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益挟着琵琶,并没有直接回到胜业坊去。虽然他明知霍小玉在等着,但这时侯他还不想回去。
虽然他懂得用动听的言词去劝喻鲍十一娘,却无法摆脱自己内心里一种失落的感觉。
鲍十一娘毕竟是个动人的女人,她懂事,解风情,温柔,体贴,最重要的是她懂得安慰男人。
手里的琵琶越来越重了,重得使他觉得无法把持。无法承负,他急于要一个地方放下它。
但他知道沉重的不是琵琶,而是他内心的感受,他要找的不是放下琵琶的地方,而是一个寄存琵琶的地方,他不想把这具琵琶带到霍小玉那儿去,因为这是他另一份感情,不能容于另一个爱巢中。
沉思着,捉摸着,他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新昌里的旧寓,他住的地方已经换了一个新的主人,正在忙忙碌碌地往里搬东西,他心里有着更沉重的感触,他像鲍十一娘一样,也是步向一个新的命运,虽然在前天已开始了,他今天他才有这个感觉。转过身来,但折向他表弟崔允明的寓所。
崔允明家道中落,书读得不少,天赋却不够聪颖,更由于天性谨厚,缺乏了磅礴的才气与豪情。
所以很不得意,总算通过了遗才考选,得了个明经的副榜资格,勉强地挤入了衣冠斯文之列,在京师数几个学生,靠着一份微薄的束修,还可以维持个温饱而已。他的住所除了一几一榻外,只有几张放读的木条案,两间斗室,一间作了课读的场所,另一间就是他的居室。但拾掇得却十分洁净。
李益进门时。学生都已放学回去,崔允明自己在打扫课室,厨下的一个老妪在升火为炊。
看见李益进来,他显得很惊讶,连忙放下芦扫,迎上来道:“君虞,你怎么有空上这儿来?”
李益道:“我刚从鲍十一娘那儿出来,不知不觉走到这儿来了。”
崔允明皱皱眉:“你还上十一娘那儿去?”
李益笑笑道:“我是为郑夫人送谢媒的酬礼去,同时也是送别十一娘,她今天回家去了”。
崔允明笑笑道:“这样好,对大家都好。”
“允明!这话是怎么说呢?”
崔允明一笑道:“君虞!你的事情我很清楚,十一娘不是个坏女人,你们之间也不是一般尘俗感情,但这段感情不会有结果,倒不如早点散了的好。”
“本来就散了,她为我介绍小玉,就是准备结束了。”
崔允明笑笑道:“君虞,那只是口头上说说,也许你们都有结束的意思,但只要常见面,总免不了又会死灰复燃的,要想真正的结束,只有离得远远的。”
“是的,她箱笼行李都收拾好了,今天晚上离京。”
崔允明觉得该换话题,笑指他手上的琵琶道:“你怎么弄了这把玩意儿?”
“是十一娘的,她送给了我。”
“这倒是很难得,为君抛却管弦,从此琵琶不为抱了。她对你很痴心。”
李益的脸一红:“允明,别开玩笑,我不想把它带回别墅去,又不忍心丢掉,所以只好送到你这儿来。”崔允明笑道:“是托我保管,还是送给我?”
李益道:“怎么说都行,反正我不会再要回去,只要你别砸了它就行。”
崔允明道:“如果仅是托我保管,我就敬谢不敏了,如果准我动用,我倒是非常感谢,因为这等于救了我一急。”李益微怔道:“这又是怎么说呢?”
崔允明笑笑向后间叫道:“小桃!快出来,你盼望的宝贝来了,而且是真正的龟兹上品。”
后间跑出一个十岁的女郎,一身青衫,脸庞尚称清秀,却长得很健壮婀娜,红红的脸颊,别具一股风韵。她一出来,就被李益手中的琵琶吸引住了。两只眼睛直盯着,充满了渴望的神色。
崔允明笑道:“这位李公子就是名傅长安的姑臧李十郎,也就是我常常说起的表哥!他给你带了好东西来了:“女郎向李益浅浅地弯腰裣衽,叫了上声李公子,眼睛仍然盯在他手中的琵琶上。李益微愕道:“这位是……”
崔允明道:“他姓江,是我房东江婆婆的孙女儿,闺名樱桃,但是叫起来太拗口,你也叫她小桃吧。”
樱桃的脸一红,忸怩地道:“崔相公,你怎么把我的名字也告诉李公子了。”
崔允明笑笑道:“那有什么关系,迟早都要告诉他的。”
樱桃的脸更红了,崔允明笑笑又道:“李公子不但诗名长安,音律尤精,你不是喜欢琵琶吗?李公子不但带来了一具珍器,还可以教你弹奏,你这个做女弟子的,自然该把名字告诉老师的。”
樱桃兴奋地道:“是真的?那我就拜师了。”说着就要跪下去,李益忙道:“使不得!
使不得!江姑娘,你别听崔明胡扯,我那里懂得什么音律!”
崔允明笑道:“君虞!你若是还肯照顾我这个表弟,就帮我这个忙吧,小桃想学琵琶很久了,却找上了我这个笨老师,只能教她一些粗浅的指法,而且把她的一具琵琶也跌碎了,我答应赔她一具新的,同时还帮她请位名师,可是我到市上问了一问,大概要我半年束修,才够买一具像样的,我欠了半年的房租没付,那里还筹得出这笔钱,所以你这具琵琶真是救了我。”
樱桃红了脸道:“崔相公,瞧你说的,我几时说要你赔了,给奶奶听见了,不打死我才怪。”
崔允明笑道:“你没要我赔,但是我心里总是过意不去,现在可好了,不但有了一具西域珍品,而且还来了一位名师,我可以交差了。”
李益把琵琶递了过去道:“这是一个朋友送的,我准备送给允明,姑娘若是喜欢就留下吧,至于传授,那可不敢当,允明比我高明。”
樱桃喜孜孜地接过琵琶,用手指拨了几下,听见那清脆的音响,不禁眉色飞舞道:
“好!真好,比我早先的那一具不知好了多少倍,李公子,你可一定要教我!”
要是真想拜在他的门下,先到厨下去弄两样好菜。再把你埋在梅树下的雪花酿挖一坛出来谢师,等他崔允明笑道:“拜师之礼可免,李公子跟我都是不拘小节的,而且他的才艺盖世,不收庸材,你吃得高兴的时候,你再把自己会的拿手曲子奏上两曲,请他指点一下。”
樱桃答应一声,捧着琵琶就往后跑,口中高叫道:“阿婆。家里有客,我们把那只老母鸡杀了好不好?”
李益忙道:“不要麻烦,我才用过酒饭不久。”
崔允明笑道:“君虞!你难得来的,不妨尝尝她的手艺,保证你会拍案叫绝,尤其是那雪花酿,你在别的地方绝对尝不到。”
樱桃已经跳着到后面去了,李益笑笑道:“允明,比姝大是可人。”
崔允明点点头道:“不错,她的家世不坏,祖籍岭南莆田。是梅妃的同里族亲,采苹当宠时,她们举家来京,还混到一个小京官,太真独擅专房,梅妃被贬黜,连带她的祖父也去了官,一家流落京师,就剩下一栋屋子与祖孙两人,靠着租赁为生,我租的是两间偏屋,可愧的是不但经常欠租。还要她们为我司理炊扫……”
李益笑笑道:“照情形看来,你永远不必付租都行。”
崔允明道:“那怎么行,君虞!你看小桃如何?”
李益道:“秀外慧中,娇态可人,宜室宜家。”
崔允明道:“你假如不嫌弃,我可以为你撮合一下。”
李益怔了一怔道:“做什么?”
崔允明道:“收在身边,我知道姑妈对你的期望很高,如果迎为正室,也许不可能,但纳为侧室是绝对没问题的。”
李益笑了一下道:“允明,你知道人家肯吗?”
崔允明道:“她们祖孙但求两归宿,而且江姥姥对我很尊重,我说的话,她多半会听的。”
李益笑道:“允明,你别舍已耘人了,人家锺意的是你,倒是那天我为你说个媒吧!”
崔允明双手连摇道:“不可!不可!”
李瑞道:“为什么不可,难道你嫌她家出身不高?”
崔允明道:“这是什么话,她们虽然家道中落,但究竟还是梅妃亲族,多少也算得上是个皇亲国戚。”
李益道:“现在谈不到那些了,别说是一个已故贵妃的亲族,就是太原李氏的亲族,贫至衣食不给的还多得很呢!何况你们崔家书香传家,也是士族之家……”
崔允明苦笑道:“身家门第都不谈,就凭我这个处境,还能成家,君子爱人以德,我不能要她们耐贫受苦。”
李益轻叹道:“允明!你既然知道君子爱人以德,就更不该存那个想法,把那么好的一个姑娘推给人家做小星,这是你的爱人之道吗?”
崔允明垂头不语,李益笑笑又道:“我一个霍小玉还不知道将来如何安顿呢,你别再为我找麻烦了。”
崔允明道:“不麻烦,她倒不会像小玉那样复杂,你收在身边,不带去上任,也可以放在家里侍奉姑母。”
李益庄容道:“允明!说句老实话,我不做这种残忍的事,一个女孩子追求的归宿。并不只是温饱而已。”
“我知道,但你比我强多了。”
李益苦笑道:“强什么,我只是多了一榜,假如不是正室,连份诰封都没有。”
崔允明还要开口,李益道:“别说了,过两天我替你探探口气,如果她们不嫌你清贫,我劝你就成了家吧,门也当,户也对,再加情投意合,规规矩矩地论婚成配。比什么都好,如果她们奢望荣华富贵,我也只是空架子,未必就能满足她们的,再说我也不敢领教。”
崔允明低头不语,李益苦笑道:“我是为了送走了十一娘,到你这儿来谈谈心的,那知又牵出你的烦恼了。”
崔允明道:“我没有烦恼。”
李益道:“算了吧!老表,这一点我可比你清楚,如果你不爱那个女孩子,用不着为她操心,君子爱人以德,没有爱,何来德,只是你把德字想得太偏了,辜负人家一片盛情,才是真正的以怨报德了。”
表兄弟俩又聊了一阵闲话,樱桃来请他们过去用饭,她们的家在后进,隔着一个院子。
倒也清幽有致。
江姥姥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妇人,待人亲切,很诚恳,也很世故,因为她毕竟是个京官的夫人,当年在梅妃当宠的时候,他们也曾红过一阵子,但却没有像杨玉环的家人那样飞扬跋扈,江氏失势,他们栽了下来,也置之平淡,上皇玄宗重归京师,梅妃又与玄宗重会,他们并没有去通关节,这个历尽荣枯的老妇人天生就乐天知命,她的眼中看尽了富贵盛衰。
李益来过两趟,也见过江姥姥,只是没有问起过她的过去,今天从崔允明的口中知道她的身世。
倒是非常尊敬,可是江姥姥依然很谦淡,似乎根本不想多提过去的事。
她只是感慨地道:“当年拙夫如果不是贪图富实不会背乡离井来到京师,既然想做官,就不能守着读书人那点虚荣,不肯向小人低头,结果父子俩都把命送在异乡,留下一点基业在安贼乱兵据京时被乱民抢掠一空,幸好还剩下几间房子,能使我们祖孙两不致冻饿,上苍对我们己经算宽大了。所以对小桃的将来,我也不希望她嫁到官宦人家去,只求有个读书人家的忠厚子弟,能够好好的对待她,将来能平平实实的过一辈子,就心满意足了。李公子,你在京师的交游广,人头熟。看见有什么合适的人家,为小桃留心一下。”
这时崔允明为了李益来吃饭,又去买两样熟菜来佐酒,而小桃则到院子里,拿着锄头挖土取酒,都不在屋里,李益觉得机会很好,笑着道:“老奶奶!眼前就有个最好的人选,舍表弟在府上借居多时,对他的人品,你老人家也深知的,何必还要另外找人呢?”
江姥姥微怔道:“崔相公的人品端庄,老妇是十分尊敬的。只是他家去已经订下亲了吧?”
李益忙道:“没有呀!是他告诉你的?”
江姥姥道:“那倒是没有,老妇曾几次言语中暗示,他总是支支吾吾。老妇想他一定是定过了亲了……”
李益笑道:“没有,他早年失怙,功名上也不得意,那里会定亲呢。他只是脸皮子薄,又有点自卑,所以……”
江姥姥道:“功名在命,崔相公读书明理,虽然清寒一点,但教读为生,自食其力,有什么可自卑的呢?”
