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有个洞

可真相就这样毫无征兆、血淋淋地摊到了他眼前。

这一年堪堪七岁的沈银, 整个人被吓傻在那里,那些混乱记忆里他以为是饿狠了的幻觉的颜色与气味, 一下子又泼头泼脑将他整个人盖住了。

沈银吓傻住了。

王春娘也吓瘫了。

被沈金嘴里说出的话吓瘫,也被谷中这么多人奔进来的阵势给吓瘫了。

卢大郎浑身发抖,他盯着王春娘,目光如果能杀人,现在的他能将王春娘给活剐了。

陈婆子和许老太太反应最快,一个去拉沈银, 一个去拉沈金,劝哄着就往外边带。

卢老汉和卢婆子两耳嗡嗡的, 直看到许老太太把哭着的沈金半扶半搀往外带时,想跟沈金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们年岁在那里,经历过混乱的世道,所以懂得沈金崩溃间的质问背后到底承受的是什么。

不,没有真实的经历过别人的一切,谁又能真的完全感同身受?

想到兄弟三人刚入谷时的模样, 卢家老两口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等沈金已经被扶出山洞了, 卢婆子看向在场稍年轻些的魏清和,道:“清和, 劳你上一趟入口给周村正递个话,今儿夜里把沈烈、阿萝、大山还有我家二郎、三郎喊回来一趟。”

这话一出, 卢大郎双腿一软,差点瘫了下去。

他抖着嘴唇:“娘?娘!”

卢婆子没看他,只看拴柱和大妞兄妹以及后边闻信奔来的铁柱、虎子几个身上。

五个孩子啊,卢婆子这时候是真的想哭。可再是绝望也不敢心软分毫, 为着这五个孩子,她已经纵容两次了。

卢婆子整个人都失了力,手往后摸了摸,摸到了床柱,挨着床柱坐了下去,让身体有个可以借力倚靠的地方,而后看着五个孙儿孙女,好一会儿才将目光落在最大的拴柱脸上。

“拴柱,今天的事你都看到了,机会给过你娘很多的。”

“她已经不是不知恩了,是把恩人当仇人来恨了。觉得我们这一山谷的人谁都对她不好,谁都对她不起。”

卢婆子没听到王春娘前头说了什么,但沈金的话要紧的她几乎都听全乎了,孩子情绪失了控,声音并不低。

听到的所有话,结合那一句我大哥大嫂救我们还救出仇来了吗,根本不难想象。

卢拴柱已经意识到什么了,眼泪落了下来,他连忙用手去抹。

虎子有些犯傻,看家里人的神色他下意识有些怕,拉着卢大妞小声问:“姐,娘干什么了?”

卢大妞根本不敢说,只低声啜泣。

魏清和看着这场面,再想想刚才听到的话,不好再呆下去,冲卢婆子点头应了一声好,匆匆离开了,谷中其他人见状,也都各劝一句纷纷离开。

卢大郎看魏清和一走,就知道这事怕是要成定局了,膝盖一弯,整个人都软了下去,拉住一旁的床柱才勉强站得稳。

此时的他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他被王春娘连累死了,他会被扔出去自生自灭的,一定会的。

牙关都咯咯抖了起来。

这种恐惧远比前两次要来得深。

第一次出事的时候他只怕他爹娘怪责,第二次,他已经见识了深山里的险,意识到了外边的混乱,他怕的是被扔出云谷,可那时候,他反应足够快,看着几个孩子的份上,他娘不会。

而这一次,卢大郎的恐惧来自对他爹娘的了解。

什么叫肝胆俱颤,现在的他知道了。

另一边,分派到的活计离得稍远些的沈安、沈宁和沈铁瞧着动静不对奔过来的时候,只看到哭得不成样的沈金和沈银,什么都不知道的沈铁也被吓着了,跑到沈金身边问怎么了,得不到答复又跑到沈银身边问。

结果谁也不告诉他。

魏令贞哪敢再叫这个最小的知道啊,把他拉住,哄道:“没事,你哥哥们没事,闹了几句口舌,一会儿就好了。”

这话连沈铁都哄不住,惶论沈安?

