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凉山一片萧瑟。唯独只有武登峰上人头攒动,旗幡林立。
旗是白旗、幡是白幡,满山也皆是披麻戴孝的人群,将山腰上的罗家庙围了个水泄不通。
今日是靖凉王罗延定遇难的第七日,他的灵位也正式被请进了罗家庙,成为了罗家先烈中的又一位。
罗熙冕其实并没有昭告全城,可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当他亲自捧着父亲的灵牌登上武登峰时,山道两边早就挤满了百姓。眼见靖凉王的灵牌到来,顿时恸哭四起,哀嚎满山。
群山色变,万物哀鸣。
罗熙冕捧着灵牌缓缓走进了山门,紧跟在他身后则是罗熙烈和罗金娘,而后则是谢从碧父子与一众将领。众人皆是全身素缟,垂首缓行。
而在一众将领中,除了云门寨主将秦牧雄之外,其余四寨主将皆已在列——大多数百姓并不知道,今日不仅是一场葬礼。
待一切礼毕,罗熙冕将四寨主将请到后殿的一间房内。
“今日请诸位将军到此,除了为阿爷行入庙之礼外,还有一件大事要与诸位商议。”罗熙冕开面见山道,“我决意不再奉朝廷号令,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说着,罗熙冕扫视了众人一番。
“世子有令,末将自当遵从。”凉河寨主将彭乃超当即回道,“况且,末将只听从过王爷的号令,从未听说过什么朝廷号令。如今王爷遇难,自然是世子说了算。”
罗熙冕点了点头,又朝其余三人道:“其余诸位呢?可有异议?”
“末将无异议。”此时,黑岩寨主将严复伦道,“不过,我等一旦不再奉朝廷号令,世子是否还要承袭靖凉王之号呢?”
“我等只是不奉当今朝廷号令,靖凉王爵号乃是太祖所授,本世子自当承袭。”罗熙冕回道,“我等依然是大夏之军,大夏之民。”
“那我等是否应当效仿前朝之例,打出旗号,以安抚民心呢?”此时,清风寨主将尉迟宪道。
“尉迟将军是指何种旗号?”罗熙冕问道。
“比如‘清君侧’……”尉迟宪试探着说道。
“我认为大可不必。”罗熙冕摇了摇头,“我等此番不再奉朝廷号令,只是为了保住凉州一方安宁,一旦打出清君侧的旗号,会令人以为我等有争夺天下之心,那岂不真成了谋反了吗?”
“世子说的也是,是末将考虑不周,考虑不周。”尉迟宪连忙回道,面色顿时有些尴尬。
“世子,末将以为,虽然我等并无争天下之心,但朝廷未必知我等心意,所以阳明寨一线恐怕还要加强戒备才是。”此时,阳明寨主将廖承先道。
“廖将军所言极是,阳明寨一线的确事关重大,不得不防。”罗熙冕点了点头,“我已经让谢将军从云门寨调拨了四营人马,归你差遣。”
“世子英明。”廖承先拱手道,“末将还有一事需向世子回禀。”
“廖将军请讲。”
“末将接到王爷丧讯之后,便已经擅自做主,派兵占据了阳明山,控制了山中道路。以防不测。”廖承先道。
“廖将军果然行事周全。”罗熙冕不禁心里一喜。
“廖将军。”此时,罗金娘在一旁插话道,“占据阳明山的确是明智之举,不过一旦有朝廷兵马来犯,只可据山坚守,不可出战。”
“姑姑说得极是,以眼下而言,我等暂时不要主动挑起与朝廷的战事。”罗熙冕道,“据险而守方为上策。”
“末将明白!”廖承先回道。
罗熙冕又看了看众人,问道:“诸位将军还有话要说吗?”
“世子,末将还有一事。”黑岩寨主将严复伦拱手道。
“严将军请讲。”
“眼下凉州生变,我等除了要提防朝廷之外,恐怕更要对北戎有所防备才是。”严复伦道,“以鞑子的秉性,此等趁人之危的机会他们不是会轻易放过的。”
“严将军所言极是。”罗熙冕点头道,“我已经派出多路探马,密切注意北戎的动向了,本月的凉州榷场大市,我也下令暂时关闭了。”
正说着,只见一名传令兵飞奔着跑了进来。
“回禀世子,刚刚接到急报,北戎兵马已经攻破了宁川城。”来人道。
“什么!”罗熙冕腾地站了起来,“消息属实吗?”
