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温野菜就带着温二妞出门了。
回来时,两人身后的背篓塞满了草药不说,温野菜的手上还拎了一根竹子,预备给喻商枝做个新手杖。
以前那根木棍太寒酸,喻商枝又高大。
自己七尺有余,喻商枝却比自己还高,并肩而立时他的头顶和人家的耳朵齐平。
他上了山便记着找合适的竹子,手里这根就很不错。
一上午的劳作,兄妹二人口干舌燥。
温野菜站在水缸旁一边活动着乏累的腿,一边从里面舀水喝。
结果还没进嘴,就被闻声出门,仍是持着那根木棍探路的喻商枝叫停。
“以后少喝生水,要喝熟水。”
温野菜嘀咕道:“我俩身子壮得很,那热水都是给三伢喝的。”
本以为喻商枝听不见,不料人家一个字没错过。
喻商枝好气又好笑,“这与身子壮不壮无关,生水里有细菌,容易让人生病。”
温野菜嘴上不服,实际已经准备去灶房倒热水了,闻言疑惑道:“细菌是个什么东西?”
喻商枝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说出了现代词汇,当即换了个说法。
“就是很小的脏东西,人的眼睛是看不见的。”
温野菜抓了抓脑袋,“你是郎中,听你的。”guxu.org 时光小说网
话音落下,温三伢已经端着两碗水从灶房里出来,看起来早就准备好了,双手举起来道:“大哥,二姐,喝水。”
温野菜接过,摸了摸三伢的脑袋瓜。
“三伢最乖。”
不得不说,自从喝了几次喻商枝开的新方子,三伢夜里睡得安稳,气色都瞧着比以前好了。
简单休整一番,四人坐在院子里拾拣草药。
喻商枝一一辨识确认,再行分类。
面前很快堆放着几堆草叶,譬如外用于跌打损伤的鸡骨草、止血的白茅根、清热解毒的蒲公英、妇人常用的益母草、治痰热咳嗽的车前草……
都是最基础且常见的药材,但实用。
农家哪里有那么多闲钱寻医问药,大部分时候都是上山挖几棵草药自己胡乱吃下,若是好了就是万事大吉,若是不好就是命该如此。
等这些处理好了,就轮到了最多的艾草。
喻商枝随手都递上摸索着抽了一支,捏了捏手中植物的叶子,摸了摸茎秆,又撕下来一点在指尖揉碎了嗅闻。
艾草植株有着独特浓烈的香气,几乎盖过了其它的所有植物。
大旺和二旺嗅觉灵敏,已经被熏得受不了,远远躲到院子另一角。
喻商枝把手上的艾草丢回原处,“这些应当都是北艾,可用。先找个干燥的地方放着阴干,过个两三日,便可将叶子摘下来存放,家里人睡前都泡一回脚,可以温通经脉,凝心提神。不止是三伢,还有二妞,你是女孩子,从小就要开始注意了,不然以后容易受寒肚子痛的。”
他没明说月信的事,恐怕二妞并不明白,还会害羞。
农家的小丫头,何曾活得那么仔细过,一时间还觉得稀奇。
“如果因为我是女孩子,就需要注意的话,那大哥是哥儿,是不是也要注意?”
喻商枝一时哑然,他都险些忘了,哥儿也是会怀孕生育的。
细想来,也不知道哥儿体内是怎样的构造,孕育胚胎的是哪一样器官?
若也是有卵巢、子宫,莫非也会有月信么?
喻商枝依着原主的记忆回溯,发现是没有这个说法的,稍稍松了口气。
不过多注意些,总是好事。
“没错,以后都要养成睡前泡脚的习惯,有益无害。”
温野菜短短一会儿,就被提点了不能喝生水,睡前还要记得泡脚两条。
“你们做郎中的讲究恁多,麻烦得紧。”
话虽如此,听语气可是半点嫌弃都没有,受用得要命。
几个人合力,一个多时辰就把堆成小山的草药分拣了大半。
家里的笸箩不够用,温野菜说回头上山砍竹子,再编上几个。
不过在编好之前,有一些草药只能委屈地躺在地面的竹席上了。
“不如在院子里找个阴凉地方,把艾草直接铺开,你说呢?”
