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阳县陷在深渊里的三个月, 盗匪临行前那一场屠杀和大火,终究还是有人幸运逃出来的, 或是命大,或是有点儿本事,或是像东哥儿一家一样成功藏到了最后并侥幸从火海里冲了出来的。
而这些人,此时一窝蜂的,几乎全扎进了祁阳一带的大山。
沈烈和陈大山带着人六天能到的内围,在大多数人走来是极为漫长的步步惊心。
能力不够, 就连想找个人抱团同行也并不是那样容易,因为你不能确定抱团同行的人会不会在要命的时刻给你从背后来一下, 半道里相逢的陌路人,便是不得不抱团合作也都得松着皮紧着筋。一如此刻,东哥儿他们和结伴的另一家人两天前才缀上的一伙四五十号人便出了事端。
说是缀行是因为对方人多,他们不敢搭上去,看着又不似恶人,想借几分胆气,便是不远不近跟在后边走着, 有明显不善的人时他们会贴前方队伍近些, 安全了再拉开距离。
大抵是那边看他们构不成威胁, 也觉得能壮自己声势,遇上那种盗匪, 人数能多一些也能省点儿事,看他们平日里还算识趣, 竟也默认了由他们这样跟着。
队伍是忽然乱起来的,从正前方出现一头狼到另一个方向两个孩子被狼扑倒只是一瞬间。
尖叫、混乱、痛呼、哭嚎,这忽起的混乱中,便是那一群四五十号人, 看着像是一族的亲眷,青壮护住族人,却也有狼群冲进了人群中,危急之时哪还识得亲眷族人,扯住一个也推出去挡那要命的狼。
东哥儿父子兄弟三个只吓懵了一瞬,很快警醒过来,一边应对朝他们奔来的狼,一边还要小心护着家里女眷,防着身旁的同伴也来那样一手。
这种时候,本就无信任可言的人们之间更不敢考验人性了。
狼群有多少头没人知道,混乱间总觉得那畜牲声势威猛,凶残以极,他们什么也顾不得看,只保着自己和家小活命已是十足艰难。
乱斗中又来了一拨人,遇上这样的事,有几十号人拖住狼群了,最好的选择必定是趁乱马上离开的,然而奇的是那一行人只稍顿了顿,竟冲来十余青壮帮着打杀群狼。
东哥儿眼角余光瞧见时,父子三人正围一头狼,只下意识的激动,却也并不能多分心神关照,这一场直由狼群发起的突袭叫人心肝俱颤,时间每滑过一刻都被无限放大拉长,然而实则只斗了小半刻钟。
想是因为无端加了十余青壮,料着敌不过,头狼一啸,群狼便齐齐转头夹尾巴逃进了林子里。
东哥儿他爹腿都是抖的,转头去瞧妻女,见两人只是受些惊吓面色不好看,人倒是没伤着,这才微松一口气。
这边两家人是松了一口气,那边刚才还一起打狼的那一族人,眼下已然对峙了起来。
被推出去的是个年轻媳妇,险险被丈夫救了下来,没死,但人当时被一推是扑摔下去的,那狼被她一撞,闪避间实实在在照着她脸上挠了一爪子,妇人手虚捂在脸上痛得呼哧直喘,被男人把手拉下来,左脸上这会儿触目惊心的一片血色,血色三道狼爪印,一道极浅,另两道却是抓得皮肉都翻开了来,肉和着血,看着分外可怖。
年轻媳妇眼里的泪直淌,不知几分是痛,几分是死里逃生的心惊,又几分是哭自己的脸毁了,她在哭,她身侧的孩子也跟着哭,搀着儿媳的妇人手抖着,骤然抄了把不知谁乱中丢在一边的柴刀就暴起朝一个中年男人砍了过去。
男人奔逃,族人惊呼怒喝皆有之。
“老三媳妇!还不把刀放下!”这一声格外响亮威严的是蓄着长须的族长。
妇人却充耳未闻,只逮着那中年男人追砍,一边砍一边骂:“甘老五,你个牲口,你推我儿媳挡狼!你欺我们三房无人!你怎么下得去这手!你自己怎么不去死?我砍死你!”
甘老五还在奔着,那年轻媳妇的男人看着妻子血淋淋半张脸,转身张弓搭箭就瞄准了奔跑中的人,又喝了声:“娘,别追!”
