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9章 化烦躁为温情

“没有姜高帆配合,汉中于我们而言,也好比探囊取物。”司空月狐此时也已露出了真容。

宝光殿的后苑,除了红桃、白李之外任何宫人不得擅闯,大热天的,脸上堆填那么多的易容物滋味着实不好受,而杨内臣等人,负责的无非是监视外使,原本就知道难以打听到有用的内情,自从渐台事件后,越发没了指望,根本就不会过多留意亲卫,司空月狐回值舍时,只需要略微易容,使他自己看上去没那么英俊夺目,大不至于受到关注,当然,要是出了宝光殿,见的人更多,还得必须精细易容。

露出真容后的四皇子,显得格外自信。

“不过有了姜高帆配合,倒更利于脱困的计划,这和巧取汉中一样重要。”司空月狐道:“仅有卫夫人相助,并不保险,可要是冉氏部愿意护送殿君及左副使出关,才是真正万无一失,我们不能说服冉氏部,相信姜高帆可以。”

瀛姝缄默。

“首先,姜高帆不可能为事姜漠而叛姜泰,但要是姜高帆从始至终都是忠事于姜泰,他无甚必要大废周折布下这么大个局,他布局的目的,无非就是为了引我自投罗网,可他在相信此计已经不能得逞后,为何还要继续瞒骗左副使呢?

北赵不出兵,我们就不会有机会从北汉脱身,姜高帆何必要提醒我们,可以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趁虚而入夺取汉中?总不能是为了嫁祸我们先失诚信,姜泰就能得以顺理成章违背邦交之记,强行扣留殿君吧?”

“为何不能?”瀛姝总觉得司空月狐不会如此轻率就相信了姜高帆的话。

司空月狐拿起羽扇摇一摇:“他已经告诉左副使姜泰接下来会有什么计划,如果与发生的事态不符,左副使必不会信任他,可若与事态相符,姜泰就率先违背了信义,还如何反诬我朝?我们只要不被姜高帆牵着鼻子走,暂时信他一信又有何妨?”

“如此要紧的事姜高帆都坦白了,为何还要隐瞒他的来历?”

“不惜自诬为王致的余孽,却不肯吐露真正的来历,这点的确可疑。”司空月狐大抵是觉得脸上真正有了清爽感,才把羽扇放下:“关于姜高帆的难言之隐,日后我会详察,这个人,归朝之后我会将他放在左右,不会吊以轻心。”

“殿下是要将他招入麾下?”

“回朝之后,世上再无姜高帆,便是对五弟,还望左副使也要守口如瓶。”

瀛姝不置可否。

“我相信左副使能分辨得出,此人固然有狡诈之处,但于君国社稷无害。”

你凭什么如此坚信?

但不可否认的这确实是瀛姝的看法。

“有朝一日,我会将姜高帆的来历如实告知。”

“听殿下这样的口吻,似乎已经知道了此人的来历?”

这下换司空月狐缄默不语了。

瀛姝觉得心头闷得发胀,起身便走,走出了数十步,沿着游廊拐向了花荫,迎面而来的一阵清风都不能让她烦躁的心情得到稍微的平静,她也不曾留意当她离开时,殿君正经水塘另一边的游廊步上廊桥,一抬眸,却发现司空月狐全然没有察觉她已经近前了,目光所向处,是瀛姝头也不回的背影。

瀛姝从来不担心误信姜高帆,因为要验证姜高帆那番话的真伪其实轻而易举,而与其说困扰她的是事件背后的真相,不如说更让她介怀的是自己内心涌动的烦躁。

她几乎已经笃定,姜高帆是司空月狐的故人。

司空月狐明知姜高帆的来历。

可要说司空月狐也是重生人,何必故意在她面前露出那么大的破绽?是否也存在另一种可能,司空月狐认出了姜高帆,但这与重生无关,是因司空月狐一早就认识姜高帆,存在暂时不能说明的理由。

无论真相是什么,她都不该如此在意。

因为大局当前,现在不应追究这些细枝末节,哪怕攸关她前生的死因,杀害她的真凶是谁,她只需要暗暗提防,时间适当时再缓缓查证,她不想为自己复仇,着实大可不必在意真凶为何要将她置于死地,此生不乏想将她置于死地的人,除了司空北辰之外,对谁她都并不一定要赶尽杀绝。

