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什么样的时代，神的信仰最过鼎盛吗？”素英不等楚遥回答，自己先说道，“是乱世啊。”
像她们这样的修行者，也常常是生于乱世之中，才能夺得一份机缘。
万蕊夫人本来只是几个村庄里一同供奉的神只，知道她的人并不多。
自从饥荒肆虐人间，供奉万蕊夫人的平民是越来越多了。
他们祈愿的内容，自然不是让子女过上吃饱饭的生活，而是希望万蕊夫人能将他们的孩子杀死。
进食，是人的本能，但当树皮都被啃食殆尽后，那些弱小的人类也只能向更弱小的存在下手。
又或者，他们自认软弱，不敢残害自己的子嗣，便将希望寄托于万蕊夫人的身上。
除此以外，万蕊夫人的庙里还有许多前来求子的夫妇。
尽管他们衣不蔽体，瘦骨嶙峋，但他们还是乞求万蕊夫人赐给他们一个孩子。
有了孩子，就是有了食物。
赤地千里，农田荒芜，路边时常只剩下白骨的尸体，而万蕊娘娘的庙宇之中，却是香火鼎盛，甚至还有人供奉了烧肉和肉汤。
无人在意那位慈悲心怀的神只，只有在深夜中，她才会滚落一行血泪。
“信神的人是什么样的，神就是什么样的。”素英感慨地说道，“饥荒持续了差不多有六年的时间，忽逢天降大雨，无人耕种的田地竟然也长出绿油油的谷苗出来。”
活下来的人抱在一起庆祝，怀着孕的女人也都松了一口气。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某一天夜里，有人偷偷跑去万蕊娘娘庙，放了一把野火。
那神像本是陶土烧制而成的，竟被野火烧得干干净净，一丁点儿的碎片都没留下。
但是，村民们却发现，村庄里的孩子们正在无缘无故地消失。
神的神格被人的愿望玷污了，竟悄无声息地变成了邪神，她再也不是庇佑儿童的神只，而是变成了残害孩子们的邪祟。
“但那位夫人似乎还保留着一丝的慈悲，不会直接杀死孩童，而是会用一块黑布绑住他们的双眼，再带走他们的生命。”素英说道，“那块黑布也不是普通的布，而是她还未被玷污时的法宝，故而是直接对人的魂魄起效。”
人们看不到万蕊夫人的身影，但谁家的小孩若是出现了眼疾，大人们就知道，他会被万蕊夫人带走了。
没有人能阻止这位古怪的神只，好在万蕊夫人也不是想把所有的孩子赶尽杀绝。
又过了几年后，村里很少会有孩子失踪了，偶尔有一两个，似乎也和万蕊夫人扯不上什么干系。
素英又严肃地说道：“我没有直接接触过万蕊夫人，但你要记住两点。万蕊夫人会附身在经常能接触到孩子们的女性身上。通常呢，都是性格温柔耐心的女子。而且被附身的女性，身上都会有花香的气味。”
只要不让有这种特征的女性接触年幼的孩童，便不会出现类似的事情。
福利院的相关事宜已经不再由楚遥负责，她便将这回事告诉了对接的调查员，让他平日里多注意些。
最近福利院里放了假，平时上课的那些老师也都休息了，大大减少了万蕊夫人被附身的可能。
不过，听素英这么一说，楚遥倒是想起另一件事。
“你知道曲蕙巧吗？”她开口问道。
素英毫不意外地点点头，曲蕙巧坟前的证物就是她让黄三钱放的，她自然也知道。
楚遥又提醒道：“你一直在找的那位恩人，可不就是她吗？”
“她？她与我有何干系？”素英却是不解。
楚遥也突然想起来，她和陈佩雯查到锦鲤吐珠和那封信，都是在陈佩雯的梦中。
现实里可没有发生这些，当初操控袁嘉翔身体的素英并没有和陈佩雯去到曲蕙巧的墓前，自然也不知道锦鲤吐珠之事。
“你等等，我去找两件东西，看了你就明白了。”
楚遥起身，当初曲蕙巧托玫姐寄给袁家的东西，现如今都被陈佩雯带了回来，正放在隔壁的书房里。
那个包裹里面包括一封信，还有一本留有字迹的日记。
楚遥将东西取来，交给素英，而素英虽是不解，还是耐着性子看完了。
