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叔并没有等得太久, 一个多时辰后就拿到了那个小布包。他道了谢,又道一声小心,这才七拐八绕的回到了城西小院。
沈金从许叔手里接到那个布包,知道里面是什么之后, 眼泪直往下落, 跪地就又给许叔扎扎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额前都磕出了红印。
沈铁在这期间又被喂过一次盐糖水,这会儿还昏睡着,沈银喝了两碗盐糖水下肚, 现在听到动静能睁眼看看了,许掌柜他们抱走他时,他其实还有些意识, 该听到的都听到,侧头看着哥哥在哭, 又给许叔磕头,也猜到了什么, 眼角滑下泪来。
魏令贞心下不忍, 压了压酸得厉害的鼻子,转身出去翻出一个大小合适的小坛子来递给了沈金,沈金抱着落了会儿泪,装好,再问魏令贞讨了一块布在外边又包了一层,这才收进包袱里。
李氏的一生就这样落了幕, 比起这乱世中的大多数人, 有人收殓,几个年幼的孩子还都被人救下,实则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许叔不用去城楼, 也就和许掌柜父子几人一起挖地道,魏令贞看了看沈银和沈铁的情况,瞧着时间近午,也开始收拾起来。
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一应细软都在娘儿几个从歙州过来时的那几个小包袱里,许掌柜和许叔的一点东西,再就是还剩的一点儿盐。
至于米,没有了,魏令贞把米袋抖了又抖,刮出来的也只得手心上一丁点米,摊开铺平甚至都没比两个铜板大多少。
地取了个小瓦罐,弄了半瓦罐水,把这点米全煮了,等都煮好了,把能捞上来的米粒都捞上来,又加了一碗的米汤,拿去给兄弟三人分食,余下的米汤在瓦罐里晾了,等放凉后用水囊装上。
家里三个水囊,一个装凉开水,一个装米汤,一个装最后能化的一点盐糖水。
凉开水地们自家人喝,至于米汤和盐糖水,地们这一出去,还不知道是不是方便生火煮东西,沈银和沈铁后边吃的得先备上。
沈金跟魏令贞一起给两个弟弟喂了米汤,剩的一点魏令贞让他喝的时候,他看许家人都没上来吃东西,问了一句才知道这是许家最后一点米煮出来的,余的一半还都用水囊灌了起来,省给小银和小铁。
没人知道沈金这些日子真正经历过怎样的日子,亲爹饿得要以他们兄妹为食,结果却是几乎是陌生的许家人把他们兄弟三人救了出来,最后一点吃食也先给了他们续命。
一滴泪落进了碗里,在剩下的那一点米汤中溅起波纹。
魏令贞看他这样,道:“也不用多想,我们在外边还藏了点粮食,今夜应该就能逃出去了,到时还是能吃到东西的,所以才先紧着你们,真到了我们自家都没东西吃的时候,就是想帮也力不从心了,到那时也得你自己立得起来才行。”
沈金抬手抹了眼泪,这才抬头看向魏令贞,道:“许伯娘,谢谢你们救下我们,我和弟弟们一辈子记着恩情,以后有能力了一定报答你们!”
又觉得说以后太虚,紧着道:“我大哥有教我套野鸡打野兔,我还认得很多野菜,出去以后我一定想办法弄些吃食,让您和许伯伯、许爷爷、两个哥哥也能吃上肉和菜。”
魏令贞听得笑了起来,道:“行,那都好好长大,活下去了才有将来。”
沈金那点米汤到底还是没舍得多喝,又给情况最糟的沈铁喂了两勺,最后两口才是自己的,自然是吃不饱,加了点凉开水涮了涮,喝了个水饱。
魏令贞见了也没拦着,小的那个不多吃点的话,确实危险了。
许家没粮了,藏在地洞里的沈烈和陈大山等了这么些日子,心里其实也渐渐不敢再抱希望了。
陈大山道:“魏清和那边,咱们给他留的粮食应该快没了吧?”