沈安眉头皱了皱,转头就往刚才人群聚集的卢家看去,也不追问了,让沈宁照看一下小金两个,自己转头就往卢家山洞跑,一旁的秦芳娘叫都没叫住。

卢家的氛围明显不对,沈安把众人神色看了一圈,目光就锁在了面如死灰的卢大郎和王春娘脸上,最后定定落在王春娘脸上。

卢家老两口也好,卢大郎也好,都算长辈,沈安把目光落在卢拴柱脸上,道:“拴柱,小金小银是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卢拴柱喉头还哽着,根本答不出话来。

卢老汉看了看沈安,不得不主动开口:“小安,这事你先别问,先回去照顾一下小金和小银,你卢阿奶已经让你清和叔告诉周村正了,入夜会出去把你大哥大嫂请回来,还有你卢二叔、卢三叔都会回来,会给你们家一个交待的。”

交待?

那就不是小事了。

沈安定定看王春娘一眼,也不跟卢家二老作难,左右大哥大嫂回来了他总能知道的,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转身快步往回奔,也顾不得走路,直接往割到一半的田里穿行。

回到家里,沈金和沈银已经上了上边的小山洞,兄弟俩看着都很不好,沈铁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看着两个哥哥这样,也跟着一块儿哭。

收成本就晚,农事到底是不敢耽搁的,秦芳娘她们把人送回来后又回田地里去了,只是暂时避开了卢家旁边那一片,留开空间给卢家人处理事情,先割另一边的稻子去了。

这会儿沈金住的山洞里,许文博和许文茵在边上陪着。

沈安也没敢多问,折身下去就在自家灶屋里找到了正和沈宁一起生火煮什么东西的陈婆子。

“陈阿奶,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虎子他娘干什么了?”

陈婆叹气,已经关着了还能惹事,她也是服气,也没否认,只低声道:“我也没听到前边的,大抵是说了些诛心的浑话,小金这下够呛,小银应该也吓着了。你记着千万别问了,我让阿宁从你们家的药里翻了一帖定惊安神的给熬上了,你一会儿送上去看着他们喝了。”

汤药熬好的时候,沈金显然已经缓过了些,至少不是一开始那吓人模样了,只眼睛红肿,连许家兄妹也被他支开让去地里忙活了。

沈安和沈宁把汤药端上来的时候,沈金看着眼前两碗热腾腾的汤药,眼角一瞬又添了湿意,喉头有些发哽,好一会儿才道:“我没事了,我只要再缓缓,你们去地里先忙吧。”

山谷里能晒到太阳的时候不多,赶不上好天时,只怕稻谷都晒不干。

沈安看他确实还好,嘱咐他和沈银把安神的药喝了,这才一步三回带着沈宁走了。

看着桌上两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沈金指尖颤了颤,怎么也不敢碰,许久,他把其中一碗推向沈银:“安神的,喝了吧,咱们生不起病的,别再给大哥家里添乱子。”

沈银嘴唇还颤着,想问甜丫的事,看看身旁的沈铁,到底一句也没敢问,他抹抹眼泪端起那碗开始喝药,喝了几口,看沈金仍怔怔坐在那儿,沈银才道:“三哥,你怎么不喝?”