李益轻叹道:“允明在别的地方都好,就是狷介一点,长安市上,他的贵亲戚很多,如果他肯营求,混个一官半职并不难,他就是不屑为之。”
江姥姥道:“读书人应该有这份傲气的,功名必须自为,营求而得,看人脸色,那又何苦呢。桃儿的祖父中了举人后,就是因为靠着裙带之故得了一职,后来弄得连家乡都不敢回,生怕受乡里的笑话。”
李益听着不禁有点讪然,因为他自己就是致力钻营的人,虽然在目前的官场上,非此不能腾达,但良知上总不免有所愧疚,连忙把话题岔回到崔允明身上道:“刚才跟允明谈过一下,她对令孙女也十分倾心,只是自惭形秽,怕委屈了令孙女,才不敢有所表示。”
江姥姥笑道:“这位少爷也是的,老妇如果是个贪图富贵的人,在梅妃重回长安时,早就求了去了。即便不希望她提拔一下,但要她照顾一下这个族孙女儿,找个富贵人家,想必不会拒绝的。”
李益道:“是的,肃宗先帝至孝,即位之后,经常到未央官去躬省,他是在病中闻知上皇驾崩而薨的。姥姥如果早几年去请求梅妃的话,为了上皇之故,一定可以得到眷宠的,由此可见你老人家的清节。”
江姥姥苦笑一下道:“先夫临终时,对当年因裙带之故而得职一事十分愧疚,趁着天宝之乱,摆脱了那个关系,再也不肯去攀附了,所以很少有人知道我们与梅妃的关系,尤其是看到杨家一门的下场,更为警惕,临终遗训,就是不得再走上这条门路。”
李益道:“前辈高风亮节,小子敬佩万分。但在舍表弟心中,总以为府上是皇亲国戚,不敢存高攀之心。”
江姥姥笑道:“这孩子也是的,我这皇亲国戚,每天替他烧饭洗衣服,他还不了解吗?”
李益笑道:“了解是一回事,心里怎样又是一回事,老奶奶既然不嫌他寒微,我就做个现成媒人吧。”
江姥姥十分感激地道:“老妇早就十分中意了。否则也不会让小桃不避形迹地跟他相处,因为我提了几次,他都没有表示,我以为他己经订了亲,才不再开口,但也不便即时疏远他,而且也不忍心看他孤单单地无人照顾,所以才叫小桃拜在他门下读书。以杜流言。现在既然知道他没有定亲,就请李公子多多费心玉成,老妇感谢万分!”
李益道:“一定,一定,其实说也惭愧,允明是我的中表兄弟,论亲谊不出五服,也算是近亲,未能好好照料他,要麻烦老奶奶来照顾他,应该感谢的是我。”
江姥姥笑道:“假如事成了,老妇跟他的关系又比公子亲一层了,自然是该老妇多谢公子。”
正说着,崔允明把熟菜买了回来,加上清炖的老母鸡,以及自栽的田园菜蔬,一顿晚餐倒是十分丰富。
大家都不是外人,连小桃也上了桌,各据一方,随意谈笑十分融洽,再加上酒香醇浓,李益吃得十分可口,对每一样菜都赞不绝口。
崔允明不知道李益与江姥姥已作过深谈,他似乎还没有放弃为李益撮合的努力,席间尽量为李益吹嘘,而且还为霍小玉的事打底,说李益是如何的任侠尚义,为了那一对母女,如何与霍王府的势力相颉颃。
樱桃却对霍小玉十分响往道:“李公子,你真好福气,得到这么一位女才子为伴侣,那天让我也拜识一下。”
崔允明道:“别墅里的园林很大,那位郑夫人更是音律妙手,你可以去请教的。”
樱桃睁大了眼睛道:“真的吗?李公子?”
李益笑道:“她们都很寂寞,你去玩玩,她们一定非常欢迎,明天就可以让允明带你去。”
樱桃道:“崔相公,明天你带我去好不好?”
崔允明有点苦涩地道:“你今天就拜公子为师向他学琵琶,以女弟子的身份前去不是更好吗?而且琵琶也不是一天学得好的!我不能天天都带你去。”
樱桃没听懂他话中意,娇笑道:“你只要带我去一趟,以后我认识了,自己就会去了。”
李益却知道崔允明的心事,笑笑道:“要学琵琶,拜我为师不如拜郑夫人去,她的音律极精,而且早在王府中,对各种乐器都下周一番苦功,不像我跟允明,只是闲下偶一拨弄而已,没什么高明的技巧。”
樱桃道:“可是人家肯收我做徒弟吗?”
李益笑道:“像你这样天真活泼的小姑娘,谁都会喜欢你的,再加上我的面子,我想她一定会答应的。”
楼桃欣喜万分地道:“那就谢谢李公子了。”
李益笑道:“不必谢,刚才我跟江奶奶谈得很投机,彼此亲如家人,无须客气。”
江姥姥也笑道:“是的!李公子古道热肠,很喜欢帮助人,我托他将来照顾你,他满口答应了,将来很可能是一家人了,你倒是不必客气,多敬李公子两锺。”
樱桃天真未凿,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只是爱热闹,而且今天奶奶居然准她喝酒,心里更加高兴,一连敬了李益三锺,等她敬过后,江姥姥道:“李公子,老身也敬你一锺,恳托的事,万望鼎力成全!”
李益连忙道:“不敢当!晚辈本已不胜酒力,但你老人家这一锺,却是非拜领不可,晚辈一定尽力。”
他又喝了这一杯,加上在鲍十一娘那儿的宿酒,确是有点醉意了,搁下酒锺道:“我实在不能再喝了,回去还要走很远的路。”
樱桃道:“不行!你要多喝几锺,这是第一次上我家来,总要尽醉才准走,醉了就歇在这儿,舍下空房很多。”
崔允明道:“多喝两杯是可以的,不回去可不行,那边会不放心的,君虞,你放量喝好了,这酒一开就要喝乾,走了味就韵味大减了。醉了我送你回去。”
李益笑道:“来日方长,不必急在一天,放着这种好酒,你还怕我不来?听说小桃姑娘在树下埋了十几坛呢,我总要把它掏光为止。”
樱桃笑道:“那可不行,为了制这酒,我费了多少心血,每年都是等冬天扫下梅花上的积雪,合着梅瓣一起熬,等冷了之后再选新稻煮成酒坛,三四年的工夫才制成了这么几坛,可不能天天拿来招待你。”
李益笑道:“我要来了,不怕你舍不得,你不肯我就向姥姥讨来喝。”
江姥姥也笑道:“小桃,别小家子气,我们求李公子的地方多着呢,几坛酒又算得了什么?”
李益道:“说的是啊,舍不得金弹子,打不到巧鸳鸯。”
樱桃睁大了眼睛道:“这话是怎么说呢?”
李益笑道:“姥姥托我为你找婆家,如果你不好好招待我这个媒人,我就给你找个丑小子。”
樱桃满脸飞红地道:“我不来了,你拿我开玩笑!”
李益笑道:“你问姥姥是不是开玩笑?”
江姥姥笑而不答,樱桃急急道:“奶奶,我不要呀,我要侍候你一辈子。”
眼睛却悄悄地溜向崔允明,见他只顾俯头喝闷酒,不作一词,忍不住道:“崔相公,你怎么不说话呢?”
崔允明只听了前面几句自己人,一家人什么的,心绪己烦扰到了极点,根本没注意听他们后面说什么,直到樱桃问到他,才茫然抬起头道:“我……我说什么?”
樱桃恨得重重地一跺脚,寒着脸道:“李公子,你不要为我的事费心了。我年纪还小…………”
李益看情形觉得玩笑不能再开下去了,乃笑笑道:“桃姑娘,其实根本不用我费心,人是姥姥早就看中了的,你也非常熟悉,我搭着一层亲谊,才在姥姥面前拍胸脯答应下来,想骗几锺现成的谢媒酒喝,你这样一表示,倒叫我作难了,看来你埋在树下的好酒是无可消受了。”
话已经无得很明白,李益的亲戚虽多,但她们祖孙认识的却只有一个崔允明,樱桃再不解事也知道是谁了。
由红变白的脸,顿时更红,故意一掉头道:“不给你喝,偏不给你喝,我现在就去统统把它砸烂了……”
说着一扭身子,飞快地跑了出去,江姥姥笑道:“小桃,这是什么规矩,快回来。”
李益却笑着道:“桃姑娘,你要想学好琵琶,可不能把酒给砸了,那位郑夫人最喜欢喝酒,你带两离去作为赘敬,才可以换得她倾囊相授。”
崔允明这时也约略有点明白了,呐呐地道:“君虞,你跟姥姥说的那一家亲戚?”
李益笑着道:“允明,你还跟我装糊涂,瞧姥姥不拿拐杖砸扁你的头,除了你姥姥还认得谁?”
崔允明俯下了头,李益带着笑骂道:“你简直混账,姥姥是知书达礼的宦门夫人,假如不是看中你忠厚可靠,会让一个十七八岁的孙女儿跟你不避形迹地在一起!”
崔允明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了,但也只说出了一个我字,底下含含吐吐,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李益肃容道:“允明,你家里没有什么人,在京最近的亲人就是我,叨长你一岁,我就替你作主了。”
他知道崔允明的毛病,就是优柔寡断。所以乾脆直截了当,快刀斩乱麻,一口就明说了。
崔允明鼓起最大的勇气才道:“姥姥的好意我是十分感激的,只是我怕委屈了小桃。”
李益笑道:“的确是委屈了一点,因为人家要挑女婿的话,说什么也轮不到你,但你运气好,偏偏就碰上了,因此你也别推三推四了,姥姥,我们就这么说定了,后天我就前来为舍弟下聘。”
江姥姥也松了一口气道:“那怎么能要李公子破费呢!”
李益站了起来,笑笑道:“应该,允明是家母唯一的亲人,家母远在陇西,我这个表哥是义不容辞,而且我希望喜事越快越好,你老人家也好名正言顺地疼疼允明。”
崔允明道:“不……不急吧!”
李益笑道:“你不急我急,我走了,后天准到,你也准备准备,现在我由媒人变成了主婚人,这个大媒只好请郑夫人来担任了,我得回去告诉她一声。”
他向江姥姥作个揖,向外走去,步子却有点踉跄,崔允明忙上前扶着道:“君虞,你有点醉了,找送你回去。”
李益的确有点醉意,却笑着道:“十一娘的确有点阴魂不散,好不容易把她送走了,我却接替了她的行业。”
崔允明听他的话中醉意很浓,忙扶他走到门外,樱桃却点了一盏小灯笼,追着送上来道:“崔相公,拿着在路上看得清楚些,别摔着了!”
李益笑笑道:“现在叫崔相公,过几天就该叫相公了。”
樱桃一红脸扭回头又跑了,崔允明皱皱眉头,李益却大笑道:“允明,你真好福气,娶得这么一个好妻子,假如不是我今天替你决定了,说不定就会给你弄砸了,说,你该怎么谢我?”
崔允明也讪然她笑道:“大恩不言谢,而且你一切都比我美满,欲报无由,只有听候驱策,有命必赴了。”
李益拍拍他的肩膀道:“我们谊属至亲,还说那些干吗?允明,看你平常很老实,想不到你在女孩子面前也挺有一套的,那个小姑娘对你简直死心塌地,幸亏我见机,没有接受你的好意,否则碰一鼻子灰不说,很可能被她打破脑袋呢。我才开口说要为她提亲,她就恨不得要咬我一口,要不是赶快把你提出来,今天恐怕连门都出不了,人家对你情深如此,你怎么舍得往外推的?”
崔允明苦笑道:“我怎么知道呢?虽说她不避形迹地穿户入室,我还反以为她是个小孩子。”
李益笑道:“小孩子,十七八岁还是小孩子?你也不想想你自己才多大。二十岁人就学得老气横秋。”
崔允明只有俯头笑笑,李益正正神色又道:“允明,我知道你耿介不肯钻营,但也不能以明经教读为终生,尤其是成了家,你也该另外谋一份职业。”
崔允苦笑道:“我何尝不想,就是这明经二字害了我,身列斯文,半在衣冠。除了教读之外。又能干什么?”
李益道:“士人的前途只有做官,科第上资格没有,但明经至少也是个出身,找一份书吏的工作应该不难。”
霍允明叹道:“我并不是没打算过,长安市上,有功名而无实缺的人太多了,书吏也是官,那怕是求一个芝麻绿豆官,也非钱莫行,我拿什么去活动?”
李益道:“你真要有意,就交给我来办。”
崔允明道:“君虞,你比我宽裕不了多少,而且你自己要侯秋选,那有余力为我打点?