许掌柜他们真的有在挖地道吗?
陈大山和沈烈现在也不那么确定了。
沈烈在黑暗的地洞里踱了好几步,道:“等过今晚吧,他们地道就算是现在挖通了,青天白日的恐怕也不敢出来,天微亮的时候如果还没出来。”
他咬了咬牙,道:“那咱们就往回走。”
他们已经出来得太久了,谷中的人还不知道怎么担心,等了这么久,怎么也能挖出来了,如果还没出来,那只有一个可能,许掌柜没挖地道,这样的话,再等多久也是徒劳了。
正说着,他猛地抬头看向地面方向,陈大山也听出不对来了,战鼓声和呼喝声,这和这几天偶尔闹出的一点小动静比起来,格外的不对劲,太过亢奋?
两人面色一变,都往挖出的台阶上上了几步,把庇护所的盖子揭开了一点细听。
盖子一揭,传过来的那点动静更清晰了一点,沈烈手心一下子沁出了细汗来。
城破了?
这声音太像攻城成功时才会有的士气大振和兴奋。
同一时间,城内,许家破宅,许文泓激动的从地道里出来,压着声音都压不住眼里那兴奋的光:“娘,挖到树根了,很壮的根系!”
魏令贞闻言也激动了,噌一下站了起来。
挖到树根,那就意味着他们找到开洞出去的掩体了。
地让沈金在外边呆着,自己跟着儿子就进到地道里看情况去了。
许掌柜也很高兴,和许叔、许文庆一起,已经绕过树根挖出能容人站的位置了,这会儿正往上刨洞,已经刨了有近两尺深。
许掌柜低声与魏令贞道:“当时往下挖了半丈深,咱们现在往上挖个三尺,留个尺余的厚度,入夜挖穿了就能走。”
地道太窄,容不下魏令贞也在里面帮忙,只能帮着把挖出来的土往畚箕里清。
主屋里,沈金也很激动。
他们入夜就可以离开了。
他捏捏沈银和沈铁的手,道:“小银,小铁,你们听到了没有,我们今晚就能出去了,出了这县城,哥给你们套野鸡吃,挖野菜吃。”
沈铁还是眼皮动了动,想睁开,没能睁开。
倒是沈银,微睁开眼弯了弯唇角回应沈金。
沈金摸摸沈铁的手,已经不像今天早上那样冰了,虽然只是眼皮子动动,他也很高兴,还想和沈铁再说几句鼓励的话时,耳边好像听到星点儿不太对的声音,他侧了侧耳,放下沈铁的手就起身出了主屋,打开门往院子里去。
一进了院子,刚才那听得并不多清楚的声音稍微清晰了一点。
喊杀声?
很多人的喊杀声。
沈金愣了愣,而后脸色一下子就白了,撒腿就冲向了主屋,进了地道。
还记得许文泓叮嘱他的话,在这里不能大声说话,只能快步的跑,跑到地道的尽头,这才拉住站在最外边的许文泓道:“文泓哥,许伯伯,不对劲,外面有很多人的喊声,是不是土匪打进来了?”
许掌柜几人脸色顿时就变了。
他把锄头往小儿子手里一塞,道:“你接着挖,快点挖!”
