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红莲其实很少去荒山, 嫁过来这么久,去的次数不到一手之数,不是她不想去, 而是她是新嫁娘,老家这边的习俗就是, 她一个新嫁娘不好去离了婚的姑子家里去,会冲撞。
许明月也极少来新屋, 有什么事都是晚上集中在荒山, 或是安排许凤莲许凤发去做。
其实许凤莲一个未婚小姑子,也是不好老是来荒山,和她一个离婚女人凑在一起的, 可许凤莲不在乎,她最喜欢大姐了,在这一年多青春期最关键的生长过程中, 她总是不自觉的在模仿大姐,学着大姐说话, 学着大姐做事,学着跟大姐做各种干菜、野菜。
赵红莲嫁过来这么长时间, 和小姑子、小叔子都相处的挺好, 唯独这个总是独来独往的大姑子, 见得少,也相处的少。
还没嫁过来前,她的娘家人就担心这个大姑子主意太正,许凤台的房子又是大姑子出钱建的,到时候肯定会对许凤台家指手画脚。
可她嫁过来这么长时间, 一次都没有, 大姑子一次都没有来过她家, 对她家,对他们的生活有任何指手画脚的地方。
不知不觉,她伸手拉住许明月的手,目光温柔:“兰子,我真的没事,不过刮一点草,我不挑就是了,我和妈刮好草,捆起来,等凤台来挑……”
许明月对于很多孕妇不把自己当孕妇,还把自己当平时一样使唤很无奈。
曾经她自己也是如此,她闺蜜如此,她校友也是如此。
校友读书时身体倍儿棒,留个短发,做事认认真真风风火火,像个男人婆。
怀孕后,她也把自己当男人来用,自己开了个幼儿园,当园长,每天忙的脚不沾地,她丈夫车祸住院,她还每日送饭送菜,平时把自己当男人使,怀孕把自己当牛使,孩子六个月了,失去后,人也失去了半条命。
她是个外表大大咧咧,其实内心再细腻柔软不过的女孩子。
还有她闺蜜,旁人眼中无坚不摧的女强人,怀孕七八个月,走路都带风,做什么事都小跑着进行,直到摔了一跤,才知道,正常人和孕妇之间的区别有多大。
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对身边每一个怀了孕的朋友说,不要把自己当做正常人,你这时候就是玻璃人,千万千万要多爱护自己一点,多保护自己一点,不要觉得自己能行,就不把怀孕的自己当回事。
就像此时她对赵红莲也是如此,她拿出她大队干部的威严,严肃地说:“嫂子,听我的,咱家也不是苛责的人家,你也不用管别人怎么说,你只要好好照顾好你自己,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就行了,明白吗?”她又转头问许凤莲和许凤发:“你们明白吗?”
面对有了他们这一代,第一个长孙长孙女的嫂子,许凤莲和许凤发都是充满了对新的小生命到来的兴奋和欣喜,忙喜滋滋的点头:“知道知道!”又对赵红莲说:“嫂子你就放心吧!山上的事你不用操心,家里的柴火和阿姐那里的柴火就包在我身上了!”
许凤莲拍拍自己已经发育的高耸的小胸脯。
这一年来,她不光是个子开始猛蹿,身体也开始发育的亭亭玉立,脸颊丰润有肉,大腿也结实起来,一双大眼睛天然含笑,一笑就弯了眼,格外喜庆。
赵红莲还是不好意思,退而求其次说:“那我不砍草,我就跟在妈后面,捡捡栗子壳。”
他们家冬天是要烧炕的,可要不少柴火,今年山上的栗子没米,栗子壳外表都是刺,没什么人捡,这些栗子壳老了,晒干了,可以过一个温暖的冬天了。
哪怕今年是暖冬,那也是冬天,对于缺衣少被的他们来说,冬季依然是很难熬的。
许明月最终无奈道:“你要实在想干活,你就坐在食堂烧烧火吧,家里衣服你也不用洗。”
孕妇是不能久蹲或者久低坐的,她闺蜜妹妹就是胎盘低置才导致的大出血,她现在身体重,蹲着洗菜,或是烧大锅饭,都不太适合她。
许凤发也立刻笑嘻嘻地说:“不用洗不用洗,反正天天都要穿,洗了穿到河圩里还不是脏的?现在不下雨,把衣服放在外面竹竿上晒一晒,把泥巴晒干后,搓一搓泥巴就掉了,干净的很呢!”