妇人堪堪停住脚转身看向他,男人手中的箭已经放了出去,一箭,张手又搭一箭。
两箭先后射出,在族人的惊呼声中,一箭射中的是甘老五的右腿,一箭射中的是甘老五的右手。
年轻男人抽出第三支箭,对着中箭嚎叫的甘老五,手微抖着。
甘家五房的人已经呼嚎起来,族人也惊怔,而后是一群长辈的震怒。
还虚捂着脸的年轻媳妇一时也没反应过来,眼泪却簌簌落得更凶:“二郎。”
她把手抓住男人手臂往下摁,冲甘二郎直摇头。
原本追着甘老五砍杀的妇人这会儿也醒过神来,当场就护犊子:“怎么,就许甘老五拿我儿媳的命去给他挡狼,不许我家二郎给他媳妇儿出这口气?他不出这口气他才不是个男人!”
甘氏族长气得眼发黑:“那是他五叔!”
“五叔怎么!这是当叔的干的事?拿辈份压人?甘老五要是推的是您家孙媳呢?合着您也不追究?”
她说到这里又恨恨盯向那甘老五:“那会儿你婆娘和儿媳可也在跟前,怎么着,你手那么顺,就扯着我儿媳?”
“我家二郎冲在前头护着大伙儿,你们在后头就这么对他媳妇的?”
族里一多半人不出声,另有些大抵是跟妇人平辈的亦或是长辈,逮着说那也不能对长辈出手,老五有问题,那也是族里处置。
甘二郎原还抖着的手定了下来,不抖了,只冷笑:“那这样的家族,我还真待不起,哪天我冲在前头,后头母亲妻儿被谁人害了都不知。”
先时帮忙的十余青壮,其中两人走了出来,走到了甘二郎身侧:“甘二哥。”
甘二郎这才有心思看向来人,拱手道:“冯兄弟,刚才多谢你们相帮了。”
这姓冯的郎君不是别个,正是卢家二房冯柳娘的兄弟,冯家大郎和二郎。事情便是这样凑巧,冯家一族也正往内围走,为了避山里乱匪,七拐八绕绕到了这边,看到有狼群和人斗在一处,原是不会管闲事的,偏冯大郎和冯二郎认出了个熟人。
那是年前和他们兄弟二人一样,跟着沈烈进山学过打猎的施大郎内弟,甘二郎。
原本是不同的两个村子的人,从前不识得,走便走过了,但因为一起跟沈烈学打猎,也算相识了,且也相处了好一阵子,这再袖手就有些说不过了,再且狼群不足二十头,那边青壮二三十,他们再帮一帮,也不至于就对付不了,所以留够了人护着自家族中的人,喊了一帮堂兄弟就一起冲了过去帮手。
这会儿见甘二郎一家这显然是被族里人欺了,兄弟俩便挺身站了出去,也算是无形的给甘二郎仗个声势。
冯大郎摇了摇头,道:“这没什么。”
又看了看甘家那些个长辈,隐讳问甘二郎:“甘二哥,需要帮忙吗?”
甘二郎看了看族人,又看了看脸上已见红肿的妻子,再看一眼母亲和年幼的女儿,目光转向冯氏一族人,喉头滚了滚,才道:“冯兄弟你们是往内围去?”
冯大郎点头:“外头太乱了,我们都不敢离开打猎,准备还是往内围避一避。”
甘二郎听他们也是准备往内围去的,便道:“不知你们可能带上我们一家,我和我母亲、妻女。”
冯大郎对此并不多诧异,没有当即应下,道:“我回去跟我阿爷和几位叔爷说一声。”
甘氏族长和甘二郎几位叔伯已经怒了,纷纷喝了一声二郎。
甘二郎却只作未闻,与冯大郎一拱手:“劳你帮忙说项一二,刚才的情况想来你们也看到了,这种情况下我们一家是不敢再跟族人一起走的了,只我一人怕是护不住母亲和妻女,冯兄弟是知道我学了点箭术和狩猎皮毛的,这近一年也有些进益,不会拖你们族里后腿。”
一起学的艺,冯大郎怎会不知,他点点头道:“甘二哥稍待。”
别管甘氏族长和甘二郎那些个叔伯怎么劝阻说和,或威或慈,这边是去意已定,就连甘二郎的母亲对儿子这几近是自请出族的行为也没作声。
脱离家族在这时候是桩极大的事,但是家族家族,肯护他们的才叫家族,前头用着她儿子,后边就敢拉她儿媳去填命的,竟也没人说句公道话,这样的家族不呆也罢。
冯家那头也不在乎甘氏一族怎么看他们,这边发生的事情他们还真看着了也听着了,当然,最最紧要的是冯大郎也说了,甘二郎当初是跟冯家兄弟俩一起去十里村学了艺的。
他们冯家一族年轻一辈现在人手一把弓箭,没少跟着一起学射猎,可好手会嫌多吗?
自然不会!