死过一次的人,不再惧死,真到生死绝战之时,对敌便是。

瀛姝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她根本不必急于求证,但这时她需要做点正事让自己分心,心情烦躁一贯影响她的胃口和睡眠,不利于养身,更不利于养颜,她没有折磨自己的陋习。

便叫来红桃,让她去请卫夫人。

结果并不意外,卫夫人证实了姜泰接下的计划一如姜高帆所说,还极其诧异她尚且不及告知瀛姝,这么隐密的事瀛姝怎么就知情了?才知姜高帆的真实身份,把卫夫人震惊得半天回不过神来。

“大尚臣未免也隐藏得深!”

“这些计划,是否都出于大尚臣的建议?”瀛姝问。

卫夫人仔细想了想,极其慎重认真:“关于姜雄鹰那着棋,其实大尚臣并不认同,认为风险太高,稍有不慎就会让姜泰遭受诽议,可这却是姜泰的执念。大尚臣无法劝阻姜泰,也根本想不出更加妥当的办法,顺理成章将殿君留下来,于是只好完善细节,我原本不觉得如何,丝毫不疑大尚臣竟别有居心,听左副使刚才的话,再细细一想……别的不说,姜泰如果真依计行事了,姚氏必定会先气得头盖骨冒烟。”

瀛姝见卫夫人极其愉悦,似乎已经目睹了姚太后被气得浑身乱颤的情景,她也跟着笑了几声。

“我以为左副使不会跟姚氏之流一般计较。”

“我的确不会和她一般计较,不过,当然得与夫人同仇敌忾。”

她现在多笑一笑,也有利于自己放开心情。

“姜泰入了穷途末路,姚氏应该不会再活着吧?”

“她屡番想把文氏置之死地,相信姜漠不会再容她苟活。”

“可惜我不能亲眼目睹文氏的下场了。”卫夫人叹了一声,不过脸上却并不显哀凄之色。

她已存死志,活一日,就要乐一日。

“夫人不能手刃血仇,若是还眼瞅着血仇因夫人遭遇不幸而拍手称快,就真的甘心么?”

卫夫人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但只不过一瞬,这下子,就真成强颜欢笑了:“左副使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在文氏死前,就不得不离开北汉,跟殿君及左副使同去大豫,才心生遗憾罢了,”

“夫人已经布下了圈套,利用姜里娜之手毒杀文氏,使其两败俱伤,因此夫人明知文氏必会不得善终,如果夫人真会前往大豫,怎会觉得可惜?”

卫夫人收起笑容,看向瀛姝的眼睛。

“夫人活得很辛苦,我理解夫人的心情。”瀛姝挽着卫夫人的手臂:“因此,我不会为了要逼着夫人活下去,就阻止夫人的计划。夫人复了仇,却无法换得亲人的重生,夫人心中到底是难得畅快的,夫人忍辱多年,其实是不想死得太憋屈。”

瀛姝感觉得到,被她挽着的那只手臂在微微颤抖。

“夫人的心从来没有仇恨,而变得彻底的冷硬。夫人当初救下红桃和白李,其实根本就不是为了利用她们,夫人的复仇计划,其实根本不需要她们援手,夫人怜悯她们,想要救她们彻底脱身苦海,替她们寻个安稳的依靠,因此才将她们拉入了你的复仇计划之中,在力保她们安全的基础上,让她们立下一功。

她们两个,多年以来,是真正与夫人相依为命的人,我想,夫人是一时困于执念,觉得复仇之后,这个人世就再不值得夫人留念了。”

“难道不是么?”卫夫人声嗓低哑:“左副使既然已经看穿了,我也不再欺瞒,我的确已存死志。”

“夫人应该知道,如果失去你,红桃和白李也如失去了亲人,她们会肝肠寸断,悲伤不已,否则夫人为何要隐瞒,欺哄她们两个,夫人不会和她们一同离开北汉?”

“悲伤只是一时,她们两个还有彼此相伴,不会跟我一样……”

“夫人当万念俱灰时,尚且愿意庇护红桃、白李于羽翼之下,当大仇得报,远离这个伤心地,定会认识更多的友朋,比如殿君,及我,这个人世并非没有值得夫人留念的人事,我希望夫人能够再重新考虑。”

“左副使不曾体会过失去至亲至爱的心情吧?”