一句你怎么不喝,不知是触到了沈金哪里,他鼻翼不自控的翕张抽搐,眉眼都挤作了一团,两串眼泪就又滑了下来,忙拿手抹了,含混道:“你喝你的。”

沈银只道他是一时还喝不下去,把沈金那碗汤药往他跟前推了推:“哥,你别病了。”

这一句你别病了,沈金就是从沈银语气中听出了害怕来。沈金手颤了颤,只终于伸手去够那碗,抖着手端了起来,药汁还没入口,眼泪一串一串落进褐色的汤药里,他盯着看了一会儿,端着碗仰头把那和着泪的药汁大口大口往肚里咽。

一边咽,一边落泪。

沈铁在一旁看了,转身去层架那儿翻出两块山楂脯和两块芭蕉片来。

那是桑萝给的,沈铁因着县里那一遭,每每总怕没东西吃,吃东西急的毛病怎么也改不过来,沈金和沈银尝过几块,就把东西都留着给了最小的沈铁收着,叫他慢慢吃。

沈铁这会儿把东西翻出来,给沈金沈银一人递了一份:“哥,不哭了,药苦就吃点甜的。”

却不知道沈金看着那山楂脯和芭蕉片,眼泪却是落得更凶。

手里空了的药碗被沈铁拿下了,塞进来的是那两小块吃食,沈金盯着手心看了好一会儿,却只看着,最后握着。从前没少吃的东西,眼下却始终没敢往嘴里送去。

沈铁疑惑,唤了一声哥,又问道:“你们到底为什么哭了?还要喝药,不是生很重的病才喝药的吗?”

很重的病吗?

沈金想,他是生过的,在刚入谷时的几个暗夜里。

他看看两个弟弟,这一回没再避着,只斟酌着把不该说的藏好了,才道:“听了些乱嚼舌根的诛心话,所以哭了。”

“小银小铁记着,我们能活下来是许掌柜和许叔肯援手,是许家伯娘她们也心善,是大哥大嫂不计较从前的事,在这样的世道里还肯把我们三个带回来,山谷里各家帮咱们的,也都是大哥大嫂替咱还的人情。”

“记住了,往后任是谁在你们面前说些什么,说大哥大嫂不好的,都一定扇回去,大哥大嫂不欠咱们的。”他默了默,道:“是咱们家欠大哥大嫂、小安和阿宁的。”

沈铁小,况也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着沈金说的这些话只乖乖点头。沈银也点头,眼里却带上了几分迟疑。

王春娘那一句曲意引导的话确实诛心,七岁的孩子,真的会顺着她的话去想的,如果大哥大嫂当初把他们家也带上,娘和甜丫是不是不用死了。

这念头它不由人控制,是一种本能,好比进到山谷身体刚好转过来的沈铁,看到山谷里的好,也会下意识说一句要是甜丫和爹娘还在就好了。

好比他,每次看到山谷里的孩子们在玩,在读书识字的时候,施巧儿,小丫,阿戌,总也会出神,夜里睡下,有时就梦见这些人里还坐着个甜丫。

理智上什么都懂,心念里却好像有一个张着嘴的黑洞,把人生生割裂成两块,梦醒时都不知道是高兴能看到妹妹还是害怕自己做这种梦的背后到底代表着什么。

他不敢告诉任何人,只努力去修,却不防就那样被人一把将修修补补盖上去的补丁连血带肉的扯开。

现在,不只是他,连小银心里也被王春娘那几句满是恶意的言语刨开那样一个洞。

沈金放在桌面上的手紧紧攥成了拳,他看向沈银,甚至旁边一无所知的沈铁,从前所有想一力挡着的,不敢给两个弟弟知晓的话,在这一刻沈金知道,不能了他不能让小银和小铁也落成这样,更保证不了两个弟弟会不会因为这个长歪了去,歪成虎子娘那样的人。

他盯住沈银:“你觉得虎子娘那话有道理?觉得大哥大嫂当初如果带上我们一家,甜丫和娘就不会死了?”

沈银手微抖,沈铁则愣了愣。

沈金并不意外,他最是知道那滋味的,王春娘那些诛心的话一出口,他就知道免不了了。

他没顺着这种假设去讲,他只问沈银:“如果当初没分家,如果大哥没回来,你知道我们,小安和阿宁,现在会是什么处境吗?”

沈铁是懵懂的,沈银却是被沈金这一句话从刚才的思绪里拉拽了出来,抬眼看向了沈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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