又叫上许叔和魏令贞:“快,去堵院门,再把咱们的东西都拿上,把孩子抱进地道里去。”
三个大人转眼就往外跑,许文庆和许文泓速度极快的开始往上挖出口,沈金心系着还在上面的沈银和沈铁,但一听许掌柜没把自己弟弟给忘了的时候,也不管了,拿起许叔扔下的锄头也跟着把落土刨一刨堆成一个土台阶,站上去就帮着往上挖出口。
土匪进城了,抢时间就是抢命。
许掌柜一出地道就听到了动静,城里其实每天都能听到攻城的动静,但总还隔着一段,今天这声音却不一样,太近了,且越来越近,而且听着那声音城里明显乱了起来。
二话没说,和许叔一起找东西去撑院门,其实也没什么东西能撑,那家人临走的时候能带走的都带走了,包括柴禾,带不走的像家具,许掌柜大多劈了当柴用,这会儿也只能用些木板撑一撑。
两人把院门撑好后,等魏令贞把东西都拿上,许叔抄起放在院里的一把斧子,一行三人就一起退进了主屋,又把主屋里唯一剩的一张八仙桌搬了过去,把主屋的门也抵住了。
魏令贞先抱了沈银下地道,不一会儿又折回来抱沈铁,又把沈金的包袱和菜刀都拿上,这才回了地道,赶紧接过沈金手里的活。
沈金也不多话,他没什么力气,人又小,再往上的高度,就算脚下踩着泥举着锄头也不太够得着了,挖起来是比不上许家伯娘的,把位置一让,自己把小弓取了出来,抓一把石子在衣兜里,又握着菜刀,守在一靠一躺在地上的沈银和沈铁身前。
主屋里,许掌柜把门闩了后转身到地铺那边,从褥子底下翻出一把匕首,又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药瓶,正是沈烈给他防身用的那一个,和许叔一左一右守住那张八仙桌,屏气凝神听着外边动静。
呼号哭叫喊杀声,已经近到能听得非常清楚了。
“这家归我们了!”
地道里魏令贞母子三人没命的刨,技巧什么都顾不得了,土落了一头一脸一身都是,只想着快点把出口挖通。
院门‘呯’一声被撞响,许掌柜呼吸都重了起来,握着匕首的手青筋都暴了起来。
沈金跑到通道口看情况,听到外边动静,又忙跑回去:“快点,有人撞院门了。”
许文庆眼睛都红了,发了狠的刨。
只有一盏昏暗油灯的通道里,他一铲子上去,一大块土落了一下,随之泻下的就是一小片天光!
通了!
就连沈金都觉察到那光线,转头看去。
“我去叫许爷爷和许伯伯。”
撒丫子就往外跑。
院门已经被人撞开,沈金也跑到了通道口:“快,快,挖通了!”
许掌柜和许叔闻言也不管外边什么情况了,跟着小金就往地道里跑,许文庆只是挖,把洞口快速扩张到能一人通过。
外边不知是个什么情况,许文庆自己先探出头去,是片林子,许是土匪都冲进城里了,四下看了看并没有人,许文庆忙把两手一撑,上去了。
紧接着是许文泓、沈银、沈铁、沈金,都是魏令贞和许掌柜在下边递,许文庆在上边接。
孩子们都上去了,魏令贞也被许掌柜推着往上,等魏令贞上去了,许掌柜往上递了两把锄头,一把铲子,让许叔快走。
许叔哪肯先走。
“阿郎快上去。”
地道外又是一声响动,是桌子被推移开了,许掌柜不再多话,三两下就上去,被许文庆和魏令贞一起拉了一把。
甚至能听到通道里盗匪兴奋的呼喝:“有地道!追上去!”
他也不多话,让许文庆快拉许叔,魏令贞和许文泓去抱上沈银和沈铁,自己把匕首一藏,抄掏出那小药瓶就用锄头尖往里沾了沾,两把锄头的锄尖都快速沾了药。
这时许叔已经上来了,才走出地道口没三步远,一个壮汉就从地道里钻了出来。
许掌柜早候着了,一锄头就抡了过去。
他不是个在打斗上有天赋本事的,那一锄头并没能精准抡到那汉子头颈心等要害上,只一锄锄到那汉子的手臂。
见血了,见血了!
许掌柜激动得满眼冒光。
那汉子却还不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他痛得惨叫一声,气得一把子抓住那锄头拔出来就往上爬。
许掌柜力气没他大,锄头被那汉子拔出来后还攥手里,他扯都没扯动,一旁的许文庆和许叔忙抄了锄头铲子就要来帮忙,结果那铲子还没拍过去,那壮汉才爬到一半,动作竟滞塞起来。
许掌柜一把抽回自己的锄头,这一回叫他轻易抽了出来。
“走!快走!”
