,侯府牙将里有林存信和李福祥两个高手跟着,同时派了一队的少年牙将跟着,由金筒负责带队。
这些少年跟出来,也是叫他们增长见识,少年人学东西很快,地理,人文,气象,还有各地的城防和驻军,这些东西,真的是纸上得来的太浅,需得亲身躬行,这样才能获得真正的第一手的经验。
这种事也不是常有,明年徐子先会再跑一次京师,然后估计多年之内都不太可能有这种机会了。
宗室是不能擅离信地的,比如南安侯是在福州,除非得到朝廷任命,比如徐应宾去岐州上任,但其实岐州也属于福州府之下,还不算擅离,别院也是福州府地界。
而徐子先如果敢擅自过江到闽清地界,属于兴化军的地盘,或是出谷口镇,抵建州南安地界,一旦被发现必被弹劾,然后也必定会被严惩,轻则削爵降爵,重则被押到江陵宗人府下的监狱里圈禁,那可是生不如死,一辈子都别想出来了。
金筒人很机灵,看的出来吴时中有些疲惫,在一个巷子拐角处买了几块油饼,再飞奔赶过来,毕恭毕敬的呈给吴时中,说道:“吴大人,先吃点油饼垫垫肚子,一会回了会馆,我叫人做顿热乎乎的好吃的,羊肉馅的扁食,弄个火锅,再配几个小菜下酒,怎么样?”
“嗯。”吴时中不是好享受的人,但金筒还是个少年,脸上也没有什么叫人看了讨厌的那种拍马奉迎的套路,最少相看不厌,这般冷天金简的安排也不讨厌,听着就叫人心里觉得暖烘烘的,当下也不多言语,只是微微一点头。
这时林存信伸手把吴时中的马往边上拉了下,说道:“有宰执仪卫过来,请吴博士让一让。”
京师之中,只有政事堂的左相和右相,外加两个参知政事,还有枢密院的几位枢密使,副使,这几位被人尊称为宰执。
以大魏天下之大,人口之多,京师的文武官员多达十余万人,天子之下,有众多的亲王和公侯,但普天之下,除了官家之外,最有权势,最被人尊重和仰慕的,无非就是这几个宰执。
这是读书人的顶点,哪怕是天下闻名的大儒,在一把清凉伞下,也要避开一头地。
四周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是纷纷避让在道旁,金简等少年牙将们都用好奇的眼光看着不远处逶迤而至的宰执仪从,倒是京师的百姓见怪不怪,在这样的傍晚时分,他们见到的宰执队列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京师人口众多,人流稠密,特别是在皇城的金水门和通济门外更是商行众多,百姓住宅也十分密集。
这般地方,如果宰执不用元随仪从,恐怕就只能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这也是一般的官员散衙后的待遇,宰执自是不同,远远便有仪卫开道,这般待遇,就算是亲王也是没有。
南安侯府的人和吴时中一起退避在道路边上,吴时中眯着眼看那把显眼的清凉伞,穿着青色或蓝色纯色长袍,头戴软脚幞头的都是宰执元随,按制,参知政事,枢密正使用元随七十人,随行扈从,居家则为护卫牙将,这些人均是朝廷发放俸禄,也是给宰执们的福利。
从人群来看,大约是七十人左右,这些元随按刀护卫在大轿左右,有十余人远远在前喝道,将闲杂人等撵到道路两边,不使有人冲撞大轿,当然同时也是有效遮蔽护卫。
金简则是紧紧盯着一些元随们手里拿着的短弩,这种军中的制式短弩管制异常严格,在福州的禁军也很少把这东西拿出来摆弄,只有在操练的时候才会拿出来射上几轮,金简前两年曾经在福州府城见过一次会操,看到士兵们将箭矢放出弩槽,然后以脚踩踏上拉弩弦,最终射出时虽然是比弓箭稍慢一些,但劲力十分强劲,在六十步时,弓箭根本不能破甲,而强弩箭矢仍然深深扎入甲叶之内,哪怕披着铁甲,在五六十步的距离仍然要小心提防,强弩一样可以破甲伤人。
眼前这些元随们捧着的应该是手、弩,威力不及神臂弓,但相比普通的软弓,威力仍是要大出不少。
这些元随相当警觉,似乎是有人感受到了金简的目光,几个元随死死盯着金简看了一会儿,见林存信和李福祥都穿着武官袍服,看样子是上京来的外路人,这一阵子由于要在太庙大祭,京师的外来者陡然增多,对普通商家和百姓来说是增添了市面的繁华,毕竟几百家亲王公侯派人来上祭,市面上真的繁荣很多,对这些元随来说就不是什么好事情了,增加了他们护卫的难度,令得他们相当头疼。
用不善的眼光警告了金简等人之后,一群元随簇拥着大轿走近过来。
轿内的人突然顿了顿足,轿夫们会意,赶紧停了下来。
有人掀开轿帘,吴时中看了一眼,终是将这位宰执认了出来。
这是一张四十来岁中年男子的脸,肤色很白的一张国字脸,看起来给人的第一印象就相当不错,毕竟言貌身判也是大魏取官的一个标准,能为宰执者,在外表相貌和言谈举止上都要有相当不错的基准,否则难为百官之榜样。
眼前这位,脸型方正,肤色保养的相当不错,下巴上三缕长须,望之有潇洒出尘之感。五官也很协调,特别是一双眼睛,大而有神,看人的时候,有一种凛然生威的感觉。
也只有在眼神深处,能看的出这个人相当的自负,有着一股深的很深的傲气,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是惟修啊。”轿中的贵人笑了笑,说道:“这一向有两年多不曾见到你了,可还好?”