光看这份书信，她可能还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楚遥又将锦鲤吐珠的蹊跷之事告诉了她。
却不想，素英看完两封信件后，整个人犹如失魂了一般。
“锦鲤吐珠……锦鲤吐珠……”她喃喃地念着，“正是了，锦鲤吐珠是我教给徒弟的方法，为佑他的后代世世繁荣不绝。”
楚遥也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溯源，“锦鲤吐珠不是……你上一世的徒弟，就是乾安法师？”
黄三钱、乾安法师，两个无论如何都没有关联的人，竟是前世今生的关系。
“没错，所以我才会如此信任他。”素英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苦色，“这法子，本是我怜悯他此生疾苦，才教给了他。”
前世的乾安法师，即便是金银珠宝放在他的面前，他仍能面不改色，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偏偏是这样一位天赋极佳的学生，身世却很凄惨。
自幼没了父母，流浪长大，被素英捡回去后，又得知自己是个六亲缘浅的福薄之命。
但乾安法师从来不对人提起自己的难处，就算家里穷的揭不开锅，过路有人乞讨，他还是将自己的财物拿来，让人家去典当买米。
“若是他自己用了锦鲤吐珠的方法，不仅可以护佑子孙，自己也可以跳脱轮回之苦。”素英感叹道，“但我还是低估了他。自他的发妻亡逝后，他没有再娶，而是将锦鲤吐珠赠给了曾经助他修庙的一位有缘之人。”
那人姓颜，依靠着祖上积攒的财富，早年便外出留洋，一直到晚年方才回归祖国。
这锦鲤吐珠，自然也不是简单的起死回生之法，而是真的可以使亡人如鲤鱼跃龙门那样，成为守护一方的正神。
但前提是，这人必须有足够的决心。
“我改良过的锦鲤吐珠，其实是将血亲身上的灾祸全部转移一人身上。这样一来，此人便是满足了‘功德加身’的条件。”素英讲道，“待她死而复生，就已有了正神的神格。有神格庇佑，此家自然少不了荣华富贵。”
素英的本意，是想要给像乾安法师这样的人一条脱胎化神的道路。
却不想，这方法被颜家的后人歪曲扭解，将灾祸强加于一个刚出生的女婴身上。
自曲蕙巧出生起，她就成了颜家全族的祭品，承担着身边所有人的病、灾、祸、难，而她的身体自然不会健康到哪里去。
她若是感冒，必会连续高烧数日，时常还会发作成肺炎；若是食欲不振，则接连十几天都吃不下饭，全靠输葡萄糖吊着命；就连不小心摔了一跤，都会摔折骨头，得卧床休养三四个月。
而颜家为了让这个替身活得更长久些，故而在曲蕙巧的衣食住行上都严加看管，每日只能吃几种规定好的食物，就连温度都有限制；八点就得上床睡觉；不能有一切娱乐性的活动，最好连门都不要出。
直到她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再好的医疗团队都治不好她的病情，她才向颜家提出了自己有生以来的第一个愿望。
她要回到故乡，去做自己喜欢的工作。
为此，曲蕙巧做了不少的抗争，甚至以绝食等行为来反抗家人。
颜家怕她真的弄出了好歹，又想到杂志社的社长并非他人，而是她同父同母的亲哥哥，便任由她去了。
颜家人自认为给了曲蕙巧最优渥的生活，却从未想过，曲蕙巧受罪的根源都在他们身上。
只要曲蕙巧能够死而复生，那些族人们便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切。
但她为了避免让更多的族人受害，也为了终结她自身尝过的痛苦，便将锦鲤吐珠的效果转移到了素英的身上，使她能够在另一个世界重生。
她说过，“花，一定会开的。”
素英摸索着手中的花种，这是连她这个调香师都没有见过的种子。
