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边回山洞并不远, 灶屋的门白日里是开着的,沈宁把灶火点好,釜里加上了水,转头就看到了沈金和沈银, 她撒丫子迎了出来, 看到两人瘦得也不比沈铁好到哪儿去, 探着头朝几人身后看去。
没等她问甜丫,住得近一点儿的陈家人已经闻讯过来了,看到瘦得皮包骨的沈金和沈银都愣住, 陈家人几乎不敢认这兄弟二人,这比那年旱灾濒死的人也好不了哪去了。
陈婆子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桑萝把沈金和沈银交给安宁兄妹俩, 道:“你们带小金小银进去坐会儿,倒两碗水给他们先润润喉, 我和你陈阿奶她们再去看看还有谁来。”
沈安和沈宁都应下。
桑萝和陈家人走开几步,还能听到正带着人往山洞去的沈宁低低的声音传过来:“才三个多月, 你们怎么成这样了, 大哥不是给你们送了肉干吗?还有文茵的爹,不是也换了粮食给你们的吗?甜丫呢?还没下来吗?”
桑萝轻声叹息。
陈家人回头看了一眼,见几个孩子已经到山洞口了,陈婆子才低声问桑萝:“我听卢家二郎说祁阳县破了,小金兄弟三个过来了,那沈三和李氏, 还有甜丫是?”
桑萝摇头:“我也还不知道具体情况。”
许家人一个一个借着绳索被沈烈引下来的时候, 施家、周家和卢家人也先后都小跑着赶到了。
都惦着外边的情况,连个地儿也没挪,就站在原地就问了起来, 许掌柜把情况说了,念着几个孩子,沈家三房的事他并没有说得太细,只含糊几句带了过去。
谷中众人这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天于山谷中的任何一家人而言都不好受,曾经被迫抛弃的家园,至此真正沦丧了,十里村、祁阳县的无数村庄都成了空村,等到太平,还回得去的有几人?
沈金兄弟三人和许掌柜一家这样的已经是天大的运气了,更多的是运气平平的,或是已经丢了命,或是还不知陷在怎样的水深火热里。
难过之后又是庆幸,庆幸他们还全全乎乎藏在这一小方山谷里,幸运的避过了一场大劫,亲近之人也早作了准备,早早避进了山里。
而像许家、沈家这般还能得救回几个亲人的,更不消说,许老太太拥着儿子儿媳,又抱抱两个孙儿,是又笑又哭。
活着就好,能活着就比什么都好。
老太太一把年纪了,听说儿子一家是得了沈烈和陈大山接应才能安全脱险、死里逃生,躬身就要给两个后生道谢,被陈婆子眼疾手快,一把子扶住了。
甘氏、施二郎媳妇、冯柳娘和周家婆媳这样有亲人在外边的,少不得跟沈烈和陈大山细打听山里的情况,听说大多数人都往内围缩进到了第三四天路程那一段了,这才安下心来。
施二郎道:“那再过一阵子我们想要再出谷是不是更不容易了?”
离内围也就是两天不到的路程了。
陈大山略想了想,摇头:“这两天路程也没那么好走的,野兽要比外边多,除非是猎户,熟悉野兽出没的痕迹,可以相对轻松的避开,普通人再要往里也不容易,外围地界足够大,只要没有大量盗匪进山,东西也够吃,大多数人短时间内应该都不会再往里来了。”
就眼下进到深处的那些人,未必就没有伤亡,日常出入大多是提心吊胆的。
沈烈道:“最近能多打猎就多打猎,而且尽可能是往再深处的内围走动。”
施二郎不解:“往内围不是更危险?”