一家子人,每天在河圩里挖莲藕,身上全是淤泥,倒不需要用肥皂特别的洗,只需在门口的池塘打湿了,用棒槌捶一捶,将上面的泥土给洗了就成,干不干净都无所谓,反正许凤发、许凤台一天到晚都是一身泥。
十三岁的男孩子,身高已经开始往上蹿,他脸上申请活泼又轻松,完全没有了许明月刚来这里时,总是低着头沉默的站在角落里,仿佛自带隐身术的模样。
现在的他,脸上总是带着笑意。
赵红莲看着围在她周围,目光真诚热切的大姑子、小姑子、小叔子们,目光又忐忑地落到许老太太身上。
许老太太和蔼地笑着说:“你听她们的,你听她们的,你就在家好好歇着。”
老太太原本对于自己晚年的生活,要求很简单,在她老了不能动的时候,给她一个窝睡,给她一口饭吃就行,哪里想到,自己临老,以为没几年好活的时候,还穿上了新毛衣、暖和的大棉裤、睡上了温暖的热炕。
好多次她躺在炕上,摸着自己身上暖和厚实的大棉裤,摸着身下温暖的炕,都像在做梦一样,好多次从梦中惊醒,第一件事就是摸摸炕沿,生怕这都是一场梦,直到摸到温暖的炕,又安下心来,闭目沉睡过去。
儿子成家,儿媳妇不苛责,现在的日子,真是她过去求都求不来的。
赵红莲坐在热热的炕沿上,看着她小姑子拿着扁担和麻绳,她的小脚婆婆踩着两只仿佛走不稳路,随时都能摔倒的小脚,将竹耙当做拐杖,走在小姑子身后,两个人往山上去,小叔子挑着一担空的簸箕,手里拿着木锹,稳稳的往河圩里走。
许明月也赶紧去忙了。
赵红莲坐了不到十秒钟,就忍不住走出来,站在自家的防水高台上,往河圩里眺望,河圩里密密麻麻全是人。
不光是临河大队,好像围绕着竹子河而居的大河两岸的人,都意识到了今年的旱情还是不对劲,全跑到了河圩里来挖莲藕。
炭山那边的河圩里是没有莲藕滩的,甚至他们的土地比临河大队这边的土地更为贫瘠,因为炭山也是一座巨大无比的山,这些生活在炭山上的人,虽然也有一些田地,但开垦出来,能够种植庄稼的地却不多。
他们没有莲藕滩,就跑到临河大队这边的河圩来挖莲藕。
大河这边的人,大多数都靠着炭山挣钱,对炭山那边的人来河这头挖莲藕,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管。
和临河大队冬天还积极的种植冬小麦不同,其它几个大队,被上面一次又一次的征调粮食,搞得实在是没了种植的欲望,加上吃大食堂,他们今年冬天什么都没种,全体出动来挖莲藕,挖到的莲藕都不上交,往家里地窖里藏。
有些大队部管的严的,他们就往河中心的小岛上藏。
竹子河里有好些个小岛,最大的一座小岛,就在河对岸,距离炭山和临河大队之间,全岛约有十几亩地,其余的零星的小岛,不是常在河上生活的人,根本不知道在哪儿,毕竟竹子河太大了,最小的岛,不到半亩地,上面基本上都被人偷偷种植了一些农作物,还有悄悄在上面养鸡养鸭的。
那些常年靠着大河生活的人,挖了莲藕,就用自家小船、菱角船,往小岛上运。
莲藕保存时间不长,他们就兄弟姐妹好几家联合在一起,搞一口大砂锅,在小岛上洗藕粉。
在岛上也不怕没有水,周围都是河水。
一直挖到大年三十,河边的人就没有少过。
因为直到这时,老天爷依然没有下雨。
要是下雨了,给了人希望,他们可能就不那么急迫的,去河滩上挖莲藕了,正是因为不下雨,他们才对食物更加紧迫。
河里的食物采集完了,就去山上采集,不下雨,没有蘑菇、冬笋,他们就去挖葛根,洗葛根粉。
野生的葛根极其的难挖,尤其是现在家家户户没有铁锹,铁锹属于公共物品,要用来挖堤坝筑堤的,他们就只能用石头作为工具,手都挖破了流血,才洗出来几十斤葛根粉。