让魏令贞几人走,他还守在洞口,如果说有什么办法有把握杀了追上来的盗匪,利用这洞只能容一人爬出来的地势,一把带毒的锄头抡过去是最能成事的。
盗匪追进来了三人,看第一个爬上去就发出一声惨叫,已经知道是被攻击了,人明明还要往上爬的,紧接着动作竟又慢了起来,大声在手边问:“老二,你怎么了?”
那老二被两个同伴给拽下去,嘴唇都开始发乌了。
这三人原是一家子兄弟,亲兄弟被人杀了,还肯甘休?尤其刚才看到那被子褥子可都是锦被。
住间破屋,结果盖的却是锦被,还有地道,想也知道是富户特意找的这靠城墙的破房子挖地道逃跑的。
土匪也有土匪的规矩,富户轮不着他们,他们只能抢这种小户,小户里碰上了肥羊,这还能放过?
但这两弟兄也不傻,自家老二是怎么死的,一看就用了毒,他们也没蠢到马上就往去送死。
老大冲上边喊话:“有本事你们就守着这洞口。”
转头跟老三道:“老三,去喊人来!”
那老三应着,却没有真的走,不过是给上边的人施压罢了,肥羊,自然是他们自家兄弟分。
许掌柜确实不敢守,也清楚守不住,那边盗匪太多了,人来得多了,十个他也不够人砍的。
他示意许叔走,许叔却是拧,把手里的锄头一握:“我守着,你们走!”
能多守得一时是一时。
许掌柜哪里肯叫他守,守到后边就是一个死,而且就算搭上一条命守,也根本多争取不了多少时间。
为这点时间让许叔把命搭上,许掌柜干不出来,他一把拉住许叔:“一起走!”
许文庆都急着想过去帮忙了,正要迈脚,旁边的沈金忽然发出一声压着兴奋的低呼:“大哥!”
循着他的视线,就看到灌木后站了个看上去年二十左右的高大少年。
沈烈是主动把自己曝露出来给沈金发现的,只让小家伙唤出一声大哥,他就把手往唇边压了压。
沈金忙捂住嘴。
可就是这一声,也足以让许掌柜听到了,他循着沈金视线望过去,看到那灌木后站的人是谁时,激动得都要谢天爷了。
沈烈!
往旁边再看,还有陈大山!!
老天要救他们一家!!!
许掌柜喉头滚了滚,他觉得,他上辈子一定积了天大的德。
沈烈和陈大山已经取了弓,冲许掌柜和许叔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跑,就从后背箭囊里抽出箭来,张弓搭上。
许掌柜霎时意会,竖起两根手指,给沈烈和陈大山提示了盗匪人数,见两人点头后,就收了手冲许叔道:“走!谁守在这都得死,守不住多久的,我们熬不过他们,快跑。”
许叔也看到沈烈和陈大山了,知道他这话是给底下匪盗听的,沈金那一声大哥,他们知道是沈烈来了,匪盗只会以为小孩儿叫的人原本就是这家里的一员,根本不会多想。
他也配合,一叹气一跺脚,跟着许掌柜就跑。
两人往魏令贞几人方向狂奔,一家人狼狈往前逃,口中一直叫着快跑,声音把自己的位置曝露得死死的。
底下两个盗匪安心了,兄弟两个轮番往上爬,最先出来的那一个,眼里只有正逃跑的许掌柜一家,压根没注意到侧前方树丛后还有人。
一人爬了上来,沈烈没动。
等第二个也上来,才迈出两步,第二步甚至都还没落地,沈烈和陈大山合作几年的默契,连多一句商量都不需要,两人手里的箭就同时射了出去。
两个扬刀要追肥羊的盗匪,耳边只听到破空之声,背后的汗毛根根炸起,意识到危险,甚至还来不及看清那危险从哪儿来,心口一痛,身体一僵,人就呆立在了原地,不敢置信的低头,只看到当胸一尾颤动的箭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