吴时中拱手道:“大参客气了,下官还好。”
“听说你妻子去世了?”贵人皱眉道:“家里不成模样了吧?”
“现在托庇在南安侯府,侯府世子待人宽厚,家小也蒙他照顾,还算过的去。”
“这便好。”贵人展颜一笑,说道:“我知道你不会到我府里来,现在遇上了就直接说吧,你在侯府当宾客,不如到政事堂任机宜文字,别的人不敢请你,我却不怕。惟修兄你意下如何?若同意,我明天到政事堂就下堂札。”
吴时中是恶了左相韩钟被免官,在福州这种边州远路任侯府宾客,韩钟知道了也不会怎样,付之一笑罢了。
若是在京师为朝官,那意义就是格外不同,没有根底,不敢与韩钟对上的人,还真的不敢给吴时中撑腰。
眼前说话的这位就是参知政事刘知远,现在被皇帝极为倚重,由于皇帝支持,其已经与左相韩钟势同水火,韩钟是河北东路安抚使入朝为参知政事,再为右相,左相,在朝中已经十余年,其势力盘根错节,从两府到六部,再到御史台等各衙门,甚至京师顺天府也有韩钟的门徒党羽,在各路也是一样,颇多官员依附在韩钟门下。
这也是本朝宰执制度必然的结果,天子为了防科举之士结党,不准拜恩师,房师,只能认天子为恩主,进士是所谓天子门生。
宗室也被防范的厉害,只有这些为官操持的重臣,位高权重,当政日久之后广收党羽,这一条根本无法避免。
要么不要宰执,天子亲自处理政务,但这怎么可能?非得坏事不可。
而执政时间久了,久居高位,广植党羽,这事也是根本避免不了。
韩钟的权势,真的是令人心惊,吴时中这样的大儒,只因上了不合他心意的奏折,结果被迫辞官返乡。
现在终于有参知政事敢于挑战左相的权威,吴时中皱紧双眉,政治上的斗争向来是你死我活,不可调和,看来国朝真的是风雨交集,大乱将至。
一念及此,虽然政事堂的机宜文字相当清贵,也涉及大政机密,向来被认为是官场升官的终南捷径,比起国子监博士不知道高到哪去了,但吴时中怎么会接受这个邀请,这个时候在京师趟这种浑水?
倒不是吴时中畏惧胆怯,大儒最讲的就是气节令名,如果有违本心,虽死亦不能使其低头,有一些名士,写几篇文章和做一些诗词,邀朋结党,也号称是大儒。其实是不是真儒,当横逆来时,看其如何反应就知道了。
没有浩然正气,藐视生死,不具权贵,谈什么读书养气?
吴时中只是不认可任何一方,都是争权夺势不惜败坏国事,哪一方赢了都对国运和百姓没有丝毫的好处,这样的权力之争,怎么可能会使他欣然加入其中一方?