“千真万确。”来人回道,“已经有宁川的兵马退入凉河寨了。”
“这班鞑子,来得好快!”
罗熙冕眉头一紧,随即下令道:“彭将军,你速回兵寨。记住,只能坚守,不得出战。”
“末将得令。”彭乃超连忙起身,拱手告辞而去。
“煕冕,宁川非要害之地,鞑子此番出兵恐怕也绝非只是为此,我等还需早做应对。”此时,罗金娘朝罗熙冕道。
“我即刻返回凉州!”罗熙冕丝毫没有犹豫,“各位将军也请即刻返回各寨,不得有误。”
……
凉州城上已是如临大敌。
罗熙冕特意命罗熙烈将所有重弩集中在北城四门。同时还下令将靠近北城两条街的百姓疏散,将民宅用于屯放守城物资和收留可能出现的伤兵。
一连两日,罗熙冕和罗熙烈两兄弟皆是甲未离身,枕戈待旦。可预想中的北戎大军却迟迟没有出现。
到了第三日,正当罗熙冕在王府中和谢从碧等人商议军情时,有人来报:城外来了北戎使者。
“来了多少人马?”罗熙冕问道。
“只有一人一骑。”
“身后也无大军跟随?”罗熙冕问道。
“今日天色极佳,至少二十里之内未见有人马。”
“那放他进来吧,然后带到此处来。”罗熙冕道。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一名北戎使者来到了罗熙冕面前。
“小人隆多见过世子。”来人朝着罗熙冕一拱手,行了个中原的见面礼。
只见来人头戴毡帽,一身羊皮袄,帽子上还插又两根白羽毛,生得细目阔鼻,一看就是北戎胡人之相。
“你来此做甚?”罗熙冕冷冷道。
“我家大汗听闻靖凉王遇难,特意命小人前来吊唁,还请世子节哀。”隆多欠身道。
“你一未披麻,二未挂白,怎敢说是前来吊唁?”罗熙冕厉声道。
“世子莫动气,披麻戴孝乃是中原风俗,而我等大漠之民并无此等习惯。”隆多回道。
“你既然到我凉州来吊唁,就该入乡随俗才是,此等托辞,你自己信吗?”罗熙冕毫不客气。
“世子息怒,小人的确是诚心前来,不过除了吊唁王爷之外,也还带来了我家大汗的口信。”隆多道。
“是何口信?”
“我家大汗说了,如今夏皇无道,才至靖凉王蒙冤而死。而我家大汗则对罗家一向敬佩有加,虽说以往多有刀兵之争,但倘若世子愿意,我家大汗愿意与世子化干戈为玉帛,携手共谋大事。”
“化干戈为玉帛?”罗熙冕哼了一声,“尔等偷袭宁川,犯我边境,这又如何解释?”
“宁川只是区区一座榷场而已,况且它本不在凉州辖内,我家大汗也是听闻靖凉王遇难,一时出于义愤才出兵南下。”隆多道,“我家大汗还说了,若是世子想要兴兵复仇,我北戎也可助一臂之力。”
“呵呵,如意盘算倒是打得不错。”罗熙冕冷笑着,“那你且说说,你家大汗准备如何共谋大事啊?”
“很简单,只要世子先献出凉州,尔后你我两家再合兵一处,挥师南下,中原江山便唾手可得。”隆多道,“事成之后,汉水以北皆归我北戎,而世子则可以在汉水以南称王,如此世子不仅可报杀父之仇,亦可世代为王,岂不美哉?”
“你刚才称我为什么?”罗熙冕忽然问道。
“世子啊。”隆多一愣。
“既然我已经是世子,承袭王位也是天经地义,又何必大动干戈来博取你那王位呢?”罗熙冕道,“况且,我罗家世代镇守凉州,又岂能背离故土。”
“那世子的意思是?”