她体会过,但她摇头。

她永远失去的人,现在还只有长乐,但她无法对卫夫人提及。

“我不会勉强夫人,我们相交尚浅,所经所遇也大有不同,我现在说夫人于我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人,那太虚伪,我愿说,夫人也不会信。但我身边,也有永失至亲至爱的好友,她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在世上何尝不是孑然孤独,可她现在,活得并不凄苦。”

“神元殿君?”

“看,夫人除了红桃、白李之外,不是又有一个关心的人么?”

继续活下去,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人的心里有了牵绊,对人世就有了依念。

“还有时间,夫人不必急于决定,想想另一些可能……当文氏和姜里娜的死讯传到建康时,殿君及我会约好了,提一壶美酒,与夫人开怀畅饮;可能红桃、白李会得遇良人,两双人你情我愿,我就有把握撮合他们成婚,我们能一齐热火朝天商量着怎么帮他们办喜事;也许有朝一日,长安能重归大豫的治下,夫人大可旧地重游,拜祭父母兄嫂;又哪怕夫人不能回心转意,就真的放心红桃和白李么?夫人怎么也该去建康看看,督促着我妥当安置她们,我并不会干预夫人的最终抉择,因为我知道那是无用功。”

“我也不想让人误解,我是为了姜泰殉情。”卫夫人抽出手臂,飞快抹去眼角的湿意:“我知道,我死在长安,不能与我的家人葬在一处,我其实并不信人死后,尚存魂灵,就像我从不相信善恶有报,自己不动手,那些害得我家破人亡的仇人会遭天谴。

所以哪怕我死无葬身之地,我并不会介意,但让仇家知道我死在他们前头,的确让我耿耿于怀,所以我都已经打算好了,我不会让他们知道我的死讯,投渭河也好,葬身火海被烧成飞灰也罢,我得让他们确信我已经从北汉脱身,去了让他们鞭长莫及的地方。”

瀛姝笑了笑:“换我,也会如此。”

“你不是我。”卫夫人这回,并没有抬手拭泪,她已经许久没有哭过了,也不知为何,今日忽然又有了哭的情绪:“你不会像我一样专心致志的寻死,就像殿君,看上去柔弱,但心志要比我坚韧。

我很感激。

我领会得左副使的好意,你在挽留我,告诉我我的生死,有你们牵挂在意,你向我承诺了将来,不会让我悲凉孤寂的将来,我相信,你会说到做到,而且你是真心实意。

我如果再跟你添麻烦,我就辜负了你的一番好意,我总不能,让你为我费心后,还要开导安慰红桃白李,好吧,我答应了,至少我不会死在北汉,就算我仍然无法说服自己继续活下去,我也会好生跟她们两个道别,我得亲自告诉她们,因为我这里已经病入膏肓。”

卫夫人指着自己的心口:“因为我多活一日,就多受一日的煎熬,早日解脱才是我的幸事,我将身后事交给她们,她们心里多少觉得好过些。”

瀛姝这次是拉着卫夫人的手:“我在建康城郊有个墅庄,是我阿娘的嫁妆,好几年前,就由我在打理,庄子里种着一片茶林,平时经管茶林的仆妇姓于,我一直称她为于婶,她从前,也要放不下的伤心事,我现也不多说,日后夫人自己去问于婶,不必担心,于婶的伤病已愈,现在跟人提及,哭一场,却是愿意倾诉的。

我回回去墅庄,于婶见我一次就哭一次,至于为何如此,我担保夫人猜破了头,都猜不到原因。”

有不少心病,都是积郁成疾,瀛姝多少能猜中卫夫人的“病因”,为了复仇,她将自己逼得太狠,但她并未真正因为大仇得报,感受到真正的快感——仇恨或许能够暂时支持着一个人不被痛苦击溃,却无法成为长久的支撑,因为复仇者,比仇家更加倍受折磨,他们会误认为被击溃才得解脱,卫夫人,早已对坚持这件事心生厌倦。

那些哀痛,久不倾诉,就耻于向人倾诉了。

卫夫人不够爱惜自身。

她肩负了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又自责她才是家破人亡的祸因,她其实并非不信人死之后存在魂灵,她只是觉得自己无颜与亲人泉下重逢。

她觉得自己已经丑陋不堪。

但其实,她仍然是个善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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