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望

秋意给群山染了金红, 周癞子家往村外村去的路上,最近被沈烈他们放过, 得以像从前那般悠闲度日的山野鸡,悠闲了没几日,这会儿被一家父子兄弟几个追得扑腾乱蹿。

对方家里一个小子一把子扑住其中一只母野鸡时,死死摁住,侧抬头就看到了沈烈一行人,吓得手上的野鸡差点丢了, 忙摁住快速起身,藏到了父兄身后, 一家子凑在一起,警惕看向沈烈他们。

乱世里山里生存的守则,遇人能避则避,沈烈也懂,只驻步看了几眼,带着大伙儿很快走了。

只是走得远了,陈大山单独离队, 七拐八绕, 不多会儿折返, 道:“在那片林子后面的山里有个大小还成的山洞,应该是一大家子在那里落脚了, 少说十五六号人,可能还有在山洞里没看见的。”

这所谓的暂时落脚, 在没有更安全的所在之前应该是不会挪了,如果像周家那样经营起来,也可能会变成较长一段时间的久住。

桑萝想着村外村附近应该还是有几个小山洞的,心下有些发紧, 这个情况下她是一点儿不愿意要不知底细的邻居。

大伙儿都不再耽搁,紧着回到村外村,万幸,不知道是因为这边山洞小,还是发现他们这里有几户有主的山洞,又或者这一片还无人路过,总之没出现新邻居。

陈有田道:“一会儿过来把这边能住人的几个小山洞也做个门锁上吧,癞子家来住不住后边再说,地儿得先占了,不能叫个生人住到这里来了。”

这附近要是被生人安了家,以后他们哪里还有方便可言。

大伙儿都点头,家里还有门锁的各自表态出一套门锁,人分成了两拨,一拨到沈烈和陈大山两家中间那一片地继续处理带回来的山货,一拨就伐树做门占地去了。

晒席是带了回来的,一张张铺开,各家做起来也景然有序,施二郎媳妇和桑萝、沈宁是被护在几家中间的,她这会有点儿犯愁:“阿萝,你说咱这儿以后是不是也不太平了。”

桑萝一边把木耳均匀铺开,一边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不过只要不是遇上那种大批抱团结伙的盗匪,其他的应该还都好应对,咱比外边的人好了,好歹可进可退,趁着内围现在不太乱,多攒些吃食吧。”

施二郎一听桑萝提到山谷,心下才安稳几分,眉目也终于松了下来。

“没错,咱还有个能退的地方,说实话,今天听那老丈说的外边的情况,再看那一家子两个死了三个受伤的,我心里都后怕。”

跟着沈烈和陈大山在山里行走,她们总被护得很好,有危险也有人冲在前头,排到末尾也轮不到她,自从上次看桑萝射杀过狼,再遇到狼时她甚至都兴奋,上了树就琢磨着怎么也来一回,都已经忘记了怕字该怎么写了。

想到今天碰到好几批人了,她又叹:“不知道我娘家人现在怎样了,还有我大嫂娘家人。”

她们娘家人也是早早往山里找地方藏粮了的,但族里有族里的规矩,就像她们藏粮的地方不能叫娘家人知道一样,族里藏粮的地方也不会让外嫁女知道,所以她现在也不知道家人在哪里,又怎样了,藏得够不够深,会不会遇到进了山里的乱匪。

桑萝也知道外边情况了,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道:“早做了准备,族亲又多的话应该也还好,或许跟咱们一样,在深山里哪一处安置下来了?”

施二郎媳妇点头:“但愿吧,希望吉人天相。”

碰上这样的世道,她们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希望爹娘兄弟都能平安过了这一劫。

傍晚沈烈这群人回来的时候,各家也就收了山货,回了各自山洞。

桑萝因为晒山货本就在自家旁边,这会儿带着沈宁晚食都做好了,板栗、香菇、腊肉切小块,加米用小火焖出来的腊肉饭,香得沈烈手还没洗呢,肚子先很应景的叫了起来。

桑萝听得发笑,拨灭了火,让沈宁取了碗筷出来,给一人盛了一碗,就在山洞口几块沈烈不知什么时候搬来的大圆石上坐了,吃起晚饭。

一下午各忙各的,到这会儿也没什么食不言的讲究了,桑萝问沈烈:“后边怎么安排,你们都有商量吗?”