沈烈点头:“是更危险些,但也还能应付,往外围方向,我的意思是能不走动就不走动,留下那些野物,在外边情况不算危急时其实也是咱们这山谷的一重保护,野物多,人少了不敢进来,没人进来,咱们这山谷才足够安全。而真到了外边危急,大量的人都要往里退的时候,野兽也会退避的,也算留了资源给藏身山里的其他人。”
人,有时候比野兽可怕得多,能通过一些举措保留天然屏障,那还是保留的好。
这一点,在知道外边已经人相食的情况下,大家都很认可。
外边的情况都知道了,许家人和沈金兄弟三个都要安顿,大伙儿也就各回各家。
桑萝和沈烈落后一步,两个人算是这会儿才有机会单独说话。
桑萝看沈烈:“刚才许掌柜好些话说得含糊,小金他们家是什么情况?”
沈烈叹气,把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和桑萝说了。
一路往这边来时,他也找机会私下里问过沈金,怎么进的城,怎么丢的粮食,甜丫怎么不见了又是怎么被送回来的,也就都知道了。
唯一让沈烈好受些的就是甜丫在最后还是被王美娘给送了出来,没有真的落到最惨烈的那一步。
也理解了李氏拼死也要杀了沈三的决心,沈三不死,沈金兄弟几个怕是一个都活不下来。
桑萝对沈三和李氏没什么好感,听后也只是为甜丫叹息一声罢了,抑或是,为这世道。
她知道乱世人命如草芥,也知道有易子而食的事情,可到底有多惨烈,于她而言其实只是书中一笔,她一个在二十一世纪成长起来的,是真没有切身经历过。
到这时,桑萝只觉得庆幸,庆幸当时需要一个身份,看沈安沈宁还算听话懂事,在沈家那间漏风的破草屋里留了下来,庆幸在沈烈回来后,观察过沈烈人品,第二次仍然选择留了下来。
不然她真不敢想象自己现在面临的将是什么。
她还在消化沈烈说的外边的情况,沈烈沉吟一瞬,说起后边对沈金兄弟几个的安排来。
桑萝静静听着,听到后边挑起了眉。
先把立场说定,再把责任分明,又把沈金的态度也委婉告诉了她,最后征求意见,他打的猎物和自己的口粮分出一部分给三个堂弟行不行。
小心翼翼又带着紧张,条理清晰,说得极顺。
桑萝没有回答,她只是站定了看着沈烈,好奇问道:“你回来这一路反反复复想了多少遍?”
沈烈愣了愣。
桑萝笑了起来:“我其实不觉得靠着这样成片的大山,有你护着的情况下我们会饿着。”
她最要花心力的,大概就是琢磨怎么去改变饮食结构。
她看沈烈一眼,笑道:“所以,以后辛苦你多出去打猎了,还有,谢谢你。”
那一句谢说得沈烈愣怔,不过桑萝没多解释,只道:“走吧,小安和阿宁这会儿该是都知道了。”
还不定哭成什么样呢。
如桑萝所料,沈安和沈宁眼睛是微肿的。
沈烈和最小的甜丫其实交集并不算多,反倒是沈安和沈宁,尤其是沈宁,是真的自己还是半大孩子开始就带着甜丫,陡然知道甜丫就这样没了,那种难过自不消说。
桑萝也没安慰,这也安慰不了,总有个接受的过程。
她其实想说,庆幸吧,分了家,还得庆幸沈烈及时回来了,不然先遭殃的可不是甜丫,而是沈宁,接着是沈安。
沈宁甚至可能都捞不到一个甜丫那样的下场,更可能是在更早一步,当金镯之前,就先成了另一个王美娘也未可知。
沈三的底线桑萝反正是没看到,而李氏,对她自己的孩子好,对沈安沈宁可称不上好。
不过现在人也没了,该受的报应也受了,她真这么说也是怼的沈金兄弟三个罢了,所以也不去说这话,只是拍拍沈宁脑袋:“行了,釜里的水有留意吗?仔细烧干了。”
与其哭着想东想西,倒不如去干活了。
沈宁一听桑萝提釜里的水,果真把眼泪一抹,就匆匆往灶屋去了。
沈金看到桑萝还是会紧张,桑萝也不给他压力,让沈安领着两个小的去把手和脸先洗洗,一会儿好吃东西,她自己看看那两层的床,掂量上边的山洞收拾出来之前,家里这一大群人怎么住。
现在只庆幸当时打床的时候做了地台,这会儿又是夏天,床的两边地台上一边能睡一个,也没别的地方能挤了。
桑萝这边看小小的山洞里怎么安置,隔壁许家,许掌柜、魏令贞、许文庆、许文泓和许叔,也正站在自家山洞里发傻。
他们从来没想过,住山洞里是这样的,床还可以这么多花样???
