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宝如今日日走在这昆明城里沿街揽生意,对这城里的街头巷陌甚是熟悉了。
奇的是这昆明城外竟然热闹过城里!
昆明城城墙高二丈九尺二寸,周长九里三分,城墙开六道城门,围拢了三山两河,即五华山、圆通山、磨盘山;两河是洗马河、绿水河。还有一个翠湖,布政使司署,督抚衙门、藩臬衙门、文武庙、城隍土主庙、寺庙书院等等亦占地不少,再加上三坊二十四铺,用于住户的地界就有限了,据说城内住户不足五万,反而城外有二十五六万!人口少则生意少,若是在城外太和街、三市街有三间两耳的铺面,那月租合银四两有余!城里的则不过铜钱五百文,约合二钱五分银,住房租不出去闲置的比比皆是。
自南门上的近日楼望出去,城外甚是繁盛!一出城门便是三市街、珠市桥,穿过金马碧鸡坊、东西寺塔,往东直至云津铺、得胜桥、木行街、翠花街、太和街,道路纵横开阔,房屋鳞次栉比,楼阁气派宣阔,巷道密布,住户密集,市面之上货物山集,行人水流,车马不息。早有早市,午有午集,最热闹出名的便是云津夜市,乃“昆明八景”之一,有诗云:云津桥上望,灯火万千家,问夜人沽酒,寻店客系槎。城遥更漏尽,月圆市声哗,破晓阑游兴,疏钟传太华。
此夜市于云津铺子道路两旁的铺面关门后开市,夏季往往通宵达旦,直至清晨。商户在两侧商铺廊下摆摊,黄昏则廊下起灯笼,灯火通明,绵延数里。晚饭后,城内外居民都来凑热闹,比肩接踵,买卖兴旺,入夜则各类宵夜摊子排开,热气腾腾。
二小姐朱馥芬早就想去这云津夜市耍了,无奈家中管得严,“未出阁的女儿家,怎能大晚上的出去!”
朱家大小姐出嫁后,这日逢爹爹生日得以回娘家。馥芬一见人来就缠着姐姐、姐夫带自己去云津夜市耍,入了席就当着一桌子人善付(央求)。
姐夫看小妹求得可怜,就跟爹妈打包票,自己带姊妹两个去,一定把人妥妥照管好。
朱家大人见女婿开口,笑着允了。
“馥馥走!”馥芬拉上馥郁就往外走,众人看她急的那样都失笑。
“急什么?总要等着去叫轿子来哪。”姐姐嗔怪道
“哎呀!再等天都黑完了,门口叫个‘背背’岂不便宜?”
馥芬到门口喊“要四个背背!”,一下子就跑来了四个背夫,里头正好有五宝。
姐夫不坐,和随从一起步行,三姊妹乘着肩舆往云津市场来,馥芬一路催促,姐夫笑道:
“小妹你莫急,这夜市就是要天全黑了才热闹好玩的!”
馥芬一听喜不自禁,隔着背夫与朱馥郁要好地拉手。
馥郁也是第一次出门逛夜市,自然也是开心的。
五宝是第二次背这位小姐了,这位是他江五宝的贵人,他要记得的嘛!只觉得几个月不见,背上这位小姐仿佛更加沉稳安静了。这一行人里头,前面那位小姐一路在背背上与前后众人说笑,而这一位则只偶尔发出“嗤嗤”的笑声,五宝感觉得到她在心里是雀跃欢喜的。
“馥馥!快看前面的金马碧鸡坊!”
“馥馥!你看你看!那长蛇一般的灯!姐夫,那就是云津夜市么?”