男人们凑到一块,这样大的事自是不可能不商量的。

沈烈点头,道:“在内围更乱之前,打猎和找山货肯定是要继续的。我们刚才商量过,打今儿起青壮就不回谷了,这外边得留人时时守着,不能给人靠近附近这一片的机会,不然人都藏在山谷里,等被发现再防守就麻烦了,反正内围人要多起来,围一片种地的不会只咱们这几户,不打眼。”

“以后我们都分三拨,一拨出去打猎,另两拨在这边种地晒山货暗里守着山谷,三拨轮流着走,我和大山轮番带队,施家大叔也让他来谷外,入口内值夜就由周村正几个留在谷里的人负责。”

这安排是很合理的,山谷是她们最好的退路,而且里面大多是老弱妇孺,最需要被保护起来的,现在不安稳的因素都在山谷外,中坚力量自然是放在外边,至于山谷内守入口,说白了其实就是接应他们这些人的,只要外边的防线不出问题,里边没危险,周村正这些人做着就绰绰有余了。

桑萝只是有些不放心,“一次只出去四五个人,你们打猎的安全吗?”

沈烈点头:“山里其实是最好藏人的,不管是我还是大山,在山里只要刻意小心些,只带几个人的话要避人还是不难的,而且大山明天给周家送弓箭过去,回来的路上会再采些药,到时再多制些箭毒带着防身。”

桑萝想想也是,北边当时多乱?应该半点不比现在的祁阳县太平吧?他们也这么过来了。

心下正想着这事,就听沈烈道:“入夜我送你和阿宁,还有施二婶回谷吧?这外边不太安生。”

桑萝闻言看他一眼:“这才哪到哪?”

她想说让沈宁回去,她趁着内围不算乱还能走走,想想日子,发现自己再过几日好像确实不便在外走动了,到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刹住,“我回去歇几天吧,过七八天你夜里再往里送东西的时候接我出去,别的不说,我认得的山货可能能比你们多点儿。”

多少植物都是跟人类相伴千百年后才被发现驯养的,虽然时空不同,但到这个时空也一年左右了吧,两个时空的物产相差真的不大,桑萝这点自信还是有的。不过这话放在她这一世的身份来说,其实有点儿怪。

她自己觉得怪,沈宁却格外捧场,多的都没想,一听认得的山货多下意识就点头:“大嫂读的书多。”

桑萝脸皮其实挺厚的,这一下也被小姑娘极真诚的一句认可给弄得有那么半分不好意思来了。

这跟读书真没什么关系,但她读书的皮子披了几回,现在山谷里相熟的一帮村民算是把这印象焊在她身上了。

当然,也是因为她先拿了事实出来说话,就好比现在的沈烈,便是哑然。

心想还真是,薯蓣、零余子、神仙豆腐,这些大多数人都并不知道,更别说之前一直被他们认为剧毒且危险的蛇头草,她也能有法子把那毒去了,做成素毛肚这样的吃食来。

桑萝看他没话了,笑道:“没事,到时你在哪我在哪,绝不离开你三步远。”

一句话引得沈烈轻笑出了声。

“好,那七八天后我接你出来。”

施家山洞里,施二郎也在跟他媳妇说同样的话,后边不太安全了,换大哥出来,让他媳妇回山谷去。

原以为会是满口应下来的,结果施二郎媳妇对着灶火出神,一时倒没接他的话。

“怎么?你不想回吗?”

施二郎媳妇抬眼看他,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胆子不算大,回山谷自然是要比外边安全的,况且大伯兄出来了,这小山洞只一张床,她也不便再住。

她心里惦着的却是另一桩事。

“你说,我爹娘兄弟他们现在怎样了?”

施二郎这才反应过来,从他回来起,媳妇面上都是忧色。他原以为是忧心内围不安稳了,却没想到是这么一着。

“你担心岳父岳母和几位舅兄了?”

施二郎媳妇点头:“今天听到的情况,怎么能不担心呢。咱们是有沈烈和大山护着才能藏得这样深,我爹娘叔伯他们跟着族人,应该进不了很深吧?外边现在不少乱匪,也不知是怎么个境况。”

她白日里对着桑萝都还好,对着自家男人,却是落下泪来。

当儿女的怎可能会不念爹娘呢。

施二郎看她落泪,忙帮着拭泪,只是嘴唇翕动,张了又张,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哪有什么安慰的话能让她真的心安呢?