这也是为什么山上那么多葛根,真正去挖葛根的人那么少的原因。
可往年嫌费事,不去挖的葛根,今年山上到处挖的坑坑洼洼,洗好的葛根粉偷偷放在家中地窖里藏着,谁都不敢告诉。
许明月也在自家地窖的大缸里,藏满了大米、干菜、瓶装水。
她在荒山打的水井,水位一天比一天低,从原来的满水,到四五米,再到现在下去十米多,才能打到水。
村中心老井的水是越来越少,每天起的也越来越早,要早早去排队才能舀到水,很多人去的早,直接趁着昨夜积攒了不少水,一担一担的往回挑,起来晚了的,就只能舀最下面浑浊的水,回去等水里的泥沉淀,再将上面的清水撇出来,在水缸壁上抹上明矾。
就这样,还有许多人家打不到水,去河里挑水回来,抹明矾后喝河水。
他们家家户户都备有明矾,不用明矾净过的水,都浑浊的不能喝。
赵红莲怀孕,许明月也不敢让她喝竹子河里的水,怕没有经过自来水厂消杀过,有寄生虫,让许凤台每天天不亮,就来她这荒山打水回去喝。
不光是许凤台,许凤起、许凤翔他们也是来荒山挑水喝。
村里不是没有人知道荒山也打了水井的。
事实上,村里有井的人家,并不止许明月这一处,比如许大队长家就是有井的,村里人挑水,要么去村中心挑,要么去交好的人家挑水,目前为止,除了许凤台和许凤起兄弟几个,还真没有来荒山挑水吃的,无他,离得太远了!
挑水真的是一件很累很费力气的事,很多人家都坐落在山脚,许明月的房子已经不是村尾这么简单了,还要跳过村子,再通过狭窄的田埂,再登上荒山……
有这个劲,他们不如直接在村里人家的井里挑水了。
原本过年这段时间,是最空闲的时候,之前村子里就传许明月当上大队部主任,恐怕是个旺夫命,就有许多人想给许明月说亲。
谁知道今冬一直不下雨,大家都在为灾年做准备,也无心思说亲保媒了,好不容易过了年,许大队长已经相信了许明月说的,今年肯定又是灾年的事,又开始组织人手,去挖大河沟。
是的,原本大河沟通往竹子河的位置,已经没有水了,随着竹子河的水位一降再降,大河沟里储存的水也越来越少,想要不影响明年的春耕,以及把今冬挖出来的深水区都灌上水,就要将大河沟往竹子河深处再挖大约两三百米,还要把通往深水养鱼区得河沟也挖通,这样今年春耕就不需要跟别的大队抢水。
别的大队难道没看到临河大队的操作吗?
他们如果想挖,也是可以的。
但一来,别的大队的田地分布与地势,和临河大队不同,这样的方法对他们来说要更困难一些,哪怕挖通了河沟,他们还需要人力用水车往山上拉水。
二来,去年一整年的粮食,留给他们自己的寥寥无几,整个冬天都是在靠莲藕在度日,加上他们去年夏天吃荷叶吃的太狠,导致他们河圩的莲藕远远比不上往年莲藕的产量,他们现在只想挖莲藕,给自家多储存点粮食,对于挖河沟引水灌溉的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所以,在临河大队和蒲河口农场都在大面积套种冬小麦和大豆的时候,别的大队都在挖莲藕,洗藕粉。
洗完藕粉,就等着新的一年莲藕重新长出来了。
此时春耕未到,他们又到了一年中,最闲的时节。
可临河大队和蒲河口农场,就像是一年到头有干不完的活似的。
好不容易莲藕挖完了,藕粉洗好了,到了二月份,许家村的老村长和蒲河口的许主任,又带着蒲河口农场的灾民,及临河大队的人,拿着去年冬季就准备好的健康无病害的母藕,往竹子河更深处,原本因为水深长不出莲藕的河床里,开始大面积的种植莲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