蹲在一旁的温二妞见喻商枝点了点头,不禁又去看自家大哥。
是她的错觉么?
总觉得过了一夜,这两人似乎又更亲近了些似的。
旁边,温三伢也在摆弄艾草。
今日天气好,太阳高,没什么风,喻商枝不让他总是闷在屋里,他便也抱了个小板凳在一旁坐着。
小手择取着草叶,从中看到一物,温三伢疑惑地翻了出来,擎在手里。
“这几根不是艾草,怎么混进去了。”
温二妞看了一眼,解释道:“大哥不是说,喻大哥讲山上多的是可以入药的药材,我杂七杂八地薅了不少,说不准哪个就有用呢。”
话虽如此,她薅的那些杂七杂八,其中好些都已经被喻商枝择出去丢了,估计这几根不起眼的小草命运也是这般。
温野菜没当回事,可还是把那几根草接了过来,搁在手里看了几眼。
“我怎么瞧着像线儿茶的叶子?你快别给你喻大哥添乱了。”
温二妞不服地晃了晃脑袋。
喻商枝却像想起什么一般,伸出手道:“阿野,把那草给我瞧一眼。”
这称呼一出,温二妞和温三伢更是瞪大了眼,喻大哥他……居然叫大哥阿野!
两人眼神在温野菜身上乱飘,被温野菜回以警告的视线。
喻商枝自不知兄妹三个的眼神里都是戏,他用同样的工序,辨别了一下手里的“野草”,露出意外的神色。
“若我认得不错,这应当是一株远志的叶子。”
温野菜打小生在山野间,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么个名字。
“远志?真不是线儿茶?”
其实草药的本质就是野草,因而难免都有许多俗称。
喻商枝推测,大约远志在这片地界,俗称就是“线儿茶”吧。
他解释一番,温野菜听得半懂不懂。
“嗐,管它叫什么呢,值钱就行,可惜就这么几根,回头还得上山寻摸点。”
喻商枝接下来的话却令人惊喜。
“过去我也跟着师父去卖过草药,像方才那些说实话,不值什么钱。少了的几个铜板就能换一斤,多的也不过二三十文,但这远志不同,一斤值个七八十文。”
温野菜“嚯”地一下站起来,“就这草叶子,一斤值七八十文?我的天老爷,比肉还值钱!”
喻商枝把远志的叶子丢回草堆里,掸了掸指尖的泥尘。
“贵有贵的道理,远志难寻,而且二妞采的是远志的叶子,实则远志拿来入药的是根茎。挖根茎有讲究,一旦挖断了就卖不上价了。”
本以为艾草堆里藏着远志就极好了,哪成想过一会儿温三伢翻了翻,又提溜出一根茎秆紫红色的小草,闻着竟也有一股艾草味。
“这是红脚艾,又叫鲍姑艾,奇了,这艾草合该只有南方有。”
红脚艾在喻商枝上一世的世界,属于岭南地区的特产,谁料现在出现在了南北交界处的伏虎山。
“鲍姑艾有个别名,叫‘神艾’。是说从前有个女神医叫鲍姑,精通艾灸之术,后人为了纪念她,就将这种最罕见且最适宜用作艾灸的药草,叫做‘鲍姑艾’。这种艾草的特点就是,生得比寻常艾草要矮小,叶片更小,枝子和根系都是紫红色的。*”
他顺嘴讲了个关于鲍姑艾的典故,这故事糅合了自己与原主双份的记忆。
自他穿来后就发现,这个世界与自己前世生活世界的过往历史,有诸多相似之处。
他将其理解为稍有变化的平行世界,多亏如此,他那些关于药材等的知识积累还能继续使用。
但也难免有变化了的地方,譬如这换了地方长的红脚艾。
喻商枝的心思不为外人道,一个小故事却令温二妞听得入迷,“原来还有女郎中呢,那有没有哥儿郎中?我原先以为,只有男子才能当郎中。”
喻商枝道:“都是有的,只是少见些。县城和府城,都有专门的女郎中或是哥儿郎中,专为女子与哥儿看诊。”
温野菜瞥见两个小的亮晶晶的眼睛,笑道:“你若还有这种故事,就多讲讲,他们爱听。”
既得了远志和鲍姑艾,别的草药一下子显得平平无奇起来。
“这鲍姑艾喜欢生在阳光充足的平坦地势上,远志则喜阴凉,山坡草地上可以多多看看,这两类有多少都尽数采来,拿去药铺,他们定然会收。北艾价廉,背去镇上不值当,不如留下陈放,平日里煮水泡脚,多余的做成艾条,留着自家用。”
温二妞举起手,“我记得这些草在哪里采的!是一片草坡,那附近有好几棵三月泡呢!就是现在还怪酸,过一阵再去采就甜了。”
温野菜伸出手指戳了两下小丫头的额头,“你就惦记着吃。”
温二妞见状,突然计上心头,转身就朝喻商枝身后躲,“喻大哥,大哥欺负我!”