没有。

施二郎喉头有些涩,道:“咱们其实也是托庇于沈陈两家的,山谷就那么点大,大家都有亲眷,也实在是没办法。”

他是怕媳妇跟卢大郎家的那个一样,生了左性。

施二郎媳妇点头:“我知道的,当初咱们进山那会儿,着实是没法带人,我只是想着……我想着,我爹娘兄弟要是当初藏得不够深,这会儿怕是也得往内围来了吧?现在情况跟当初刚逃进山时也不同了,两个入口都藏得严实,外边又有个小村。”

“我想着,你们在外打猎能不能多留心一下,要是碰着呢?不用来咱这边,就住周家旁边,跟周家做个邻居,彼此能照应,咱们既不用曝露山谷,也能帮衬得到……”

事实上自打见到周家人在深山里安了家,她心里隐隐的一直羡慕。

只是话到这里,她又切切知道自己想的这些都和白日做梦没什么两样,一样的不切实际。

施二郎媳妇垂下头捂住了眼:“祁阳一带的山太大了,当初如果走的方向不同,再往深走,只会越离越远。”

施二郎忙拍拍她的背,道:“别多想了,别的不说,你看今天碰到个素不相识的,有田叔他们还帮扶一把呢,更不用说咱们亲眷了。真要遇着了,不会往村里领,但往周家旁边帮着给安个家指定是能的,可这些事其实已经由不得咱了,只能是个念想,碰不碰得上那都得看天。”

这话说得太实在了,给施二郎媳妇眼泪又说了下来。

这会儿看天才是真绝望,力气都没处儿使。

可偏偏人人都看天,他们自己又何尝不是?天灾人祸,不知道哪一刻会在哪里落下,只能努力防着,尽可能多的做准备。

施二郎看越说越不成,真想照着自己嘴巴扇一下,连忙补救:“放心,我要说的其实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阿烈也是识得舅兄的,当初还教了射猎,真碰上了不用咱们求,如果岳父岳母真需要帮忙,能力内的他也会伸一伸手的。”

又连连保证:“你别担心,我和大哥在外边打猎一定多加留意。”

桑萝她们是入了夜后,借着些微月色被沈烈他们送进山谷的,因是半夜,上下山谷少不得沈烈那把子力气,他们商量的一应事情只陈大山下去了一趟,敲响了自家和周家的门,一是拿要带出去的锁头,二是把外边的情况和商量的应对告知了。

周村正也不闹醒其他人家,自己就把守夜的活先揽了,又把留在家里的二儿子也从被窝里叫起,让稍加收拾就出谷去,给谷外添一份助力。

陈大山他们下午伐树弄了不少柴,并着两篓喂羊的鲜草一起塞进山谷后就离开了。

谷中众人是在第二日醒来才从桑萝口中知道外边生的变故,忧心自家,又或是和施二郎媳妇这样忧心亲人的都不少,一时氛围都沉重不少。

沈金直到大人们散去,才敢凑到桑萝那边,问桑萝他后边还能不能跟大哥出去了。

桑萝略想了想,道:“先停一段时间吧,有粮有菜,不急这一段,等外边太平些你再出去。”

到底还是太小了。

又从笸箩里装了一小篮晒过的板栗给他,道:“拿回去还得再晒个三五天,摇着能听到里边的响声了才是干透了,再挂在阴凉通风的地方收着,吃的话先用水浸几个时辰,让栗仁吸足了水再做着吃,怎么做好吃让阿宁教你。”

沈金臊红了脸,“大嫂,我不是来要吃的,一时不出去家里吃的东西也够的。”

桑萝笑笑,“不多,这板栗你们没有,拿回去尝尝。”

看他没接,道:“我上次不是还得了你一小袋草籽吗?收着吧,下次出去看到好吃的也给我带点?”

把布袋塞进了沈金手里。

沈金接住那布袋,捏在了手里,“谢谢大嫂。”

山谷自这一日起又有了些微不同,山谷内侧挖了好些个池子,空间再收缩,喜欢读书的孩子从前早晨也会一起凑到树下跟着读会儿书的。自知道内围也来人后,哪怕从前试过,在山谷内侧正常的一起读书声音不会传出去,也没人读了。

每个人心上都压了一重紧张感,连孩子们也是一样。

倒是施二郎媳妇心下隐隐盼着的,或者哪一日遇到父母兄弟,能叫他们和周癞子一家做个邻居,成了半桩。

桑萝知道消息,是在和沈烈约定的时间里,沈烈他们深夜送物资回谷又接她出去的时候。

一个桑萝想也没想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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