“是了,这位小姐叫‘馥馥’”五宝心想。
到了云津铺子附近,把三位小姐放下来,一个人过来给他们结账。
“大爷,几位小姐待会儿回去还要不要乘?干脆我在这里等着。”五宝问道
馥郁听到转身来道:“我们待会儿还要回西门来处,只是不知道要耽搁多久,总不会过一个时辰,你们可等得?我们多付些脚钱。”
旁边的两个背夫都摇头,她们一去许久,在这里干等着岂不耽误赚钱。
“小姐你们且去耍,我就在这里候着。”五宝道
馥郁点头,望了这个背夫一眼,觉得有些面熟。再转头寻人时,馥芬早就扎进人海里了。
这云津夜市果然壮观!只见路两旁售卖的百样俱全,有布匹、衣物、皮革、玉器、小孩玩具、家私器具等一切杂物。更有杂耍卖艺、唱曲画符、赌点投壶、喝茶饮酒等等玩意,男女老少皆可在此间寻得玩耍消遣之处,更不消说那卖饺面、馄饨、米线、卷粉、豌豆粉、抓抓粉、米凉虾、粑粑、包子、烧麦、凉糕、藕粉、锅盔、糖稀饭、豆面汤圆、酒酿汤圆、芝麻糊、莲子羹、八宝饭、猪肝粥、鱼片粥、包谷花、合合米、腌黄瓜、腌萝卜、烧豆腐、烧包谷、烧饵块、烧洋芋、炸春卷、炸洋芋、炸糯米条、炸豌豆粉、炸荞丝、炸玉兰片、炸鹌鹑、炸谷雀、炸蚕蛹、羊汤锅、清汤牛肚、卤猪头肉、卤鸡蛋、卤豆腐......种种吃食摊子更是把所有人一网打尽,绝不放过一个得空闲人!
馥芬冲馥郁猛招手,等她好不容易挤到跟前,原来是一个玉石摊子。好些腾越(腾冲)客带货来省城却无力开铺,只能在这夜市支摊低价售卖。眼前这一堆珠玉,其中一大块南红玛瑙,重四钱五分,要价一两,馥芬二话不说就让馥郁付钱。
姐夫忙拦住她俩,向那腾越客道:“减二成。”
那人无奈看了看姐夫,点头允了。
“八钱银!这么大一块!这在城里铺子上要翻一两倍的嘛!馥馥你记不记得上次我们在‘嵌云记’瞧见的那一坨?还没有这个色浓透艳!”馥芬离了摊子,忍不住激动地跟身边人说。
姐姐笑着说:“你就是手散(乱花钱)想好了吗?独独买这一个料子来做什么呢?等回去看大人怎么说你。”
“啊呀!姐姐你如今不疼我了,好久才回来一次,一来就想着在大人面前告我的状!”馥芬瘪了嘴
“小妹不要怕,今日有姐夫在!放心玩,放心买!”姐夫在旁边道,喜得馥芬拉着姐夫往前面去。
大小姐望着前去的二人无奈摇头,见馥郁在身边,对她说:“馥馥,咱们也去挑一个。”
馥郁搀着大小姐来到那一排玉石摊子面前,低着头细看那些翠玉珠环,也是喜欢的。
“馥馥,你瞧这些镯子里头哪个好?”大小姐问
馥郁仔细看了看,说:“大小姐的手纤细,皮肤又白,这一对绿白分明的圆条就好。”
“哦?只不知圈口合不合?我俩手腕子差不多粗细,你戴上手让我瞧瞧。”
卖镯子的婆子是个机灵的,立刻拿出鹅油膏子给馥郁的手抹上,拿了其中一只镯子“哧溜”一下就套上了馥郁的手,大小姐看镯子在她腕上果然更显得莹润色辣,也欢喜得很!遂让婆子给自己也戴上了另一只,两只手挨在一起,镯子相碰叮叮当当响,甚是动听。
“玉求有缘人啊!这藕粉底白底青,老山玉料子本就难得,恰恰只出了一对,看上的人多了,无奈都是些粗手大骨的姐妹,统统戴不上!故而一直没有出,我道是此一对宝贝莫不是要留着我传家?原来是等今日两位这样贵气的小姐上门!二位都是细骨软筋的小手,你姊妹自看,这对镯子油润晶莹,与你们姊妹正相宜,快快收了去吧!”
大小姐被婆子的话逗笑了,拉起馥郁的手打量她,若有所思地微笑。
馥郁被看得害羞,忙道:
“婆婆莫乱说,这是我家小姐!”
“哎呀!小姐得罪了!我看二位都是人才出众,气质不凡,样子还相仿,是我老婆子眼拙了!”