况且这还是助人的事,冯大郎的阿爷和几位叔爷当即就应了下来。
冯大郎还没走近甘二郎呢,冲他一点头,甘二郎已经拉着他娘和妻女,挑着他们家的东西转头就走了,任老族长在后边喝骂,今儿敢走就是背祖忘宗,也没再转头。
五房的长子恶狠狠骂:“少他一个,咱们还过不了了?”
甘老五嗷嗷唤痛,这会儿还气恨,呸一声:“不要祖宗的玩意儿!”
痛得哧哧的哈气,还不忘为自己辩白:“我那就是惊吓之下无意的一扯,竟连亲叔也想射杀!畜牲!畜牲!我这箭怎么办?痛煞我!”
被老族长怒极喝了一声闭嘴,才歇了嘴,继续嗷嗷的痛嚎,族里却没多少人愿看,大多数人是一脸的晦气,尤其想到刚进山时遇到狼群那一回,好几头狼都是甘二郎用竹箭放倒了的,虽然不知道那竹箭那次怎么就特别厉害,但现在看着甘二郎就这样走了,先前斥他的人心里也生出了几分悔意来,只是这一下挽回都挽回不了了。
东哥儿一家看着这一幕,也没作声,把从附近几个空村摸来的衣裳被褥锄子斧头等家当一背,忙也试着跟上冯家那一队,他们一走,和他们临时搭队的那一家从县里逃出来的忙也跟上。
甘氏族人脸更黑了。
冯家人瞧了东哥儿那一行人一眼,冯大郎低声问了问甘二郎后边那是谁,听甘二郎说是不识得的,但跟在他们后边两三天了,还算安份,当出力时也出力,冯家人也就没说话了,只要不靠得太近,也由得他们跟着。
冯二郎这会儿已经从路边找来了几棵草药,从竹筒里倒了些水冲洗冲洗递给甘二郎,道:“甘二哥,这是沈烈教咱认的止血药,捣碎给嫂子伤口糊上吧。”
甘二郎原也要找这药的,倒是冯二郎比他快得一步,忙道谢接过,他娘已经翻出家里一个巴掌大的小石臼,用木杵把那药捣了,给儿媳糊上。
冯家的队列里,前后都是青壮领队断后,现下压后的人里多了个甘二郎,而队伍正中的老幼妇孺里多了甘家婆媳祖孙三人。
队伍后缀行十余人。
再之后的甘家,想跟着又没脸跟着,在原地拧巴了片刻,不知怎么商量的,帮甘老五把身上两支竹箭拔了,竟是挑了个和冯家微微不同的方向走了。
而此时距沈烈上次接桑萝出谷已经过去了十多天,因她总能找出些吃的东西来,大家对她依赖颇重,桑萝自己也呆得住,山谷内有沈安沈宁能操持好,她除了期间往回送东西那一回回去探了一探,至今没回过山谷。
沈烈和陈大山轮番带人出烈,她只跟沈烈那一趟,她自己余下的时间便操持经营起山外这个家来。
不止桑萝经营,山外几家人也是一样,虽没围木墙,但围了竹篱种菜,做了堆肥池,甚至在山洞附近还搭了鸡舍兔舍,偶有捉到活的直接就养了起来,这六户人家,乍看上去和周癞子他们以及目下隐在各处山中定居内围的居民没有任何不同。
今儿又轮到沈烈带队,桑萝自是也出来活动了,他们现在不敢离村外村太远,在内围还能找到吃食的情况下,能赶回去会尽可能赶回去,因而不再一味往周家那个方向探了,因为已经走得太多,而是以周家和村外村中间一个节点汇合,往之前没探过的任意方向行走。
原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沈烈也好、桑萝也好、还是跟着出来的施大郎也好,谁也没想到已经准备打道折回去了,只是想着去溪边清理一下猎到的猎物会有这样大的惊喜。
想象一下,冯大冯二看到比他们其实还小几岁的沈烈,激动得跟见着亲哥似的,甘二郎看到施大郎,那是真看到嫡嫡亲的姐夫啊。
这冯家兄弟激动叫着沈烈,甘二郎欣喜叫着姐夫,正是要当头相认的当口,离着冯家人老后边一截的东哥儿啊,激动得那真是,身量不高壮,却冲得那叫一个快,声音那叫一个响,情绪那叫一个饱满:“桑娘子!桑娘子啊!”
这激动的声音,连扑带蹦的往前头冲的阵势,冯家几十口人都愣住了,全都侧目,就是冯大冯二和甘二郎都懵了。
不是,这谁?
沈烈更是傻眼,谁喊阿萝?
桑萝循声望过去,就见一个衣不合体,发型比之丐帮子弟都更有特色的人猛冲自己奔来了,隔着老远,一边跑,一边把他那奇奇怪怪的乱发往两边一拨拉,露出一张勉强能看出样貌的脸来:“我,我,东哥儿啊!东福楼的东哥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