还是等等再说吧。”
李益道:“不!你的事容易,而且也不必什么花费,刑部主事裘达老先生,你一向很崇敬的,他也最喜欢提拔后进,那天我带你去晋见一下,请他给你想个办法。”
崔允明闻言不禁心动道:“裘老先生道德文章为士林所共钦,而清廉耿介,尤为当世之典范,只是……”
李益笑道:“只是不太得意,那是一定的,宦海碌碌,像他那种人,当然是不容易显达起来,不过,他多少也是个三品主事,为你安插个职位是没有的问题。”
崔允明道:“不会太麻烦人家吗?”
李益道:“你放心,不是他那样的人,你不会去晋谒,不是你这样的人,我也不会去推荐,包你们一见就投缘,只是跟着他你只能实心实地做事,勉强求个温饱,要想发达,大富大贵,他那儿不是门路。”
崔允明道:“我也仅求温饱而足,小桃就是祖孙两人,还有这么一椽栖身的瓦舍,有个正正当当的收入,一家三口,能免于冻饿就心满意足了,大富大贵,我也不是那种人。”
李益一叹道:“允明,你是个有福气的人,我真羡慕你。”
崔允明笑道:“君虞!你又来了,你科甲上春风得意,文采风流,新宠又是个小降素娥,绝世姿容,那天会后,多少人羡慕你的艳福,你还会羡慕我。”
李益庄容道:“允明!我说的是真心话,科甲得意,一职难求,小玉的事更是阻扰重重,还不知道霍王府中是什么态度。”
崔允明道:“几个关心你的朋友,都替你打听过了,王府没有什么动静,大概是不想过问了。”
李益道:“没这么简单,豪门最重要的是颜面,我等于是掴了他们一记耳光,他们不会这么善罢甘休的,越是没有动静,越叫人担心,不知道他们在暗地里出什么点子。”
崔允明道:“反正已经做了,担心也没用,看情形再作打算吧,好在你们李家在长安声望还够,你大伯虽是过时丞相,到底还有点用,谅他们也不敢如何。”
李益沉思片刻才苦笑道:“就算王府不再追究,小玉的事,将来总也是个问题,既非正娶,又不能置侧,最多只能置为外室但将来我又不能为她而终身不娶,娶进来的大妇是否能相容?我简直不敢想。”
崔允明道:“那只有按你的处境而择对象。”
李益一叹道:“我母亲是你的姑母,难道你还不了解吗?这些事我未必能作主。”
崔允明不禁默然,李益又道:“你受明经之累,我又何尝不受科甲之苦,一进及第,族人老母,都寄望殷殷,不容我碌碌以终,每个人手里都似乎有一条无形的鞭子在逼着我往前进,往上爬,所以我说我羡慕你是真心话。”
崔允明同情地看着他,这位大他几个月的表哥的处境他是深深了解的,李益的烦恼,句句都是实情,科场得意,文名四播,艳姝为侣,在别人的眼中,似乎天下美事都被他一个人占全了,但谁体会得到他内心里的辛酸呢?平庸也是一种幸福!
崔允明现在反而为自己庆幸了,一个平庸的妻子,一份平淡的生活,得来很容易,维持也很容易,只要没有更高的企望和虚荣,乐天和知命,他觉得比李益幸运多了。把李益送到门口,崔允明就回去了。
李益的酒意在进门后已完全醒了,但脸上还是红红的,口中仍是有着沉浊的酒气,到了厅里,看见郑净持与霍小玉都在等着,四只眼睛像灯似的照着他。李益知道他们心里想些什么,自己心里也早已准备好了口词,去访崔允明说妥了亲事,都是有目的的--为了掩饰原有的一点酒意,在鲍十一娘那儿带出来的酒意。虽然那时他并没有醉,但喝过酒总是瞒不过人,而他实在没有再在鲍十一娘那儿喝酒的必要。
招呼了一声后,他觉得又很惭愧,因为郑净持的目中含着同情与谅解,小玉的眼中却是期盼与关心。没有责怪。没有埋怨,也没有嫉妒,她们似乎知道李益必将带着酒意回来,而且那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
郑净持只开口笑笑道:“十郎,你喝了那么多的酒,应该雇辆车回来,这么远的路,摔着了可不是玩儿的!”
李益笑笑道:“娘知道我是走回来的?”
郑净持淡雅地一笑道:“夜里很静,我没听见车声,知道你是走路回来的,小玉很急,想叫李升接你去,我说不必了,早知道你是步行,该叫李升去一趟。”
李益很感激她的体谅,她不叫李升去,是为了使自己跟鲍十一娘有更多聚首的机会,于是他笑笑道:“去了也没用,我是在允明那儿回来的,也是在他那儿喝的酒,他坚持要送我回来,我怕化费,只好走路了!”
浣纱忙道:“是的!崔允明少爷都送倒巷口,看公子进了门才回头的!”
这个丫头也帮他解释,为了要宽慰主人的心。
霍小玉道:“但是你怎么转到崔少爷那儿去呢?”
李益的口气很自然:“从鲍十一娘那儿出来还早,我顺路去看看允明,问问王府的消息,那知一到那儿,就被他拖住了,替他订了一门亲事,扰了他一顿喜酒,心里一高兴,就多喝了几杯!”
母女俩都为之一怔,郑净持忙问道:“崔少爷订亲了,是那家的姑娘?”
李益笑了笑道:“来头大了,皇亲国戚。”
郑净持道:“别开玩笑了,皇亲国戚怎么可能呢?我倒不是说崔少爷配不上,而是认为他那份恬静怡淡胸怀的人,绝不会跟皇亲国戚联姻的。”
李益一笑道:“娘也不过才见他一面就这么清楚了?”
霍小玉笑道:“娘的相人术一向很准,只要见过一面,就可以把人看透分。”
李益笑着道:“那就行了,我原来是大媒,结果一高兴之下,又当上了他的主婚,后天就去下聘文定,只好把娘请出来任大媒了。娘对允明既然认识得很清楚,想必不会反对这个差使吧!”
郑净持道:“那怎么成,我是个居孀不祥的人。”
李益忙道:“娘怎么说这种话呢,对方是允明的房东,就是祖孙俩,她们对你老人家的情操节行是十分尊敬的。”
于是才把江姥姥祖孙两人的事说了一遍,顺口道:“说起来这个媒还是十一娘做成的,她急着要走,我去的时候,她把什么都收拾好了,只剩下一具琵琶,她回去地无瑕调弄了,准备砸了它,我觉得那具琵琶品质还不错,想到允明在乐器里机会玩这一种,就替他要了下来。在我送琵琶去的时候正好促成了这段良缘。”
母女俩听得很有兴趣,郑净持忙问道:“姑娘怎么样?”
李益道:“灵秀聪慧,天真可人!”
郑净持道:“那都无所谓,我问的是品行方面。”
李益道:“江姥姥是个享过福也吃过苦的人,思想高超,胸怀恬淡,在她的教导下,还会错得了吗?”
笑笑又道:“其实人家祖孙对允明早就看中了,所以才不避形迹为他浆洗炊理,照料他的起居,只是允明性情儒祛,怕委屈了人家女孩子,才装痴扮呆,不敢明确表示,我去了之后,跟江姥姥谈了一下,当时就替他说定了。”
郑净持道:“姑娘能对他情有独锺,想必不会错的了,这种女孩子我也很喜欢,那天你邀她来玩玩。”
李益笑道:“纳聘之后十就是一家人了,她会来的,而且还要跟娘学琵琶呢!”
郑净持道:“那可是开玩笑,我根本就不精于此。”
李益道:“她是跟允明学的,允明那几手可实在不怎么样,娘究竟是学过,总比他高明很多。”
郑净持转叹道:“我十三学会琵琶,本来倒还可以,后来专攻洞箫,指法就荒疏了,跟我学不如跟小玉学,她时常跟十一妹切磋,倒是深得其妙。”
李益笑道:“跟谁学都可以,只要有个人教她就行了,本来我要允明在明天带她来的,后来注定了婚事,多半是不会来的,娘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出去走走,你就别推辞了,就算是帮我一个忙吧,允明在京里就是我一个近亲,别家他也不走动。”
霍小玉道:“干吗要后天呢,明天不好吗?”
李益道:“明天我没空,我约好了牛炳真见面听回音的。”
母女俩都沉默了,明天是个大日子。
对郑净持与霍小玉来说,这是个决定命运的日子。
对李益来说,这也是个关键的时刻,因为霍王府一直没动静,真正的意图,只有从牛炳真的口中去获得了。
李益起得很早,因为报恩寺在长安城郊,牛炳真选这个地方见面,显然也是为避人耳目,方便说话。
拿了摺子到钱庄提了钱,还另外置了个礼盒把钱装在里面,雇了个挑夫一路挑了去。
李益是个聪明人。牛炳真说今天是他儿子满月还愿,已经点明了要送礼的方式,必须做得巧妙,所以他用了礼盒,让牛炳真可以堂而皇之的雇人挑回去,当作是亲戚的贺礼而不启疑。
来到报恩寺后,牛炳真已经先在了,一看那个沉重的礼盒,牛炳真已然会意,呶呶嘴,另有一个汉子上前,把担子接了过去,牛炳真抑一直向后寺走去。
李益也不跟他打招呼,假意在殿上烧了香,随便布施了几个香油钱,才信步往寺后走去。
牛炳真却借了一间净室在等着他,李益进了净室,看看牛炳真脸上的神情,心下松了一大半,牛炳真接受了谢礼,大概是不会有多大问题了。
两人坐定后,牛炳真喝了口茶,才吁了一口气道:“李公子,大事不妨了!敝人刚回去的那天,可真是不太妙,新爵为了息事宁人,再者多少也有点手足之情。而且顾念到公子的簪缨世族门第,不愿伤了和气,倒是不愿追究,但王妃却坚持不肯罢休,再加上王德祥那个奴才在旁,准备立刻告将官里去,说公子诱拐逃婢……”
李益愠然道:“那倒好,真要告到官里去,看是谁吃亏,学生早就准备了。”
牛炳真笑笑道:“好叫公子放心,王德祥的确是到官里去告了,不过状子递上去,自己反而挨了一顿板子。”
李益忙道:“这是怎么说呢?”
牛炳真道:“那还是公子自己安排的一着棋高明,在前天请了一次客,邀宴了长安名士,公开了这件事,昨天一早就有人来到王府说了,新爵为恐事能扩大,正想把王德祥召回来,可是敝人却拿了王爷的拜帖,先私诣了刑部主事裘达裘大人。”
李益道:“这事情可不能让裘老伯知道。”
牛炳真笑道:“公子放心,敝人知道裘大人是令伯李相的故交,才专诚去拜诣的。见了裘大人,敝人伪托王爷之意,说是母命难违,请裘大人代为惩治刁奴,裘大人对公子本就有心成全,又加上王爷请求,收下状子后,当庭叱责王德祥侮辱斯文,打了他四十板。”
李益道:“但事后知道王爷没有这个意思又怎么办呢?”
牛炳真一笑道:“敝人回到王府,立刻就进诣王爷,说明了在刑部的处置,并且加重语气,说斯文中人开罪不得,而且小玉确系故爵骨肉,如果事情闹大了,王爷有凌虐手足之罪,并且献议说王太妃妇人无知,纯系刁奴挑拨所致。必须加以严惩。王爷被我唬住了,王德祥一回来,立刻责他擅作主张,当场就将他逐出了王府!”
李益起立拱手道:“还是先生高明。”
牛炳真笑道:“王德祥在王府中自恃得到王太妃的宠信,飞扬跋扈,正好借这个机会整整他,何况敝人是受王府全权托付行事,事前虽然未曾征得同意,但敝人只说是因势制宜,事后备个案,也就等于追认了。”
李益一笑道:“状子交到裘老伯手里也真巧。”
牛炳真道:“那有这么巧?像这种事正是个捞上一笔的好机会,裘大人政声虽清,却不免迂了一点,这个案子本来轮不到他的,敝人到达刑部时,大家正争着要承办,敝人陈述了王爷的意思后,打散了他们一团高兴,才推到裘大人手上,这也是敝人的本意!因为裘大人铁面无私,承办下来,一定是详加查究,据实呈奏,绝不会包庇那一方,王爷的牵扯就不大了!因此敝人虽然擅作主张,倒是颇得千岁爷的激赏。”
李益道:“先生在司部堂官间恐怕还得经过一番打点吧?”