温野菜惊奇道:“你这丫头片子,还知道找靠山了!”
温三伢看热闹不嫌事大,在一旁咯咯地笑。
“靠山”本山下意识地伸出把二妞往身后拦了一下,等反应过来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多幼稚。
他真是昏了头,都会和这几个小孩子一块儿闹了。
不过细想起来,这般与家中人一同笑闹的时光,他还真的从未经历过。
上辈子因母亲早逝,父亲未能靠自己的一身医术救回妻子,心灰意冷,弃医从商,把祖父气得将其剔出了喻家家谱。
彼时才三岁的喻商枝,则被接到了祖父所在的喻氏老宅,开始学习医术。
祖父原本对自己的儿子寄予厚望,不料期望有多大,之后的失望也有多大。
在这种心态下,小小的喻商枝便连同父亲的那一份责任一起,扛到了肩上。
他自幼没有亲生的兄弟姐妹,亦罕有同龄的玩伴。
记忆里除了在学校读书的时间,其余时候要么在屋子里背书习字,要么跟着祖父去药田劳作,顺道学习辨识草药。
后来他的确长成了一名浸染于岐黄之术与草木之香中的谦谦君子、温润青年,更被称为天才的医者。
可在专业与工作之外,心里总有一块是空落落的,他无暇去想那里究竟是缺了点什么。
然而现在,他大约有点明白了。
***
隔日。
二月十八,春分。
一早云端现出朦胧的雨意,所谓春雨贵如油,庄稼喜欢,药材却不行。
几人除了看不见的喻商枝,都急忙将院子地面上的艾草与架子上晾晒药材的笸箩收进柴房。
温三伢力气小,可也抱了一捆,来回走了几趟。
很快家中的柴房地上已堆放满了草药,叠放笸箩的架子占据了一个角落。
昨日温野菜和温二妞把伏虎山能去的区域,大略都走了一遍,将能找到的远志与鲍姑艾几乎都采了来。
北艾倒是不急,需要用的时候,随时都能去现采。
至于其余的草药,也多带回家了一些。
喻商枝分辨一通,发现多了一味苎麻根,和白茅根一样,内服清热解毒,外用时可以捣碎了敷在伤口上止血。
“刺蓟根还没到季节,不过我掐了些苗来滚个汤喝。另外还有些灰灰菜,咱们打两个鸡蛋炒一盘子。”
村户人就是这般靠山吃山,这些看似是野草的东西,有些能果腹,有些能救命,都不能小看。
在药材们没了被淋湿的隐患后,一场春雨也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一下雨,外出劳作的事通通都做不成,个个都紧赶慢赶地回了家,闭门不出。
好在这日是春分,还有乐子可寻。
温野菜大手一挥,“我去拿几个鸡蛋来,咱们应个景,玩一玩立春蛋。”
二妞和三伢一阵欢呼,大旺和二旺看不懂主人要做什么,单纯兴奋地摇着尾巴。
喻商枝侧耳听着外面的雨声,敲打着老屋的茅草顶。
过了一小会儿,一只竹筐落在了桌上。
“来,咱们一人挑一个鸡蛋,谁立起来了,晌午就拿这个蛋给谁做鸡蛋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