馥郁把镯子从手上褪下来还给婆子。
大小姐问价格几何,最后讲成了七两五钱银一对。
二人还未离摊子,随从就过来请,说是姐夫和二小姐在前面“风澜苑”占了座,让她们过去喝茶听戏。
馥郁边走边想:竟然还要听戏,那一个时辰怎么够,不知那个背夫会不会真在原地候着?
五宝眼见一起来的同伴都被人叫走了,心想主顾们一会儿工夫怕是回不来,不如自己也在这云津市场里逛逛。
刚背着背背走了几步,就有人高声喊:“背背!走不走?!”
他忙摆手道:“对不起你家喽!有主顾要了。”
这么一来,他倒不敢往前去了,自己背着背背却又不拉生意,不合适。他于是退了回来,卸下背背,在街边蹲起,眼前这灯火通明,人气沸腾的世界,似曾相识。
见旁边有一个卖布的摊子,一直没有什么主顾,五宝凑过去跟摊主聊了起来:
“你家卖的是自家织的土布?”
“是的嘛”
“生意咋个样哦?”
“唉,也就这样了,糊口而已。”摊主有些无可奈何。
原来,这昆明城里有钱人其实并不爱穿这粗糙的土布衣衫,只不过为了不事张扬,出门才在绸缎衣服外面罩一件土布褂子。普通百姓倒是穿土布,但土布扎实耐穿,经久不烂,而且来来去去就那几个颜色款式,大家在穿衣上不讲究,也就没有人时时扯布置新衣,加之此间气候冬无严寒夏无酷暑,一般人一年置一身春秋衣服足以应对四时,这样一来,对布匹的需求就更有限了……
“其实上,我晓得那些有钱的人家,最是讲究穿着!太太小姐们在深宅大院里头穿的什么咱是看不见,但到东郊迎春时节你去瞧,那些官老爷,全是一色皮袍皮袄!就连骑马跟丁都是皮衣皮帽,而且所穿的皮褂,都是分色成对,不是一对熏貂,就是一对紫猫,也有狐皮,最次也是灰鼠。啧啧啧!那个排场真的是大啊!”
“哦?皮货当然贵了么!呃……那有钱人家穿的绸缎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五宝问
“切!你们日日从三牌坊过,没有见那二十几间绸缎铺、皮草铺、制衣行?那些地方可不是普通百姓进的。”
“哦哦!这些铺子我是见过,只不知道他们卖的那些绸缎是从哪里进的。”
“这个嘛我们这种卖土布的就不晓得喽!反正滇省本地是不产绸缎的,从前怕是从隔壁四川进的,有一条街专门有卖那个‘川锦缎’,后头那边遭灾就不晓得喽!多半从湖广甚至金陵来吧!”
五宝听着,“蜀锦”两个字差点就脱口而出。
馥郁她们一行人直到亥时才从云津夜市出来,看到江五宝居然一直在原地等着,心中甚是过意不去。
自此,朱家也认准了江五宝,这个背夫没有一般苦力的腌臢卑贱气,把自己和一副背背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周到有礼,不卑不亢。
每月初一、十五一大早,朱老太必去圆通寺上香,江五宝自会在门口候着。
每逢年节,朱夫人要去归化寺做功德,江五宝如约在门口候着。
渐至后来,每日他都到朱宅门口报到,无论何人开门,都上前问一句:
“敢问你家今日需不需要背背做事?”
若是朱家要去市场采买米面油茶,朱夫人要带仆妇出门办事,就说好时辰让他来。可喜他诚实守信从不爽约。价格公道,不仅背人,也背货,无论太和街成背的茶叶,还是黄草坝成捆的草纸,一百几十斤的米,半扇猪肉,一整支的火腿,成筐的木炭......他都亲自帮运进朱宅内,摆放妥当,深得家中力弱者喜欢。
江五宝知道馥郁和朱家小姐每日早午要读书练字,搬着东西经过书房时总是轻手轻脚,生怕打扰。
在他眼里,读书是一件非常要紧的事,让念娃儿读书尤为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