“以我看不如这样,你回去告诉你家大汗,让他献出撒蛮和易水两城,然后再北撤八百里,如此我便许他在北面也称个王。”罗熙冕道,“至于纳贡什么的就不必了,每年到王府来请个安即可。”
“你……”隆多一时被噎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世子,小人劝你切莫意气用事。”过了片刻,隆多才道,“如今之势你我皆很清楚,凉州虽然占据天险,却已呈腹背受敌之势,等到我北戎大军兵临城下之时,就悔之晚矣了。”
“你也回去告诉你家大汗,我也劝他一句,百余年来,北戎之兵来了多少回,哪一回在我凉州城下不是尸横遍野,可曾踏入过我城中半步?”罗熙冕道,“倘若真要自不量力,尔等尽可以举兵前来,本世子不介意多杀几个鞑子,以告慰我阿爷在天之灵。”
“世子尽可逞口舌之快,小人话已带到,就此告辞。”隆多头一扬,便要离开。
“慢着!”罗熙冕叫道,“你当王府是什么地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世子意欲何为?”隆多脸色一变,“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可是你中原的规矩。”
“瞧你这胆子,也配做使者。”罗熙烈冷笑道,“你放心,我还得留着你的小命去给你家大汗传话呢。”
“来人!”罗熙冕喝了一声,“将此人拖下去,割去双耳,再打出城去!”
两名士卒闻声而动,将隆多反剪了双手,朝外托去。
“世子,你别后悔……哎呀……”隆多惨叫声渐渐远去。
打发了北戎使者,罗熙冕在椅子呆坐了良久,似乎在想着心事。
“你真打算和北戎开战?”
此时,只见慕容恪慢悠悠地晃了进来,手里还拎着只酒壶。
“是他们要开战,我岂能不应战?”罗熙冕回道。
“话虽如此,但你大可先假意应下,先使个缓兵之计再说嘛。”慕容恪往椅子上一坐,“如今朝廷态度不明,万一你真陷入腹背受敌的局面,又将如何应对?你忘了,凉州一共就三万余兵马,够你折腾的吗?”
“三万兵马又何妨?我凉州城高墙厚,北戎就算举国来犯,又能奈我何?”罗熙冕回道。
“小子,别光嘴硬。”慕容恪晃晃了酒壶,“你虽有三万余兵马,可还有凉山五寨要守,真正能用来守凉州城的能有多少?有万人怕已是顶天了吧?”
见罗熙冕没接话,慕容恪又道:“你还真别低估了北戎人的决心,就眼下这般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说不定真的会举国来犯。只要拿下了凉州便是一劳永逸,换作是老夫,老夫也会干的。”
“那前辈知道北戎会有多少兵马来犯吗?”罗熙冕问道。
“这老夫去哪里知道!”慕容恪把空酒壶往案几上一放,“我已经在牢里待了三十六年了,北戎的大汗怕是也换人了吧。”
“如今的北戎大汗名叫耶合里。”罗熙冕回道。
“耶合里,他是阿森达的儿子还是孙子?”慕容恪又问道。
“是侄子。”
“呵呵。”慕容恪笑了,“也是,老夫差点忘了,北戎这班蛮夷,历来是兄终弟及,这耶合里的大汗之位应该是从他阿兄得来的吧?”
“正是。”
“嗯。老夫记得三十余年前,阿森达帐下便有七八万人马了,如今怕是远不止此数了吧。”慕容恪又道。
“北戎已号称有十万铁骑。”罗熙冕回道。
“那你可真要小心了。”慕容恪道,“这北戎人向来是上马为兵、下马为民,他们号称十万铁骑,要是真铁了心要来攻打凉州,再多出五万八万人来也不足为奇。到时候十余万人马兵临城下,你可守得住?”
“那前辈有何高见?”罗熙冕问道。
“我能有什么高见,守城这种事无非就是往上填人,只要城墙上还有足够的兵卒,就能耗死对面。”慕容恪伸了个懒腰,“就看你的人够不够了。”
“实不相瞒,我也有意征调凉山兵寨人马来加强城防,可是……”罗熙冕欲言又止。
“老夫知道,云门寨扼守北线,与凉州城一样不容有失,阳明寨则是通往中原的要冲,凉河寨嘛,眼下也是兵临城下,黑岩寨则是阳明寨的侧翼屏障……”慕容恪晃着脑洞,如数家珍,“似乎只剩下清风寨有兵可调了。”
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罗熙冕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