牛炳真笑道:“那自然少不了的,劝他们把案子推给裘大人去办,多少总有个花销,不过这笔钱由王府出,无须公子费心了。”
他也是个聪明人,知道李益代郑净持作主,一下子拿出了十万,已经是相当大方了,而且他也领略过李益的精明干练,如果要求过份,李益来个翻脸不认账,反而更没好处,所以抢先说了出来。
李益果然没有什么感激表示,只是笑笑道:“六司堂官虽然不做没好处的事,但个个都精明得像鬼,人情世故却很通达,举凡由人经手的关节,都是八折收取的。”
牛炳真心照不宜地看了李益一眼,钦佩地道:“李公子对官场上了解得真清楚,所以跟公子合作是很愉快的事。”
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阵之后,李益才道:“学生也知道先生达练,所以向先生请教亦有同感焉!”
两人又相视大笑,李益拱手起立道:“今天为令郎弥月之庆,先生家里一定还有应酬,学生不多打扰了,嗣后尚祈先生多予赐助!”
牛炳真笑道:“那是应该的,王德祥被逐,王太妃暂时被压下来了,但妇人气量,难免偏狭,也许还不肯罢休,只是有兄弟在,大小都会先向公子通个信息,还有一点,就是公子今后对外,最好不要提起王府的事。”
李益道:“那当然,姑臧李家也是望族,学生并不想藉此提高身份,在胜业坊的宅门口,已经悬上了学生的名牌,作为学生的暂寓,就是表示与王府无关的了。”
两人又寒暄几句,才各自分手,牛炳真让李益先走一步以免落人眼中,李益也急着回去报告这个消息,所以也不客气,匆匆地走了。
回到胜业坊,看见门口停着一辆车子,他心里很纳闷,不知道是谁来了。进门一看,却是江姥姥与樱桃跟郑净持母女谈笑正欢,见他进来,大家都站了起来。
李益连忙道:“不敢当,请坐!请坐!允明没来?”
樱桃的脸又红了,江姥姥笑道:“昨天蒙公子赠送那么贵重的琵琶,理当前来叩谢,崔相公有课只好由老身带着小孙来了。”
李益笑道:“允明别是害臊不好意思来吧?”
樱桃一噘嘴道:“李公子,你是说我脸皮厚?”
李益笑笑道:“你可真多心,我绝没有这个意思,昨天说好了要请你来玩的,也说好了要允明送你来的,今天他又没有什么要紧事,只为那几个小猢狲而托故不来,不是明着害臊吗?”
郑净持笑道:“崔少爷谨厚老实,大概是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又没把他当外人,我还是他的大媒呢,还会笑他吗?”
江姥姥含笑道:“崔相公是拘谨了一点,不过他不来倒不是为了不好意思,昨天他送李公子回来后,还跟老身谈了一阵子话才睡的,他对夫人十分孺慕,说夫人慈祥仁爱,使他感到异常温暖。在心里面,他简直就把夫人当作了他的母亲一样地尊敬,正因为如此,我们家的丫头就忍不住了,一大早就吵着要来拜见夫人。”
郑净持笑道:“我听十郎说了之后,也很想见见小桃姑娘,姥姥就是不来!我也打算请李老管家去接的,只是拜受厚赐,实在不敢当。”
樱桃笑道:“夫人这么说就羞煞人了。因为十郎说夫人喜欢小饮,我只是表示一点敬意而已,寒伧死了。”
郑净持轻轻一叹道:“自从小玉的父亲过世后。我已经很少喝酒了。但一听十郎说小桃姑娘制酿时所费的心血倒是有点喉咙痒痒的。”
李益忙道:“娘打开品尝过没有?”
郑净持道:“还没有。小桃姑娘送了十坛来,我知道这个酒必须开封立饮,透了气就走味,我一个人喝不了,舍不得糟蹋,赶紧叫老张妈送到酒窖里去了!”
李益道:“今天可以留姥姥跟小桃姑娘多玩一回儿,人多一起喝就不会糟蹋了。昨天一饮,齿颊留芳,直到今天还念念不忘,想不到又有口福了。”
霍小玉笑道:“十郎,瞧你那付穷凶恶极相,这是人家送给娘的,可没肩你的份。”
李益笑道:“我向娘讨来喝,娘不会不给吧!”
霍小玉白了他一眼道:“你的脸皮真厚。”
李益道:“这个我绝不承认,人贵乎天真坦率,要不是我脸皮厚,昨天就错过了,你们也吃不到好东西了。”
笑笑又道:“不仅这些事情上该如此,其他事情上也该如此,小桃,昨天幸亏你有勇气,明白地表示了对允明的感情,才促成了这段姻缘,允明本来就自卑,如果你昨天忸忸怩怩,不好意思表示,连我也会说你嫌他清寒,不敢强行替他作主了。”
樱桃满脸飞红,俯下了头,玩弄着衣角,情态十分娇怯可怜,郑净持轻轻一笑道:“崔少爷也太迂了,男儿只要立身正直,行事端庄,仰俯无愧,虽然穷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孔门大贤颜回比他还穷,却比谁都受尊敬。”
李益笑道:“我倒不是冒渎圣贤,孔老夫子也只是嘴上说说,他最喜欢颜回,选女婿时却没考虑到他,可见他还是有点私心,连圣人都不免如此,因此我觉得江姥姥的心胸比圣人更可敬。”
江姥姥连忙合什道:“阿弥陀佛,公子把圣贤来跟老婆子比,那可实在太罪过了。”
李益道:“是真的,姥姥在这一件事上,你的确比孔夫子伟大,虽然他择婿之时,有人问他何以不择颜回的原因,他搬出了一番大道理,说是颜回命当早夭,但实际上究竟是怎么回事,祗有他心里明白。”
郑净持道:“可是颜回的确是早夭,相术还是可靠的。”
李益笑笑道:“孔夫子如果认定颜回早夭,就不该收他为弟子,白白地浪费了许多心血,教给他那么多学问,一无所成就撒手归天,那有什么意思呢?”
郑净持道:“可是孔夫子说颜回早夭是在他未死之前,一代宗师,不会说没有根据的话的。”
李益道:“根据是有的,但不是相术,是经验,颜回身居陋巷,衣食不周,身子怎么好得起来。在那个情形下谁都不会长命的,颜回之死,被他言中了!究其原因,还是老夫子害死的,如果不收他为弟子,不教他那么多的道理,不讲究气节,颜回就是沦为乞丐,也不至于死,为了一点面子,活生生地坑死了一个有为青年,夫子难辞其咎。”
郑净持默然片刻才笑道:“十郎,我知道你真正用心是在驳斥相法的不可信。”
李益忙道:“娘误会了,我真正的用心是要说明宿命之不可信,人的命运是由自己创造的,希望你打消了出家的念头,因为王府那边的事已经摆平了。”
郑净持道:“你见了牛炳真怎么说?”
李益笑道:“王太妃心胸太窄,不理牛炳真的劝阻,硬要告到底,叫王德祥告进了刑部,牛炳真说动了小王,也到刑部去游说了一下,结果状子递到了裘老伯的手里,当堂斥回,打了他四十板子,回到王府,把他的总管也革除了,逐出王府,事情就这样了结了。”
霍小玉兴奋地道:“那太好了,牛先生还真肯帮忙。”
李益笑笑道:“他是帮钱的忙,没有那十万钱,他不会这么出死力的,而且王德祥气太盛,很不得人缘,他也想借此机会整整王德祥。”
郑净持道:“他是怎么说的?”
李益道:“不错!当然还有一点私下的原因,为了打点司官堂官,他又可以从中落点好处。”
郑净持霍轻一叹道:“他没有告诉你,他的妻舅在王府掌管钱粮,当受王德祥的勒索,把王德祥挤了下去,王府里的大小事务,就由他们郎舅两人一把抓了。李益怔了一怔道:
“这个他没说,但不管怎么样,对我们的事,他一定会全力帮忙到底的。”
郑净持叹道:“十郎,你够精明,却不够奸诈,牛炳真为什么要把案子运动到裘大人手上主办,因为他知道你跟裘大人的私交。知道裘大人到时一定会维护你,使王德祥把仇恨记在你的头上,认为是你居间运动的。”
李益又是一怔,郑净持道:“照说这种案子根本就不必运动各司部堂官,他拿了王府钱做人情,主要的就是要封住大家的嘴,使大家不泄露他到刑部去活动过,那些人拿了钱,自然不会承认,连打听都打听不出来。”
李益道:“那又会怎么样呢?”
郑净持道:“王德祥在这儿受你一场折辱。在刑部又吃了一次大亏,他的为人刻薄阴狠,气量极窄,一定会报复你,虽然他被逐出了王府,但他是王太妃最信任的人,在王府任了多年的总管,外面的人情极熟,如果他积下心来思图报复,是件很可怕的事。”
李益笑笑道:“我不怕,他拿我没什么办法的。”
郑净持道:“牛炳真把怨恨都集中在你一个人身上,可见他对王德祥也很顾忌,你不要不在乎,获怨小人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李益想了一下,胸有成竹的笑道:“你们放心好了,我会安排的,我也知道小人是不能开罪的,但已经做了,我总会想办法应付的。”
他表现得很有自信,使得几个女人都安下心来了,郑净持道:“王太妃的为人我很清楚,她不会甘休的,所以我还是要出家去,等我剃掉了这三千烦恼丝,遁入空门之后,她消了恨,或许就不会再过份逼我了,反正她是不会让我平平安安享福的。”
李益忙道:“娘!你要是信任我……”
郑净持笑道:“我绝对信任你,否则不会把小玉托付给你,我知道你有能力去摆脱一切的。”
江姥姥道:“李公子英明果断,行事有魄力,不受世俗的拘束,像刚才批评孔圣人的一番话,换了崔相公是绝对不敢的,但李公子说得也确有道理,连圣贤都难不到他,何况这点小事呢?夫人大可以放心了。”
郑净持笑道:“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要出家,是因我生性近此,富贵荣华,我都经历过了,只有在青灯贝叶中,才有我心中的宁静。”
江姥姥想了一下道:“夫人说得也对,老身虽然没有夫人那样显达,但也过了一段好日子,现在想想一切都是空的,说不定我也会陪夫人去的。”
樱桃急急道:“姥姥,你本是劝夫人的,怎么反而被夫人劝过去了呢?”
江姥姥一笑道:“傻孩子,姥姥没有夫人这么好的命,要出家也得等你们把家撑了起来再说,目前还得等几年呢。”
李益笑道:“姥姥!如果要你跟着受苦,我就不敢多事了,我为舍亲高攀府上,是为了多个人孝顺你,昨天在路上我跟允明说好了,为他谋份差事,虽然说不上什么富贵腾达,但丰衣足食也是没问题的。”
江姥姥道:“他答应了吗?”
李益道:“我要为他找的一定是合乎他志趣的工作,他当然没有理由拒绝,何况一个男人要成家了,总会兴起一点责任感,他可以住在你们的房子,但决不能要你们来养他。”
江姥姥道:“我们可没养他。”
李益笑笑道:“是的!他那份教读的束修仅够一个人糊口,但以后他却要负起三个人的生活,过几年他还要养育儿女,要算那份收入,只能喝米汤了!”
江姥姥笑道:“他也太见外了,我就是这么一个孙女儿,还跟他分什么你我不成?”
李益肃容道:“姥姥话是这么说,但允明的想法也对,他如果养不活你们,就不会娶小桃。一个男人总要有点志气才能算个男人。”
江姥姥道:“我只是不愿意他受委屈,崔相公之值得尊敬,就是他有一份傲骨。”
李益笑笑道:“他的性情跟刑部的裘老伯很相投。文笔也很来得,我准备介绍他到裘老伯那儿掌文案去。”
江姥姥皱眉道:“他肯干那份差使吗?”
李益道:“在裘老伯那儿他肯的,刑幕是肥缺,但在裘老伯那儿却全无油水,公门之中好修行,他要想以所学致用,这是一个很好的出路!”
江姥姥想想道:“裘大人清名洁操朝野皆知,老身是绝对相信的,就怕会因此得罪人。”
李益笑道:“不会的,因为案子到了裘老伯手里,大家知道没关节可通,倒是不会去麻烦了,就怕操守不佳的主司,幕中才不好做人,别人想到有关节可通,打输了官司就会怨经手承办人不邦忙,允明在长安待得很久,假如不是他愿意去的地方,谁也强迫不了他。”
江姥姥一笑道:“说得成吗?”
李益笑道:“多少人化了大把的银子,为求在刑部营得一幕,就是裘老伯隶下的一司没人问津,允明肯去,等于是帮裘老伯的忙,还会不成吗?”