许文茵两眼亮晶晶的,挽着她娘道:“娘,漂亮吧,这床帐是我和祖母一起织的。”
许家山洞里其实就两张床,这山洞虽比桑萝那个大,但不规则,弯弯绕绕的,桑萝就利用了山洞原本的形态在最里面让稍微修凿了一下,给老太太和许文茵单独弄了个小间出来。
就一老一少,也不用弄什么两层的床,但许文茵不是羡慕沈家的地台嘛,桑萝就设计了个同款地台,不过上边只靠墙摆一张极矮的地台床,褥子铺上,再铺席子,看上去非常干净清爽。
床头做了能挂蚊帐的杆子,有点类似现代那种公主床的床帐。
地台的余位上摆着两个蒲团,一张炕桌,日常可以休息,打开地台下面又是柜子,可以收纳,因为许文茵馋沈宁有台阶的床,这地台桑萝还特意给弄了两层台阶上去。
当然,原本是为了能更多的收纳以及满足一下许文茵的小心愿,这下子好,那地台够高,能隔绝湿气,直接当榻榻米用也没问题了,现在许掌柜和魏令贞夫妻来了,铺上一张褥子,夫妻俩的床直接就有了。
至于魏清和、王云峥和许文博,一张上窄下宽的架子床,床边做了个立柜,三个人住的就解决了。
灶屋和桌椅也新奇,总之,和他们原本想象的,完全是两回事。
魏令贞转了一圈,连连点头:“漂亮,这心思也太巧了些。”
许文茵直笑,道:“是阿萝嫂子帮我们画的,山谷里每一家的床都可漂亮!”
许掌柜也摸摸那地台,直笑:“桑娘子心思一贯巧的。”
许老太太笑吟吟看着,这会儿才道:“以后你们两口子就睡这地台,外边再打一张和清和他们那种一样的两层床给许叔和文庆文泓睡就行。”
许掌柜看了看,再摆一张床的话,这山洞大概也就剩过道了,便道:“会不会太挤了?沈烈倒是说还有个小山洞,让文庆文泓和许叔到那边跟小金兄弟几个一起住。”
许老太太睨他一眼,道:“叫你们留这住就留这住,挤怕什么,这里边谁家不挤?你们是没看到沈家那个小山洞,这山谷原是沈家和陈家找到的,当初就让阿萝先选山洞,为照顾咱们,她们家倒选了最小的一个,本来就挤,又来三个孩子,要我说就趁这回,那小山洞直接给沈家,咱们就别去挤了。”
小夫妻俩还分床睡着呢。
许文茵见天往沈家跑,跟沈宁又是天天凑一块嘀嘀咕咕的,沈宁睡哪张床她能不知道?许文茵知道了,跟老太太闲聊不自觉就会带了出来。
阿宁跟她大嫂睡上边那层。
……
老太太可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这时候多出来个山洞,她们家还掺和个什么呢,管沈烈桑萝小俩口怎么用,总归正好借着这回,把那山洞归了沈家才是,她老太婆心里才安稳。
许掌柜是不知道自家老娘心里的弯弯绕的,不过一听沈家在这里拿的竟是最小的山洞,当即就把让儿子住另一个山洞的念头打消了。
“行,那我这就去跟沈烈说一声。”
又走到放粮的架子边,找到两袋没开封的米袋子,喊了魏清和、许叔和许文庆一起,抬了两袋米往沈家送。
救命的恩情,别说两袋米,两百袋都不够,送米去都是低看了自己也低看了沈烈,不过沈家这突然多了三张嘴,压力是不用说的,他尽自己一份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