将它种下后，会开出怎样的花呢？
“多谢你告诉我这件事，我大概知道要怎么做了。”素英颔首一笑，“是时候了，我也该离开了。”
香气飘散，只留下窗台前散落的三两花瓣，好似一场轻柔酣甜的美梦。
而楚遥捻起盒中的一支香，却知这并非一场梦境。
晨光熹微，陈佩雯昨日睡得早，今天起得也早。
她顺手给自己泡了一壶花茶，又拿起手机查看起今日的新闻。
“真巧，我刚醒，你也起了。”陈佩雯笑着说道，“你猜我刚看到了什么？”
楚遥猜到几分，也不直说，便问她：“看到什么？”
“我们去过的那个墓园，说是要拆了，改建成慈善学校了。”陈佩雯抿了口热茶，“我还说那是谁家的私人墓园，那规模配置，都赶得上……原来是颜家的。颜家的运气还真是不错，这一动土，少说得有十位数落入颜家的口袋了。”
“这个颜家，你知道多少？”楚遥问道。
“其实也不多，只是从别人口里听来了一些。他们家以前在港城倒是很有名头，在港城、帝都、宝安都有不少产业呢。”陈佩雯滔滔不绝地说道，“赫赫有名的新河杂志，就是颜家第三代的颜文林创立的。他以此为跳板，后面就去帝都了。”
她又说道：“要说颜家最特别的，还是他们家早年有一个传说。”
楚遥似乎很感兴趣，又问道：“有什么传说？”
“当年啊，有人送了颜老太爷一只七色锦鲤，尾巴展开有扇面那么大。”陈佩雯用手比划了一下，“这鱼本是个祥瑞，颜老太爷便让人将其放生……”
又过了三年有余，颜老太爷做梦，梦到一位身着五色锦衣，头戴金银双钗的姑娘，上门答谢他。
那姑娘奇怪的很，手里也没有提任何的礼品花果，只是指了指门前的一块地，让颜老太爷找人来挖。
梦醒后，颜老太爷照做，还说挖出什么金银珠宝来，由干活的下人们分了。
奴仆们一听这话，赶忙用尽全身的力气，撅了四五尺的距离，却不见金银珠宝，只有一处泉眼。
下人们都呆愣住了，且不说这里没有什么财宝，单看这个位置和距离，是不可能出泉眼的。
而颜老太爷却心有灵犀，又吩
咐工匠将泉眼造成水井，并用石栏围起来，修了台阶、供庙，让颜家上下每日都接泉眼中的水喝。
“传闻，喝了泉水，就可以百病全消。”陈佩雯说道，“你还别说，真的灵验呢。这颜家自老太爷那一辈起，到颜文林，都没有一人生过什么病，就连头疼发热都没有。”
而且，颜家人也格外的长寿，那位颜老太爷是同治年间出生，活了有一百零一岁，而他的孙子颜文林也活了九十多岁，才寿终正寝。
陈佩雯也曾受一位颜家夫人的邀请，颜家的确有一处泉眼，名为“鲤泉”。
但颜家有非常严苛的规定，外人是喝不得鲤泉的泉水，仅能用泉眼溅出的水花沐浴双手。
陈佩雯也尝试了一下，或许是心理作用，用鲤泉洗了后，她的双手似乎比以前还要白嫩一些。
而楚遥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花茶，饮了下去，方才缓解心中的寒意。
“只是嘛，不知是那泉水被喝完了，还是怎么回事，再往下的小辈便没有这般的运气了。”陈佩雯摇头叹息道。
颜家未必有什么祥瑞降下的神泉，但那水井之中，确确实实有一具锦鲤的尸首。
昨夜下了一整夜的滂沱大雨，今日的天气倒是好了不少。
辞别陈佩雯后，楚遥便坐飞机回了帝都。
一到特情局，楚遥就发现氛围很是奇怪。
平时出任务时，局里的调查员都是三五结伴，故而许多人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关系，感情自然比普通的同事更要多出一层。
但今天的众人们却像突然生分了一样，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电脑或是文件，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