江姥姥笑着合什道:“阿弥陀佛,李公子真是佛法无边,说动得顽石点头,老身也劝过他,教馆终非久计,可是他没兴趣,再者也没门路,他又耻于营求……”
李益道:“好在他有明经的资格,目前居幕,公俸足够维持个小康之家,裘老伯将来也会替他安排的,飞黄腾达也许不易,平平实实地缓缓往上爬,一官并不难求!”
江姥姥道:“老身也不指望他穿朱带紫,只求他能有个正当的职业,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就心满意足了。”
李益笑道:“姥姥放心,本朝的官制虽严,但名目繁多,前程不一定要在科第上进取,自太祖以来,丞相出自布衣的多得很,允明会有出息的,姥姥等着享福吧。”
郑净持道:“从崔少爷的相格上看来,他虽然少年孤苦,却是有后福的。”
李益笑道:“娘的相术很灵验,我是不信相法的,但这件事我也能写保单,因为允明一向就是个注重平实的人,他处事谨慎,不蹈险,一辈子都会在风平浪静中渡过的。”
郑净持含笑看着他道:“十郎!你对别人看得很准,对自己的看法又如何呢?”
李益微微一怔,郑净持的目光如剪。尖利地瞧着他,等他解剖自己,使他感到很不自在。
幸好他处事急变的聪慧很灵敏,笑了一笑道:“人最难了解的就是自己,这个问题我实在很难答覆,但娘把小玉托付给我,大概我还有可取之处吧!”
这是个很聪明的答覆郑净持只有世故的一笑,江姥姥笑道:“李公子急公好义,为人热心,老身别的不懂却很相信因果,种善因必得善果,因此老身相信李公子将来一定会前程万里福泽绵长!”
她说的是颂词,但李益听在耳中,却有点刺心的感觉,不过他脸上却遮掩得很好,连声道谢。
郑净持也不往下深说了,她觉得这个年轻人太深沉,深沉得连她这一双慧眼都无法看透。
她总觉得李益有不对劲的地方,但李益的表现却实在无懈可击,使他几乎怀疑自己的相法确实不可靠,因为李益最近的一连串的表现,都不是她所能臆测的。
李益为她们母女,不惜与霍王府作对,不是为色,也不是为财,似乎只是为了一种任侠的胸怀。
但她从李益的相貌上却看不出他是这一类型的人。
李益的心机,处事的稳练,设谋的周密以及制人的狠辣,似乎是属于奸险的一类,但李益的相貌上也没有一点奸诈的成份,这真是一个无法以相术来透视的一个人。
也许手创麻衣神相的那个人,没有发现这一个类型吧,郑净持在心里只能找到这一理由来答覆自己。
为了欢迎江姥姥祖孙的来临,别邸中又举行了一次小宴,席间也品尝了樱桃所酿的雪花酿,大家都赞不绝口,霍小玉追问了制作方法之后,才叹道:“桃姐,真亏你想得到,我家的园子里也有好几株梅树,我就从来没想到可以用来制成这么好的酒,白白地糟蹋了!”
江姥姥苦笑道:“这是梅妃创制的,我们是岭南人,梅花开得早,她从小就喜欢梅花,所以入宫后,也以梅为贵妃的封号,就更爱梅花了,落英残瓣都捡存起来,封在瓷坛中,原是心存惜花之意,免得沉埋泥中,长安天寒,梅花残落之后,她也不忍心丢弃,照样封存起来,有次官中翻土,不小心撞破了一坛,那雪水因为有着梅蕊,别具一股清香,用来煮茶,更增清香,后来她再试着酿酒,发觉其味更醇,就传了我们这个方法,我没心思弄这些,告诉了小桃,她不过学着做,先夫在世时,梅妃曾把自酿的雪花酿赐了两坛给我们。其味之香洌,比小桃的好了不知多少倍。”
李益想了想道:“也许是因为宫中梅树品种不同的关系吧。”
酒后席散,把江氏租孙送走后,郑净持把李益叫到自己的房里,捡出一批首饰,几匹绫缎,一对如意以及一些原封的宫用脂粉道:“十郎。明天到江家去为崔少爷下聘,你也不必另外置备了,就拿道些去,我已经用不着,拿钱买的也不见得比这些好。”
李益忙道:“怎么能要娘的东西呢?”
郑净持笑笑道:“你跟我还闹这些客套就见外了,而且我还真喜欢小桃那孩子,老成持重,天真无伪,跟崔少爷恰好是一对,郎才女德,小玉如果能像小桃一样就好了!”
霍小玉并不嫉妒,只是笑笑道:“娘,别人家都是夸自己的女儿,只有您,老是挑我的错。”
郑净持轻叹道:“这本来就是事实,你看人家多端重,年纪不比你大,但什么事都能做,健壮得像一头小牛,我听她祖母说,她不但能烧得一手好菜,还有一手好针线,裁剪浆洗,井臼之操,无一不能。”
霍小玉本来倒无所谓,但被母亲这一说,真有点不服气,道:“娘!这些我也会的。”
郑净持道:“你会!你只会茶来伸手,饭来张口,一双鞋要做半年,下厨房效一样菜,还得要三四个人帮忙,糟蹋三四倍的材料,那只是一时高兴,可不是当作正务。”
霍小玉道:“那是因为我没有这个必要。”
郑净持道:“小桃又何尝有这个必要,我跟江姥姥谈了一会儿,她们家虽已中落。但底子还是有的,一定要用两个下人,她们也还养得起。”
李益一怔道:“这我倒不知道,我还以为她们家就靠收点房租过日子呢。”
郑净持道:“不!她们家里还有点积蓄,但祖孙俩都不想去动,一来是怕引人注目,因为她们家只有老弱两口,生活浮华,难免会启不肖之徒的盗心。”
李益笑道:“那是多虑了,长安京畿之地,治安不会这么坏的,何况她们左邻右舍,都是些规规矩矩的读书人。”
郑净持道:“那只是一种说法而已,她们真正担心的不是这些,而且借家务的操作来培养品德,勤勉能使人坚强,经得起打击、受得了挫折,江姥姥是经过风霜的人,她懂得耐风雨的幼苗,才能长成大树,她就是这样教育她的孙女儿,这一对祖孙实在叫人钦敬。”
霍小玉道:“娘,这可不能怪我。”
郑净持叹道:“是的,不能怪你,因为我以前没那样教育你,把你养成了一株海棠,现在枝叶已成,也不可能叫你成为一株傲霜的秋菊了。”
李益笑道:“以小玉从前的环境,也不可能受那种教育,再说我会照顾小玉,也不需要她那样操劳。”
郑净持道:“我不是说你不照顾她,但她若能照顾自己岂不更好,我也不必为她担心了。”
李益听了觉得有点刺耳,乃笑笑道:“娘的道理是不错的,但用的比喻却不对,海棠就是海棠,天生就该栽在盆里,需人照顾的,即使在萌芽的时候,跟菊花种在一起,也不会变成菊花。”
说着他牵起小玉的手,温柔地道:“这双手根本就不适合操作家务,小玉的身子也不适合去做那些,我说句不怕您生气的话,假如小玉生在贫苦的人家,很可能早就夭亡了,海棠一定要在温室里长成的。”
郑净持看着女儿荏弱的身子,只有一叹道:“还是你说得对,小玉从小就体弱多病,若非生在王府,她根本就长不大,十郎。将来只有请你多体惜她了。”
李益笑笑道:“娘放心好了,海棠天生就是要人怜惜的,所以小玉才会跟我在一起,正如小桃跟允明结合一样,上天把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我如果没有能力照料她,当初就不会答应您,您也不会把她交给我。”
郑净持隐隐听出了李益心中不满的意思,连忙道:“十郎!你别多心,我既然把小玉托付给你,当然是充分地相信你,只是人上了年纪,嘴就变碎了!”
李益笑道:“我知道,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样的,我离家上京的时候,我母亲也是一样,临走的时候,还一再叮咛嘱咐,要我注意冷热,更一再的托付李升,好好地照应我,其实她不说,我也会注意,李升也不会不经心,但她不说似乎就不放心。”
郑净持笑道:“你能体会这份亲情,就不会怪我了。你也累了一天,早点休息去吧。”
李益笑笑道:“娘也早点安息,明天到江家去下聘,您也好出去散散心,您好久没出门了。”
郑净持苦笑道:“是的,将近三年,我没出这个园子一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
霍小玉高兴地道:“是啊!我也没出去过,娘!明天我们不坐轿子,叫十郎雇辆车子坐了去。”
郑净持:“那怎么可以?”
李益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坐车子比乘轿轻便,而且也免得江家麻烦。她们家的房子虽然大,多半租了出去,到了那儿,总不能让轿夫在门口等着。再说浣纱跟桂子也要去的,四乘轿子,何如一车轻快?”
郑净持想了一下,知道李益另有碍难,他是怕招摇,虽说王府那边暂时是安顿下来,但还是收敛一点的好,于是也就答应了。
李益携了小玉的手,回到了楼上的屋子里,浣纱送来了净面的汤水,准备侍候小玉更衣卸妆,小玉却把她支走了,关上门,她找了拖鞋,跪在地下为李益脱去了靴子。
李益笑着道:“你这是干吗?”
小玉道:“我也要学着做做,免得你们都说我。”
李益把她抱了起来,怜惜地吻着她的脸颊道:“小傻瓜,娘也只是说说而已,那里真的要你做这些了?”
小玉道:“我也该动动,我实在太娇弱了。”
李益一笑道:“因为娇弱是使人怜,你如果像小桃那样把一双手磨得又粗又糙,那么我就不疼你了。”
小玉心里是甜蜜的。却噘起嘴道:“你是为了我弱不禁风才喜欢我的!”
李益点点道:“不错!好花还解语,似水更温柔,这才是我最醉心的女人。”
抱着娇小的身子上了床,一阵轻怜蜜爱后,小玉无限娇柔地枕在他的胳臂上,低声道:
“十郎,小桃可爱吗?”
李益笑笑道:“丑女人也有可爱的一面,何况她并不丑。”
霍小玉轻轻地唤了一口气道:“我倒是很喜欢她,只可惜她跟你表弟要订亲了,否则把她要过来多好!”
李益忍不住笑道:“做什么,江家并不穷,江姥姥也不会把孙女儿卖给人家做丫头的。”
霍小玉道:“谁要买丫头了,我是说正娶过来,看她那份坦诚无伪的胸襟,一定能容得我的。”
李益心中不禁一跳,想了一下才道:“小玉!这是不可能的,你别乱转心思。”
霍小玉道:“现在当然是不可能了,要是早一点,未必没有可能,她家里也是官宦之后,虽然穷了一点,但拿我的钱贴过去给她作为陪嫁,也就过得去了,以后再有类似的机会,可别放过了。”
李益叹了一口气:“小玉,你想得太天真了,我要娶正室的问题,不是你我可以决定的。”
霍小玉道:“谁能替你作主?”
李益道:“主要的是我母亲,但族中的一些长辈也有点影响力,他们是不同意我娶一个破落人家的女儿的。”
霍小玉脸上不禁颜色微变,李益道:“姑臧李家出了一任宰相,使大家心都热了,我是我们这一辈中登科最早的,大家的希望都寄在我身上,因此为我择偶时,他们都希望我能找一个可为奥援的世家。我刚及第时,就有不少人来说媒,都因为条件不合,被他们婉拒了。”
霍小玉凄然道:“那我将来怎么个着落呢?”
李益笑道:“你放心--我母亲跟族人可以作一半主,另一半主却是我自己作,我择偶的对象固然要他们认可,他们选对象时,也一定要我同意才行!因此我一定会找个跟你合得来的人,否则我宁可一直拖下去。”
霍小玉道:“你家里准你拖下去吗?”
李益道:“不准也不行,这是我的终身大事,绝不能由着他们摆布。我离家的时候,母亲就跟我说好了,我的婚事一定要大家同意,互不勉强,老人家这些地方是很体恤我的,她知道我的个性,也不会让我为了前程而娶个悍妇毁了我一生的幸福。”
霍小玉仍是恻然不乐,李益笑笑道:“你我的事已经传遍了长安,因为我不是正娶,没有违背约定,而且事已成了定局,家里也不可能再加干涉,即使要我择耦,自然也要考虑到你的事,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霍小玉幽幽地道:“可是我总担心将来。”
李益笑道:“不必担心,我正在设法动脑筋,目前是王太妃容不得你们母女,但她的年纪大了,在世之日不会太久,等她死了之后,现爵是个没主见的人,心地也还不错,我一方面动以情,另一方面在侧面活动人游说,让他承认你的身分,那时就可以把你扶正,岂不是更好吗?”
霍小玉眼中泛起希望的光采道:“行得通吗?”
