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并不灼人,与凉风搭配得正好,午间温度适中,让人昏昏欲睡——然而这正午的市集中,却人山人海挤满了百姓,你推我搡地连一丝空隙都没有,个个抻长了脖子望着正中央。
这正中央是个刑台,上面跪着一名头发乱如杂草的女人,一身的囚衣又黄又旧,脸上的污迹已经使她看不出本来的面目,混沌的眼神看着前方,扭曲的十指伸出刑具,像一个刚从深山里走出来的怪物。
她的前方,端坐着一名衣饰华贵的男子,面无表情地等待着行刑时辰。
日头越升越高,围观百姓开始有些不安份起来。
“三殿下,时辰到了。”刑部尚书齐佳朝祁慕寒略躬了躬身。
刑台中的刽子手已经准备好,亮堂堂的大刀提在手中,祁慕寒右手两指夹着签令牌,冷声道:“斩!”
这签令牌正要脱手之际,人群忽然鼓动起来,有人带头大声嘶吼:“祁国三皇子草歼人命!”
“黑白不分、枉为人!”
“忘恩负义!数典忘祖!”
听口音,都是江东人。
祁慕寒捏住手中的牌,朝旁边的苏炙夜——此时已然是禁军副统领,递了个眼神。
顿时就有侍卫上前,将冲在最前头的百姓按下,有些过激的马上被侍卫现场捆了起来,丢到一旁,被更大一群侍卫看管着。duwo.org 比奇小说网
现场又响起一阵金属靴刮蹭的声音,上百名侍卫身着盔甲,手握长刀,气势汹汹地往场中围了一圈,目光横扫围看热闹的百姓。
闹事的百姓看这架势,暂时不敢动了。
便在此时,有一声尖叫响起:“放我进去!”
声音凄厉无比,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名黑发女子拼命从人群中挤出来,好不容易挤到前排,却被最外围的侍卫一下子放倒,把她当逆贼一般,一脚狠狠地踏在她背脊上。
公孙薇被踏得胸口剧烈疼痛,一口气憋着,说不出话来,双手徒劳地往前伸着,不知道是想抓着什么,侍卫见状,一脚又踏上她的手,靴子狠狠转了几下。
祁慕寒脸色冷如寒冰,漠然道:“把那扰乱刑场的女子给我带上来!”
公孙薇蓦然抬头,嘴唇蠕动出几个字:“你……为什么?”
时间回到两天前。
青玉坊,公孙薇的生辰宴。
祁慕寒往公孙薇的碗里夹了一大块羊肉,“慢点吃,别呛着了啊。”
公孙薇“唔唔”了两下,吞下一口毛肚,就兴奋地举起酒盏,对身边的几位朋友大声敬道:“都喝都喝,别客气!”
地上摆着三大几埕酒,都是来自公孙府,她知道祁慕寒与苏炙夜也爱酒,早就将乌罗送她的酒分了一些,送到熠王府,祁慕寒今夜又运了两埕来青玉坊。
“今日是该敬敬我们的寿星。”玉妩颜笑意盈盈,与公孙薇碰了一下杯。
不知道是这酒太好喝,还是一下子接收到了太多的情感,一向酒量过人的公孙薇竟然有些微醺了,双颊泛着艳红的色泽,用筷子敲着碗:“嘿,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
一向寡言的小粟篱先是“噗嗤”笑出来,齐凌愕然地看着完全脱戏的公孙薇,玉妩颜抿嘴轻笑,苏炙夜看了她一眼,又低头观察火锅,随时预防粟篱又丢香菜进去。
祁慕寒笑着看她,举起酒盏,对她道:“薇儿,来,本王敬你一杯。”
公孙薇好像真的是醉了,斜眼看了他一下,伸出手点了一下他鼻尖:“殿下,你能把祁慕寒赶走吗?”
祁慕寒愣了一下,笑道:“真的是醉了。”
话未说完,忽然脖子上一紧,两条藕白的手臂就勾住了他的脖子,阵阵幽香钻入鼻孔,公孙薇软软地朝他怀中靠去:“殿下,把祁慕寒赶走,我要韩珏回来……”
温香满怀,祁慕寒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暗自平复一下呼吸,犹自对公孙薇笑道:“再来一杯?”
他一贯对公孙薇宠爱得很,平日里也最不希望她饮酒伤身,此刻竟然劝她再喝一杯,真是奇了个怪。
好在公孙薇虽醉了些,脑子里还保留着一丝清明,听见这句不大像是祁慕寒能说出来的话,晃了一下脑袋。
这一晃,顿觉天地旋转得更快了,偏偏四肢百骸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温暖酥软,想倒头就睡,她心中有些疑惑——我的酒量,不至于这么浅啊!
然而身子和意识就是控制不住地在“飘”,她看祁慕寒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与自己再度碰了一下杯,便眨了眨眼,将他手中的酒与自己的酒交换了。
祁慕寒笑道:“怎么不喝自己的,要喝本王的?”