“多谢大参的好意。”吴时中弯腰躬身,向眼前的参知政事致谢,这是对执政必要的礼节,哪怕是他是当世名儒。
但吴时中也是毫不犹豫的拒绝道:“下官感世子的厚爱,刚刚赴任不久,如在此时辞去侯府官职,实在有违本心,还请大参谅解。”
“果然是这样。”刘知远也不恼怒,只笑道:“既然如此,我当然不会勉强惟修,如果有空,可以来闲聊,我府里藏书也不少。”
“是,多谢大参。”
“嗯。”
参知政事放下轿帘,轿夫和元随们又簇拥着他离开。
四周的人这才知道,眼前这位貌不起眼的侯府官员是赫赫有名的吴博士,不免有好事的过来看上几眼,今晚的事,也算一桩趣闻,很值得回去之后,好好吹嘘几天。
吴时中不愿多话,牵马而行,此地距离福州会馆不远,大量的来京朝觐的福州各府的人都住会馆,赵王和齐王,还有几家国公在京师自有宅邸,倒是不会和各个侯府来争着住会馆的房舍。
到了住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金简把火锅,羊肉扁食,还有几碟小菜和一壶酒送到吴时中的房间,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大人,那位大参是哪一位?”
吴时中微笑道:“你一路跟我北上,打听各地的官府情形,还有各地的官员,朝廷中枢的事也在打听,还买了爵官志这样的书看,我不信你真的猜不出来?”
“是不是刘大参?”
“对了,就是他。”
“威风凛凛。”金简说道:“怪不得人家都说左相要去位的话,刘大参一定是接手的人,而不是右相。”
“右相已经不安于位了。”吴时中叹口气,说道:“就怕这一次会是大政潮,一下子会使左右相都空出来。”
“张枢密会更上一层楼吗?”
“这个我也说不准。”眼前的少年相当成熟,也很机敏,吴时中不是拘泥不化的人,对朝中政局其实也一直有所研究,他道:“张枢使和左相走的很近,这一次未必能持盈保泰,左相一倒,他未必留的住。但现在说这些尚早,韩相国势力之大,普通人难以想象,这般政争也不是一两下就会有结果,我看还要僵持一段时间。除非,有相当重要的变化,否则暂且还会维持着眼下的格局不变。”
“哦,原来如此。”
金简似懂非懂,不过知道话也说的差不多了,当下很识趣的退了出去。
吴时中也没有心思吃喝了,随意吃了几口,令金简进来撤出杯盘,自己站在窗前沉思着。
刘知远的公然拉拢是一个信号,说明他与韩钟的对立已经明面化,权力斗争已经到了或接近最后关头。
而刘知远为参政不过两年,应该还没有建立真正的靠的住的班底。惟有在为大参之前,其任枢密副使近十年,在京师的军界潜实力应该不差。
在政争中,将领们的站队用处并不大,军政大事,大魏向来是倚重宰执,有些殿阁学士,翰林院使,六部尚书,侍郎,御史台的御史中丞和掌道都御史,这些人才是有资格说话,并且也会被相当重视。
军队的将领,不管职位有多高,国家大政,他们都没有什么资格参与,更不要说影响国政的运作,乃至参政和中书令之间的政争了。
刘知远只能一次次的积累功劳,稳定住自己在皇帝心里的地位和形象,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路子可走。
其用以之深,意志之坚定,想来也是令人隐然生畏。
吴时中思之凛然,他并不愚笨,隐隐然想到这一次徐子先对酌金大祭的担心,心中已经明白,自己此前以为很顺利的差事,真的未必有那么容易。
此番献祭之事,刘知远是副总裁官,总裁官是大宗正韩国公徐德松,大宗正只是挂个名,真正主持其事的还是刘知远。
借酌金之事,大削宗室和民爵,确立中枢权威,加强帝王威严,这件事是刘知远在主持,并且得到了崇德帝的首肯和支持,这件事不仅会做,而且应该是暴风骤雨般的进行,绝不会有什么怜悯和意外。
如果是徐子先在这里,大约会想起什么历史的车轮碾压过来,个人渺小而无可抵抗一类的话来,吴时中当然不会这么愚蠢的浪费时间,站在窗前很短时间之后,他确定了一个计划,并且仔细想了一会儿之后就确定下来,而且准备立刻实施。
临睡之前,吴时中把牙将们叫进来,吩咐道:“林存信,你带着金简等人,明天早晨先去把黄金换成钱,损失一些也无所谓,然后再与我一起去蒲家商行在京师的分号。”
这般怪异的命令叫人诧异,不过此行之前徐子先早就有命令,众人都得听从吴时中的命令不得有违,当下众牙将还是抱拳一礼,说道:“听吴大人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