李益道:“只要有信心,天下无不可行之事,何况你本来就是霍王所出,那是一点都假不了的,等我们排除了那些碍难之后,你的身家地位,我家的人也不会反对了,所以你千万别自作聪明,弄得将来自己没安排处。”
霍小玉吁了一口气道:“我不敢存这个奢望,只要不离开你就够了。十郎,我们在一起才只有三天,这三天中我体会到自己是何等的幸福,我实在怕失去你。”
李益怜惜地吻了她一下道:“小傻瓜,怎么会呢,像你这么一个娇美、善良、聪慧的小妻子,我更舍不得失去你,别忘记我们的姻缘是天定的,老天会照顾你的,神明把我们促成一起,不会要你吃苦受难的。”
这才是霍小玉最听得进的话,自小对宿命的坚信,才使她选泽了这近似冒险与儿戏的托咐终身方式,起始只是一种忏罪的方式,但跟李益在一起后,她尝到了爱情的甜蜜,也尝到了两情之间的种种乐趣,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中,她才患得患失,唯恐这幸福会离她而去。
因此李益的海誓山盟,远不比这一番神意的保证更能使她安心,她知道人是会改变的,变心的人没有一个是故意变的。往往有许多外在的因素促使人改变,只有公正无私的神才是永恒不变的。
于是在无限的满足中,她沉沉地睡去。娇小的躯体一直在李益的怀抱中,看着她洁白而又微见瘦弱的,李益却无法睡熟。
他想起了郑净持的话,也想起了自己的比喻,这是一株培养在温室里的海棠,本身没有一点抵御风雨的能力,如果没有爱心的照拂,她立将枯萎。
但自己真能永远地照拂她吗?正如刚才她所担心的那些事一样,将来会怎么呢?
要霍王府追认,这是个幻想,实现的可能太少了,只能哄哄她高兴而己。在郑净持面前,他就不敢提这样的话了。
但是另一种可能出现时,他真能坚拒吗?他想起了严肃的母亲,想起了曾任丞相的大伯李癸对李姓子弟所订的严厉家规以及拘谨固执的家族,都不允许他擅自作主的。日前的行为已经大越规范,很难得到家人的谅解了,但是为了要小玉的那笔钱在活动前程,加上李升的作证,还勉强可以解释。可是家中为他择偶时,提出了一个身世显赫而又不为自己所喜欢的对象时,自己真拒绝吗?
想到这些,他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了。
一向很有主见的他,现在却面临到棘手的问题,使他第一次有了彷徨的感觉。
船到桥头自然直,在万般无奈中,李益只有采取一般人逃避现实的办法乾脆不去想它。
就在这个勉强可以暂时解脱的安慰下,他也蒙胧地睡去了,等他为一阵声音惊醒时,天色已经大小玉己不在身边,只有浣纱捧着盥洗的盆具在屋中侍候着。
李益下了楼,霍小玉已经盛妆而来,在花廊间迎着他。
郑净持也已带着桂子走出来。
大家准备停当,就出门上车了。
车上坐了四个女的,李益骑了一头青骡,李升带着秋鸿步行跟着,慢慢地离了家,向江家行去。
在路上,李益骑着骡子一直傍车徐行,指点着街上的形形色色,向她解说着。
这才是霍小玉第一次真正地出门。
以前她也出过门,那是在王府的时候,前后扈从簇拥,还有亲兵开道,虽然很威风,却毫无趣味可言。
她看不见别人,别人也看不见她,跟今天完全不同。
她鲜艳的衣服,鬓边新簪的海棠,匀过脂粉的脸。把她脱俗的美,完全展示在别人眼前,引来了不知多少艳慕称赞而又嫉妒的眼光。
她也看见了傍在身边的李益是如何地与众不同。年轻,英俊,斯文,秀逸。
男人们称羡的眼光对着她,嫉妒的眼光则对着李益。
女人们倾慕的眼光对着李益,嫉妒的眼光对着她。
这一刹间,她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幸福,感到自己与李益是多么的相称,多么的与众不同。
“十郎!我没想到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美好。”
她几乎是忘情地叫着,直到郑净持用手碰触了她一下,她才警觉了过来,可是没多久,她又忘记了。
李益却似乎完全无视于她的忘情,依然兴味盎然地为她解说一切,郑净持暗示了三次,到了第四次时,她自己停住了,因为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多事,这个天地原不是她该插入的。
街上形形色色的人群中。也有着结伴嬉游的男女,在高声而又忘情地嬉笑着,并没有引路人的特别注目,自从隋杨帝竞尚逸游以来,再加上大唐历来的君主,多半是讲究逸乐,纵情声色的。
两度女主的弄权,以及一些女戚的得势,胡风的东渐,使得长安市的风气大开,礼防日弛,闺范仪教,虽然还在一般书香通儒世家中保持着,但是在长安已不受重视了。
郑净持虽是家伎出身,却一直是在严格的仪教中长大的,所以她对女儿的教育也相当严厉,希望她成为一个淑女,可是被逐出王府后,可以值得骄傲的家世已不存在了,她对霍小玉也稍稍放纵了一点。
然而,她们一直在那所深院中,度着禁闭似的生活,与外面的世界接触得太少,一旦来到外面,惊异、好奇自然是难免的,忘情失态也是人情之常,女儿毕竟己身有所属,连李益都不去管她,自己又何必硬要去干扰呢?
因此郑净持变得沉默了,沉默中有着落寞的悲哀,她发现自小相依为命的女儿,已经长大了,渐渐地离她远去,不再属于她了。
不但是小玉,连桂子与浣纱两个丫环都把头从窗孔中探出去。欣赏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他虽不像霍小玉那样对外面世界的完全隔膜,但也很少出门,最多是向门口的货郎买些绣线花粉而已,从没有接触这么辽阔的天地。
这是一个属于年轻人的世界,而欢笑也是属于年轻人的。郑净持孤独的心情中,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苍老。
车子终于到达了江家的宅子。
崔允明昨天已经得到了江姥姥的通知,破例地把他的学馆放一天假,在家中恭候着。
恭恭敬敬地把郑净持接了下车,先在那间斗室中坐了片刻,然后才陪着他们到后面江家的宅子。
江家也准备好了,江姥姥换了一身新衣服,亲自把郑净持接到院中正厅坐定后,由于家中没有使唤从人,只好由穿着新衣,低着脸,低着头,带着一脸喜色的小桃出来奉茶水。
李升与秋鸿把聘礼搬上堂中时,李升在院子里燃放了一长挂喜竹,互相换了庚书……行聘的仪式就在简单而隆重的气氛下完成了。
江姥姥检视聘礼时。连连地道:“太隆重了,小孩子家福薄,当不起如此重仪的。”
郑净持笑道:“您也来这些客套了,这些东西府上也不是没有见过,何况道是小桃姑娘的终身大事,应该要隆重一点的。”
江姥姥苦笑一声道:“夫人,不是我老悖,也不是我矫情,如果这不是小桃的聘礼,我就一定璧还了,彩缎绫罗,珠翠宫粉,寒家当年的确还有一些,可是自从天宝安史具乱后,我把没被盗劫的也都丢了,儿媳死于兵乱,拙夫死于盗劫,可以说都是这东西引起的,如果当年寒家祟实务简,不把富贵之气表现在外面,就不会引起外人的觊觎之风,所以对小桃这孩子,我从小要她养成刻苦尚俭的习惯,免得她走上奢侈浮华的路。”
郑净持虽然脸上还是带着笑,却已有点僵硬了。
江姥姥诚恳地执着她的手道:“夫人!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而且孩子们都不在旁边,我才对你说这些,相信你会谅解的,否则我就不说这些不知好歹的话了。”
她的诚意使郑净持很感动,她的见解也使郑净持很钦佩,转而感到很惭愧。
她惭愧的是自己以往错得厉害,自己并不是不能吃苦,小玉也不是那种耽于享乐、不明事理的孩子。
如果她在霍王死后,逐离王府,根本不住到那间别业去,拿着那笔钱,到乡下或是别的地方,置下一点薄产谨俭度日,远离长安,既不会再遭王妃的嫉恨迫害,小玉的终身也不会找这么一个浮而不实的寄托,更不会养成她那种怪诞自虐愤世的思想。嫁也好,赘也好,都比现在这个归宿强。
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这错误是她自己造成的。
迟了!已经迟到不可挽救了。
郑净持深深谴责自己的懦弱、无知,太相信宿命,竟听由命运的摆布,太迷信于相鉴之术了。
风鉴相人之术是用以识人的,不是用来卜命的,命运应该操纵在自己手里才对。
如果不迷信于小玉的早夭,何致于听任她胡闹?
如果不迷信于自己终身孤独,何致于如此消极颓废,一切都付之于命运。
命运是可以改变的,是可以创造的。像江姥姥,她为自己、为小桃、就创下了一条新的路,虽然苦一点,但却是一条平实的,安稳的坦途。
她又想起鲍十一娘,在相格上看,鲍十一娘是桃花带煞,应主终身飘泊而不得善终,可是鲍十一娘还是女安稳稳地回家做主妇去了,而自己呢?
她看看窗外,长春藤的叶子下,爬着一头蜗牛,一条钱龙、秋鸿跟桂子在架下掏促织,碰动了叶子,使它们同时跌了下去。
蜗牛的壳破了,在地上痛苦的挣扎着、作着临死前的喘息。而钱龙却若无其事,一伸一缩,慢慢地滑开了。
它们本是极为相像的东西,只是蜗牛多了一个壳,看起来它似乎此钱龙安全,因为它至少多了一层保护,其实它就害在这个壳上,有了这个壳,它本身没有一点自保的能力,经不起一点打击,而那个壳却又脆弱得保护不了它。
郑净持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那头蜗牛。
背着一个脆弱易破的壳,自怜,逃避,从来也没有正视过现实,面对着现实挑战过。
她也看见了李益、小玉、小桃、崔明允在树荫下笑着、说着,浣纱默默地侍立在一边。
郑净持忽而感到一阵从所未有的悲哀。
自己不复年轻,青春不再,根本就不该插手到年轻人的生活中去。
从为小玉安排归宿,为崔明允备聘,她没有一件是做得对的。
自以为己历尽荣枯,阅尽沧桑,对人世有个相当了解了,但是跟江姥姥一比,真不知差了多少。
她也看到了李益在四个人中顾盼自雄、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她心中不禁又萌起一股敬意。
这股敬意是为他们的奋斗精神而生的,了解到李益真正的状况后,发现所谓清华门第、簪缨世家并不能成为他可骄人之处,他的才华,他的科第得意,也只为他开启了一道奋斗之门而己。来到长安后,重重的阻碍并没有使这个年轻人气馁,在变中求进取,而且他是极有主见的人,不是为他人所左右。
这才是一个真正人生战场上的斗士。
她激动地握着江姥姥的手道:“姥姥,如果我早认识你就好了!”
这一句没来由的话,突然地冒出来,但江姥姥居然懂了,不是虚伪的、应酬的敷衍,而是一种看透她内心深处的了解,笑笑地拍拍她的手背:“不晚!夫人!现在也不晚,世上没有一条是绝路,就是前面指着一座山,只要有信心,有勇气,也可以翻越的。”
凄侧地一笑,她在自己心里明白:“太迟了,已经太迟了!”她对这个世界已太隔膜,原有的一点信心,已被事实击溃。而勇气,她似乎从来就没具有过。
从小,她就由人摆布着命运,到现在,她自己应该把握命运时,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到庙里修行去!”
以前是为了逃避,现在则是为了澈悟。一样的归宿,两种的心情,于是她向江姥姥要求,要求江姥姥明天陪她出去寻找,寻找一个可以托身的寺庵。她提出自己的条件,要一个清静,完全不受外人干扰的地方,最好是离长安远一点。她也提出了自已所具的条件,她还有十万钱,可以全数捐赠给庙里。
江姥姥想了一下道:“像这样的庙很多,而且不必要这么多的钱,就是一个钱没有都行,那是只正修行的地方,到了那儿,没有贫富的区分,完全是一样的待遇……”
郑净持兴奋地道:“对!我就是想找这样的地方,我不怕吃苦,洒扫,种菜,我都可以做,至于那笔钱,我带了去不是买安逸,而是给庙里多收容几个真心想出家的人。”
江姥姥道:“夫人存这个心就行了,十万钱虽然不是个小数日,但是在真正的修行人眼中却不算回事。”
郑净持道:“我知道,能被钱买得通的地方,也不是我要去的地方,姥姥心里面是不是有这样一个地方呢?”
江姥姥想想道:“夫人是否下定了决心了?”