公孙薇又眨了眨眼,学着那日乌罗的话:“我怎么这酒里你有没有动什么手脚?你们祁国人鬼心眼多得很。”
她只是一句戏言,就是想逗一逗祁慕寒,祁慕寒的嘴角却微不可查地沉了一下。
公孙薇晃了晃杯中酒,抬起手背,将那枚戒指对着祁慕寒道:“为什么送我这枚戒指?”
他会向自己下跪,会将戒指套到自己的无名指上……这种如此现代的求婚方式,别跟她说只是巧合!
祁慕寒笑了一下,看她是真的醉了,便说:“戴上这枚戒指,你就不能反悔了……必须嫁给我!”
他嘴上说着,眼睛却看了一眼齐凌,其中大有深意。
果然,公孙薇心里嘀咕,这家伙与齐凌肯定有些什么秘密……
身子突然一紧,祁慕寒忽然将她抱住,把她的头按在自己怀中,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
公孙薇本就微有醉意,夜风又冷,颇有些浸凉的感觉,祁慕寒的怀抱刚好,让她回了些暖。
她却不知道,抱着她的祁慕寒迅速向苏炙夜使了个眼色。
苏炙夜离他们很近,公孙薇的手就放在祁慕寒的背后,手里还端着那杯酒。
苏炙夜手一伸,两指之间顿有些许细碎的药粉,洒落到公孙薇的酒杯中。
公孙薇这时候才从祁慕寒的怀中伸出头来,懒洋洋地把那杯酒端到自己嘴边,祁慕寒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
公孙薇看了祁慕寒片刻,嫣然一笑,这才与他碰了碰杯,仰头喝了下去。
……
火锅、小酒、飞散着的萤火虫,皎洁的月光如一张薄纱,盖着公孙薇曼妙的身躯,她呼吸均匀,在草地上沉沉地睡着。
祁慕寒目光落在她身上,久久不能移开。
玉妩颜走到他身旁,将一杯水送到他手中:“殿下,先把解药喝了吧。”
祁慕寒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内心一阵似有若无的疼,仿佛有一个幽暗的怪物住在他心间,隔一会就噬咬他的心。
半晌,还是齐凌先开的口:“公孙姑娘喝了这么多,应该足够她睡上一天了吧?”
“一天不够,”祁慕寒摇头道,“若要她一点都不知道此事,至少需要三天。”
“药量应该是足够的。”苏炙夜忽然开口,他直到现在才开始说话,那杯里的药是他下的。事实上公孙薇所喝那只杯盏的内壁,从一开始便已经涂上了一种不易察觉的迷药。
几个人全都知道,此时大家的心中都有些不是滋味。
过了片刻,玉妩颜轻轻道,“殿下,真的只有这个选择吗?”
心中犹如千斤重,祁慕寒端起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入口尽是苦涩。
“如果殿下有选择,是不会这么做的。”齐凌叹息道,“这事不管怎么去行,都是个死胡同。你们记得都别对公孙姑娘透露半个字。若是她醒后问起,便说那些人都被放逐回江东去了。”
祁慕寒弯下腰,将公孙薇打横抱起,一步步走向青玉坊的顶楼。
红烛生暖,幛幔生香。
祁慕寒捧起沉睡中的公孙薇的手,轻轻一吻。
公孙薇睡得像个孩子,睫毛长而浓密,微微颤动了一下,仿佛极力想从梦魇的追踪里挣脱出来。
祁慕寒忽然整个人压近她的身子,把她的脸庞捧在双手间,声音痛楚而沙哑:“对不起。”
答应过不再欺瞒她,却还是这么做了……
他忽然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门此时被推开,玉妩颜走进屋内,歉疚地看了公孙薇一眼,对祁慕寒说:“殿下,车马备好了,走吧。”
祁慕寒深深再看公孙薇一眼,捧起她的手,在那枚戒指上印上一吻,将她的手放入被窝中,才站起身来,道:“点上吧。”
玉妩颜从袖子中取出一小束香,放在桌面,点起一根,对祁慕寒道:“公孙姑娘喝了迷药,已经足够沉睡几天了;这香,真的还需要点着吗?”
祁慕寒道:“薇儿的体质很好,以防万一,让她睡沉一些吧。这些天你交代青玉坊的姑娘们,多看着她点。”
玉妩颜只好点了点头,不忍心再看公孙薇,转身离去。
祁慕寒在原地站了片刻,看着桌面那香袅袅而散,吸入些许,头便有些昏涨起来。
他眯了一会眼睛,再睁开时,眼睛中已经不含任何情感,一拂袖子,掩门而去,也不再回头。
这安静的房间中,惟余沉睡中的公孙薇,而那桌上的烟雾缭绕,一点一点地钻入她的鼻孔,将她带往更深的梦境。onclick="hu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