郑净持道:“姥姥,我已是几十岁的人了,当不至跟你开玩笑吧。何况我心志已决。没什么去不下的了!”
江姥姥道:“地方倒是有一个,在城南的终南山上十有一所白衣庵,庵主是个带发修行的居士。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自小就好佛,十三岁便离家进庵,现在大概有六十多了。可是看上去就跟三十来岁似的,连白头发都没有一根。佛理精通,庵里有十来个人,都是真正看破世情而清修的妇人家,天宝十年乙未,安禄山反,小桃才四岁,我带着她就避在那里,直到乱平了才回来,足足在那儿住了两三年,倒是很谈得来,去年我还去拜望过她,庵里奉的是观音大士,而且是一座家庵,完全谢绝外来的香火,是个真正修行的好地方。”
郑净持欣然道:“这正是我要去的地方。”
江姥姥道:“庵主是个很和气的人,到他庵力依的弟子都不削发,也不穿戒衣,只是寻常的素净打扮,不施脂粉,每天她领着莳花种菜,讲经拜佛,生活很清淡,但并不苦,最大的好处是来者不拒,去者不留,夫人不妨去住住看,不合适随时都可以回来。”
郑净持笑道:“我就是想着这么个地方,如果找不到的话,我准备拿手头的钱置上一处,有现成的那是再好都没有了,姥姥什么时候有空就陪我去一趟。”
江姥姥道:“我是随时都有空,那天去都行,不过到终南山有百来里路,就是坐车子,起早望黑也得走个两天才能来回,夫人自己安排妥了,告诉我一声好了。”
郑净持算了一下道:“今天忙过了,姥姥准备一下,后天早上我雇好车子来接姥姥。”
江姥姥笑道:“夫人这么急?”
郑净持一叹道:“我不是急,而是心里静不下来,只求早一点能安顿。”
江姥姥道:“这算是出远门了,虽说天下太平,俱还是雇一辆熟的车子好,东街的谢老汉家车子是我坐惯了的,他有个寡媳也在白衣庵里修行,不如由我雇他的车子来接夫人吧,他也可以顺便去看看他的媳妇。”
郑净持笑道:“那就更好了,我一早在家里等着。”
江姥姥苦笑道:“给李公子跟小玉知道了,恐怕会怪我多事,夫人还是先跟他们说好了再作决定吧。”
郑净持道:“我会的,姥姥放心好了,他们怪也怪不到你头上,这是我自己的事,当然该由我来作主。”
两人又说了一些白衣庵的情形,使得郑净持更为神往。在江家整整一天,及晚回家,郑净持的晚课是从不间断的,很早就回到自己的住屋去了。
回到楼上,李益沐过身子,就倒在榻上睡了,由于过度疲乏的原故,这一觉睡得很长。
当他醒来时已是快近中午了,看见浣纱正在榻边侍候着,连忙道:“你怎么不叫我一声?”
浣纱笑道:“是小姐吩咐的,反正也没什么事,说让姑爷多睡一会儿。”
李益埋怨道:“小玉也是的,就算没什么事,让夫人知道了也不好,先起来去照个面,再回来睡也行呀。”
浣纱道:“夫人一大早就出门了。”李益微怔道:“上那儿去了?”
浣纱道:“说是找江姥姥作伴上一家庙里进香去了,那是昨天就约好的,本来说是明天才去的,可是夫人今天一算,明天是二月十九日,观世音菩萨的生日,她希望能今天赶去,明天好烧头香。”
李益道:“烧头香在明天早一点启程也行呀,干吗要今天就赶了去呢?”
浣纱道:“我不知道,据夫人说那座庙在终南山,远得很,一定要今天赶去才来得及。”
李益惊道:“什么?上终南山去,干吗要跑得这么远?长安附近有的是庙。”
浣纱道:“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小姐陪着夫人,一起到江家去的,等她回来问她就是了。”
李益匆匆起来,梳洗已毕,下楼来到前面,霍小玉刚好回到家,眼睛还红红的,李益忙问道:“小玉,听说娘出门上终南山烧香去了?”
霍小玉点点头道:“是的,由江姥姥陪着去的。”
李益道:“何必要人家陪呢,我们也可以送她去呀,你为什么不叫我一声?”
霍小玉凄然道:“娘不让我告诉你,本来我要陪她去的,可是到了江家,她便把我赶了回来。”
李益道:“烧香又不是什么秘密的事,没有瞒着我的必要,她真的是去烧香吗?”
霍小玉道:“不会错,江姥姥也是这么说的,而且她们去的地方是终南山一座白衣庵。”
李益沉思有顷,才轻轻一叹道:“小玉,假如我没有猜错,恐怕娘这一去,就不会回来了!”
霍小玉道:“那怎么可能呢,她难道要永远住在庙里!”
李益道:“不错,她早就有这个意思了,必然是在江姥姥那儿听说了那家尼庵很适合,才赶去看看,假如适合,她就住下去,不再回来了。”
霍小玉道:“那为什么不跟我们说一声呢?”
“早说了我们会让她去吗?”
霍小玉不禁默然,半晌才道:“她什么都没有带。”
李益苦笑道:“她是出家修行!何必还要带什么,出家人讲究的是四大皆空,她还会要什么呢?就算她有什么需要,也可以请江姥姥回来给她送去的。”
霍小玉不待他说完就掩面哭了起来,李益长吁了一口气,抚着她的柔肩道:“小玉,别伤心,这是娘早就决定了的,也是她自己择定的归宿,快擦乾眼泪,换身衣服,我们也跟着去看看。霍小玉道:“娘做事是个很有决断的人,假如她决心不回来了,我们去也没有用。”
李益苦笑道:“我们不是阻止她出家,而是去看看那个地方,是否适合她老人家,假如不适合的话,我再另外找一处,请她老人家别太仓促决定。”
霍小玉这才擦擦眼泪道:“我去换套素净点的衣服,你先去雇车子,到终南山很远吗?”
李益道:“不远也不近,有百来里,她们先走了一脚,恐怕也得明早才上山,我们就更晚了,只有连夜赶路,小玉,你会骑马吗?”
霍小玉道:“会的,我小时候常在园子里骑,我说的是霍王府的围场,是家将们练武的地方,我还跑过快马,一口气跑个把时辰都不累。”
李益点点头道:“那就好了,我去找两匹快马,我们一口气直奔终南,还可以在她们前面,坐车子一黑就不能了。”
霍小玉道:“我这样子骑马行吗?”
李益想了一下道:“长安市上有妇女跑马踏青的,倒不稀奇,但到了乡下,的确是稍微惊世骇俗一点,的确是不太好,你改穿男装。”
霍小玉道:“穿男装,那怎么行呢?”
“怎么不行呢,易钗而弁的事儿多得很,前朝的花木兰代父从军,穿了男装,在军中足足有十二年呢!”
霍小玉道:“我是说家里没有男装衣服,你和我父亲留下来的衣服都太大,穿在身上还长出一大截……”
李益道:“好吧,我出去备马时,替你带回来,你把脸上脂粉洗一洗,把头发改梳一下。”
他带了些钱出门而去,想到今后出门代步,也需要马匹,乾脆选购了两头好马,然后又到成衣店中,为霍小玉选购了两套衣衫,因为是在暑夏,长途急奔之后,一定要换衣服的。
长安市上唯一的好处是百货齐全,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买得到,不到一个时辰,他已妥备了一切。骑了新购的骏马回来了,把买来的衣服给霍小玉,道:“快换上,我们立刻动身!”
霍小玉易装而出,竟像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腆生生的道:“这样子行吗?”
李益道:“行!就是太俊了一点,走在路上时,你可千万别乱向人家女孩儿瞟媚眼,害她们得相思病。”
霍小玉红了脸道:“这时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李益道:“任何时间都要保持着轻松的心情,沉静不乱的态度,才能处变而不惊,何况我们也没有遭遇到什么重大可哀的事,为什么要哭丧着脸呢?”
来到门口,两头马都栓在石桩上,霍小玉道:“这是你从那家借来的?”
李益道:“有好马的人舍不得借给我们跑长途的,借得来的劣马又经不起长途的跋涉,这是买来的,反正以后也用得着。”
那两头马一黑一白,虽并不十分高大,但却很精壮,毛片雪亮,加上新配的鞍蹬,看起来很是神气。
霍小玉立刻高兴了起来,抢过那头白马,骑了几步,发现马步很稳,性子也很驯,高兴地道:“好极了,以后没有事,我们可以到五陵乐游原上驰马去。”
李益微笑道:“只要今天一天跑下来,你还有兴趣的话,我就天天陪你骑马去。”
霍小玉道:“这话是怎么说呢?我又不是没骑过?”
李益笑道:“我们是长途驰骋,可不是像你以前那样跑几圈,到了终南后,你还能骑回来就很难得了。”
霍小玉并不相信,策骑迳出,李益笑着在后面紧跟着,出了城之后,就是宽敝的官道了,霍小玉兴致更高,不停地策马疾行,把路上的车子都撇到后面,心中十分得意,回头朝紧追不舍的李益大声叫道:“还不错吧?”
李益仍是笑了笑道:“行百里者半九十,现在才十来里,前途还远着呢!”
霍小玉一赌气,策马又进,这一口气,奔下了三十多里,看到前面有一处柳林,傍着池塘,李益策马上前,拦住她道:“歇一下,让马喝口水!”
霍小玉道:“我不累。”
李益道:“你不累,驮着你的牲口可累了。”
霍小玉见白色的马身上已染了一片黄色的泥灰,也有了汗水,心中微感不忍,遂下马牵到池边,牵她去喝水,李益道:“这池水被阳光晒得都热了,喝不得了,到林子里去,那儿有个茶棚,他们有人会照料的,我们也歇口气,吃点东西。”
霍小玉抬眼望去道:“在那儿?我怎么看不见?”
李益笑指着高挑在树林顶上的一面布幡道:“就是那儿,为了怕人看不见,才挑得高高的。”
“那是什么?”
“酒帘!也称为酒望子,告诉路上的行人,那儿可以歇足,乡下可不此长安市上,酒家都挂着大招牌。”
策马穿林而入,看到了所谓村店酒家了,只是两间茅屋与一个木架的芦棚;以及几张粗条木案与木条凳。
一个老头儿,一个小姑娘,爬在木条凳上午睡,显然没料到盛暑的午后,会有客人来。
被马嘶声惊醒后,揉着眼睛起来招呼。
店里的货品更简卓,只有炒盐豆,白煮鸡子儿。
李益叫老头儿把马牵去洗刷一下,顺带喂料,由小姑娘替他们打了两角酒,要了一盘盐豆,一盘鸡子儿。
休息一阵后,重行上路,天将暮时,他们终于赶到了一个叫引驾迥的小镇,那是终南山麓的一个市镇,往终南探幽的长安客,多半是宿在这个镇上,所以这儿的客栈很多。
因为是夏日,旅游的人较少,他们找了一家最大的客栈,要了一间上房,倒还很洁净。
可是霍小玉已经累苦了,往床上一倒,连动都不想动了,李益却很有经验,推着她道:
“快起来动活一下,骑了一天的马,如果立刻就睡,你会生病的。”
霍小玉却苦着脸道:“求求你,让我躺一躺,我全身骨节都像要散了似的。”
李益坚持地道:“不行!这一躺下去,三天都起不来。”
他叫店伙打了两桶水进来,要了一口大澡盆,幸好这儿经常有官臣士绅来寄宿,用具都很乾净,也很讲究。
关上房门后,硬拉着霍小玉起来,替她脱了衣服,抱起她放进澡盆,为她洗了一个澡,换好乾净的内衣。
然后又命店中熬了一锅绿豆粥,要了几样素净的小菜,硬逼她喝了两碗,霍小玉又急急地睡了。
李益这才自己净了身子,烫了一壶好酒,吩咐炒了一个鸡子,一个竹笋磨菇,一碟熏鱼,就着烛火,打开窗子,欣赏着稍缺的明月,自斟自饮起来。
酒约摸喝了一半,他听见霍小玉起来了,却故意装着不知道,斟饮如故,酒才递到唇边,就被一只纤巧的玉手抢去了,然后听见霍小玉娇柔的声音道:“你到会享福,一个人躲着吃好东西。”
李益笑道:“你不吃过了吗?”
霍小玉嘟着嘴叫道:“我吃过是什么,酱萝卜,青盐豆,绿豆粥。你却又是鸡呀,又是鱼呀,又是酒的。”
李益道:“这可急不来的,要厨房里慢慢弄上来,叫你吃粥时,你说什么都不要,只想睡。”
霍小玉道:“可是你在旁边,酒香菜香,引诱着我,叫我怎么睡得着?”
说着抢过他的筷子,每样都吃了一点叫道:“真好,想不到在这山镇上,还有这么好的手艺。”
李益笑道:“如果在平时,你绝不会有这么好的胃口,只是饥不择食而已。”
霍小玉道:“胡说,我已经灌下两碗粥了,要是还饿的话,我不成了老母猪了!”
李益含笑把店伙又叫了来,添了杯筷,又加了一道凉拌茄子跟蒜泥白肉,另外再烫了两壶酒。
两人相对而坐,霍小玉居然平分秋色,酒菜各包了一半,收去残肴,泡了壶香茶,相对品茗时,李益笑道:“你现在身上感觉如何?”
晚风习习,虫鸣唧唧,霍小玉满足地吁了一口气道:“舒服极了,虽然腰还有点酸d但从来没有这么舒服过。”
“如果我不叫你洗个澡,你会这么舒服吗?”
霍小玉低下头笑了,李益又道:“算算你晚上吃了多少东西,先喝的两碗粥不算,一共五个菜,盘盘见底,有一半是下了你的肚子。”
霍小玉计箕了一下,惊呼道:“不得了,平常我两天都吃不下这么多,可是我现在好像还没饱似的,真要成了老母猪了。”
李益笑道:“这都是今天一场劳累的结果,乡下庄稼人比城里的人吃得多,所以他们才少生病,虽然没有什么人参燕窝等补品,但他们却更长寿,小玉,如果你过得愉快,就应该多劳动。”
霍小玉的心里是十分同意他的说法,可是眼睛却瞟了他一下道:“前天,我说我要多劳动一下,你一口反对,今天又劝我多劳动,你的主意怎么常常在变?”
李益叹了一口气道:“做家务事会使你的玉手起茧,吹风霜会把你的玉肤变粗,那我可舍不得,而且有损你的美姿,也是一件很残忍的事,人要动的方法很多,有许多动的方法,能使你更健康,更美艳。”
“是那些事呢?”
“如此说春郊试马,夏夜揪千,秋剪丹枫,冬赏雪梅,既富诗情,又能益身,使你的腰肢常保织细,使你的风韵更助人,女人最怕的就是一个懒,有许多女孩子当小姐时风韵万千,出阁后没几年就变得拥肿痴肥,就是动得太少。”
霍小玉温柔地倚着他道:“十郎!你懂得真多!”
李益笑道:“所以我能在经书以外,兼攻杂学,琴棋书画。风花雪月,吹敲弹唱,每一样都会,这不但可以怡情悦性而且也可以飞黄腾达。”最后一句话使霍小玉听来有点刺耳,不禁一皱眉道:“十郎!你又不是清客,难道要靠这一套去逢迎?”
李益摇头道:“这不是逢迎,而是志同道合,在官场中地位越显赫,空闲的时候越多,而且本朝历世数祖,虽经变乱,仍以升平的时间居多,做官除了要有学问之外,必须还要有一技之长,才能被上官引为知己,有技而无才,只能当清客,有才而无技,被视为迂腐,一第之后,一令以终的人多得很,我是不甘心如此的,我家在长安的人很多,官场上的情形我也摸得很熟,这些技能,我真还下过一番功夫的。”
霍小玉摇摇头道:“十郎!我不相信你是这样的人?”
李益笑道:“你又弄错了,我不是要靠这些去巴结上宪,我也不会做一个佞人,飞黄腾达,还是靠我的才华,可是有才而不售是司空见惯的事,我必须什么都会一点,什么都懂一点,方可以在酬酢中使他们注意我的存在,甚至进一步引为知己,我就有机会一步步地爬上去。”
“富贵荣华对你这么重要吗?”
李益正色道:“是的!因为我不是一个安于寂寞,满足于温饱的人,像我刚才所说的春郊试马,是要钱的,秋夜扑萤是要闲情的,如果没有钱,没有闲,屋漏愁雨久,被单恐夜长,那还有心情去想到享乐?纵有你如此佳人,冻得瑟瑟发抖,饿得面有菜色,也美不起来了。”
霍小玉深叹了一口气:“你把人生弄得太复杂了。”
李益笑道:“人生本来就是复杂的,因为你不经世故,才认为简单,今天在村店里,你也觉得食物粗糙,难以下咽,因此你也领略到贫穷的滋味并不好受。”
“可是今天晚上的菜肴就很可口,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呀,享受不一定就要富贵。”
李益苦笑着叹了一声:“你还是没明白,你觉得今天晚上的菜可口,是因为你饿了一天,如果你饿了两天,村店里的食物,你会觉得更可口。饥者易为食。古人早就说过这个道理了,但我们总不能为了要使糟糠变为可口,经常饿两天吃一顿吧?”
霍小玉终于笑了:“什么话到你嘴里都有道理了。”
李益也笑道:“其实你根本不必操这个心,有我在,你不会吃苦的。”
霍小玉娇慵地躺在他怀中道:“是的!国计民生,飞黄腾达,那些事原不必要我操心。
你是个有主见的人,你知道如何处理的,我只要使你愉快就够了。”
李益笑道:“快睡吧,明天还要起早呢。”
霍小玉闭上了眼,忽然道:“对了!我们一路行来,怎么没碰见娘她们呢?”
李益道:“她们走得早,也许已经上山去了,我问过店家,叫店家去打听一下,这儿共有两家大客栈,另一家也没有,因此,我想他们一定先上山去了。”
“会不会歇在别的小客栈里?”
“我想不会,娘也不是能吃苦的人,她也不必省钱。”
李益的猜测大部份是对的,只有一点错了。
他们第二天赶到了终南山上的白衣庵,郑净持坐来的车子确是昨夜就上了山,江姥姥陪她在山上住了一宿,赶车的谢老汉则是歇在山下农家的。
李益的猜测到这儿全是对的。
错的是他说郑净持不能吃苦的话,他们到达白衣庵时,郑净持正在菜圃哀摘菜,跟她在一起约有许多中年妇人,郑净持已经换上了跟她们同样的粗布衣服,工作得十分起劲,如果不是江姥姥带着指点,简直认不出来了。
只有一天,谁也不相信她有这么大的转变。因此两个年轻人都怔住了。
郑净持见到他们,流露出一个十分欣慰的微笑:“你们来得正好,我正想请姥姥回去告诉你们一声,我想不回去了,姥姥不答应,说是怕对你们无法交代,你们自己来了,就可以把话说清楚了。”
霍小玉连忙道:“你不回去了?”
郑净持道:“是的,这是我一直向往的生活,你看我现在多么高兴!”
霍小玉看得出母亲的高兴是自然的流露而不是矫揉的做作,因为她一直在笑着。
以前郑净持不是没笑过,但笑得很短暂,大部份是被平静与忧虑所笼罩着。
李益顿了一顿道:“娘!你真的习惯这种生活吗?”
郑净持道:“当然习惯,一踏进门,我就知道这是我所梦想的归宿,这儿的环境,这儿的人,一切都太美好了。”
他们在谈话,旁边在工作的妇人连望都不望一下,似乎每个人都认为天地间只有自己是存在的。
霍小玉道:“娘!你就是不回去,也该先回家一趟,把你的东西清理一下……”
郑净持道:“傻丫头。你看看我这身衣服,再看看那些人,家里的东西那一是我需要的?”
转头向李益道:“我那十万钱本来是要捐赠给庙里的,可是主持师太拒绝接受,她说这里不需要钱。她为了清修,在这儿盖了四十间屋子,不准备扩大,我刚好是补了最后一个缺,庙产足可维持四十个人的生活,那笔钱根本用不着,我已经分配好了。”
“桂子跟浣纱各得三万,浣纱的一份由你们收着,她跟玉儿投缘,十郎收在身边吧,桂子的那一份给她,叫她回家住去吧,她的家在十一娘邻近,十一娘知道的,家里还有兄嫂。”
“另外的三万给允明,给他谋个前程,一万为我捐赠给附近的庙里,我的东西就由你们支配吧,可以用的留下,不能用的送人好了,尤其是那些衣服,小玉穿用还早,放着生霉太可惜……”
她说得高兴,霍小玉的眼泪却流了下来,郑净持发觉了,微微一笑道:“孩子,你哭什么,你该为我高兴才是。”
霍小玉道:“娘,你叫我怎么高兴得起来。”
郑净持这才轻轻一叹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迟早都要分手的,娘难道还能跟你一辈子!”
李益道:“娘,我们是准备一辈子奉养你的。”
郑净持摇摇头道:“十郎!你是个很明理的人,怎么也说这种傻话呢?我知道这是你们的一片孝心,但孝应以顺为先,我在这儿快乐,你们就该让我在这儿快乐!”
李益没说话了,郑净持弯腰下去摘菜,道:“你们回去吧!不要妨碍找的工作。”
霍小玉流泪道:“娘!你何必要受这个罪呢?”
郑净持肃然道:“你认为这是受罪,我却认为是无比的快乐,因为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以劳力换来的生活,不是靠人奉养,不是靠人怜悯,施舍。你们再也没想到我今天早上的早餐吃了多少,我足足喝了三碗粥,因为这是我以自己的劳力赚来的。”
她用手一指旁边的一个素衣妇人道:“那就是主持莲因师太,这个庵是她的,庙产也是她的,但她跟大家一样地工作,这儿没有主人,没有仆从,都是一样的身份,住在这儿,每个人都更为自己工作……”
李益忍不住一叹道:“无为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郑净持笑笑道:“是的,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虽然勾划出一片人间乐土,但却是虚幻的,藏在雪深不知处,但这儿却是真实的,随时都可以来,随时都可以去,有人出去了三次,终于还是回来了!”
李益叹了一口气牵牵小玉的衣服道:“走吧!”
霍小玉道:“就这么走了?”
李益苦笑道:“除非你也愿意留下,否则还是走吧,娘的心意已经决定,大概不会再改变了。”
果然郑净持低头摘菜,忙于工作,连话都不跟他们说了,霍小玉站了起来,终于在李益轻扯下,慢慢地移动了脚步,却忍不住道:“娘!女儿回去了!”
郑净持连头都没有抬,只嗯了一声,霍小玉含着两包眼泪,离开了菜园。
就在两人走出小门的时候,在矮墙上,郑净持还悄悄地望着,悄悄拭泪。一只理柔的手,拍拍她的肩头,回头一看,卸是庵中的住持莲因师太。
郑净持感到很不安,莲因师太却和蔼地道:“郑夫人,惜别乃人之常情,人非太上,我虽然是自幼虔修,也未能做到一尘不染的境界,偶有家人来访,一样会动情伤怀的,那小后生是令媛吗?”
郑净持点点头道:“是的,她为了赶路骑马方便,才着了男装。”
莲因启口欲言,但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念了一声佛号。
郑净持忙道:“师太有什么指示?”
莲因想了一下才道:“说了也许会扰乱夫人的心情,令媛似非寿永之相。”
郑净持身子稍微震了一震,低声道:“弟子也略知相法,早就有这个预感了。”
莲因轻叹一声道:“而且她命当孤寡而无善终。”
郑净持又是一震:“弟子也有此感。”
莲因道:“那夫人的相法已很高明,夫人放得下心吗?”
郑净持叹道:“既然命由天定,非人力可回,放不下又能如何?只好由她去了!”
莲因道:“不!命非不可变,只是夫人措置错了,如果为令媛择一个平庸弟子,让她庸庸以终,倒是寿可期考,那个少年才气纵横,锋亡毕露,与令媛相匹,虽是一双璧人,却因为两极对冲而强弱之势不衡,故无善终。”
郑净持苦笑道:“弟子也料到了,但情势所趋,冥冥中似有天定。”
莲因颇感兴趣地道:“昨夜匆匆一晤。仅知梗概,初见那两个年轻人时,还以为夫人不解命相而铸此错,现在听夫人之言,似乎夫人对命理研究极深,结果仍然无法阻止,倒使我感到不解了,夫人可以为我细说一下吗?”
她拂拂墙旁的石块,请郑净持坐下了,自己坐在对面,听她把始末情由以及遣嫁小玉的经过细说了一遍。
莲因一叹道:“天下竟有这等巧事,那倒是怪不得夫人,这的确不是人力可回的,阿弥陀佛,红颜薄命,自古皆然R夫人也不必为令媛去操心了!”
郑净持道:“是的!我看出李十郎非可托之人,但天意使然,完全由不得我作主,我也知道小玉的命必无善终,但没有办法能改变它,所以我只好眼不见为净,远远地离开他们。”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莲因只是连连念佛,可是她古井无波的脸上,却现出了恻然之色,似乎在为那个薄命的女孩子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