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泽滑到地上, 连脖子都托不住脑袋似的,他不得不把头靠在门板。
他在岩巍中学立下的土堆早已不见,但孩子的哭声从不停歇。
稚嫩、凄凉, 有气无力, 那是一个奄奄一息的婴儿。
早死了的。
李明澜无声一笑。
简直滑稽。
不想想他们今年几岁了,不要说怀孕, 即便她牵着孩子去上小学都不稀奇。
她没见过失态的孟泽, 不料她一句怀孕令他变了脸色。
也许这就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她当孟泽是陌生人,他这样的混蛋只能是陌生人。
月亮高高挂上去,离灯罩老远, 弯着冰冷锐利的角。
此时不走, 更待何时。
李明澜今夜的梦乱七八糟。
有时,她还是个高中生。
更多时候, 她挺着个大肚子, 看着孩子他爹去违法,去犯罪, 去赚钱,他如他所愿站到青云顶端……
纵然是破败结局, 她仍然一觉到天亮。
李明澜不等卢澎替她安排行程,她订了上午的机票。
她一大早就要走, 想着早点回去南方和儿子见面。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从酒店走廊到餐厅, 都见到一个戴着口罩的寸头男人,早餐后, 她去大堂办理退房,一转身,又见这个男人站在旁边。
都是酒店的客人, 吃早餐,办退房,人之常情。
但她就是觉得怪怪的。
酒店外等着几辆出租车。
李明澜扬手。
却见一辆白车横过来,停在她的面前。
从驾驶位下来的男人戴一副墨镜,衣服还是白色系,他的白衬衫和她的这件款型相似。
她显露出不耐,歪了身子,半靠在行李箱拉杆:“你干嘛?”
“上车。”他连询问都没有。
她冷笑:“一个合格的前男友应该自动消失。”
他非但不消失,他站到她的面前,低头凑上来:“你被跟踪了。”
李明澜要回头望,被他一掌扣住后脑:“别回头,他正要出来。”
“是狗仔?”
“也许吧。”
李明澜偏一偏头:“不是你惹上的人么,为什么跟踪我?”
“因为——”孟泽吐字冷冰冰的,“他是冲你来的,上车。”
对国内人来说,她不过是个过客,她不信他的话,但她又相信那个寸头男人正在盯着她。
“你一个人不安全,上车吧。”
她站直了。
孟泽把行李箱放到后备箱,再替她打开副驾驶车门。
李明澜弯腰,一人坐到后排:“送我去机场。”
车子启动时,她有一种上贼船的念头:“你不会骗我吧?”
孟泽沉默。
任凭她如何追问。
他一声不吭。
车子驶过一段路,李明澜回头看见一辆黑色商务车。
孟泽拐过弯,黑车跟着拐弯。
孟泽停在直行车道,黑车也停一下。
过了一个红灯口,孟泽掉头,黑车也掉头。
李明澜不得不相信了,她扶住驾驶位的椅背,身子前倾:“真的有人跟踪我?”
孟泽:“嗯。”
“他们是谁?”
“不知道,我无意间发现这人。”
“我和人无冤无仇。”
“是你觉得自己和人无冤无仇。”他这股冷冽的劲仿佛就是她的冤仇。
李明澜再张望那辆黑车。
对方跟得紧。
直到孟泽驶入高速:“你坐稳了。”
“你不会要飙车吧?”
“你受不受得住?”
岂能让他小看?李明澜正要拍胸脯说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倏地住口。
她和他说,她是一个孕妇,孕妇受不得惊吓,她摸一摸肚子,说:“害怕。”
柔软的李明澜格外可爱,不过她摸着肚子,半低头。
后视镜里只见她垂落的头发。
孟泽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之后放松,脚下踩刹车:“系好安全带。”
车子提速。
李明澜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你注意安全。”
他用一脚油门给了她答案。
她紧紧握住门把,觉得自己是在被车架着向前跑。
半路,手机铃声响起来。
她接起:“Cyrus。”
姚希津的语气不寻常,他在她面前常常刻意温和,这会却带着冷意:“明澜,你在酒店吗?”
“我已经离开了。”
“我遇到些事,被人盯上了。”姚希津说,“昨天你和我吃过午饭,可能会牵连到你。”
“是什么人?”
“说来话长。”姚希津的怒意极快地压下去,“这几天你留意一下,有不对劲就联系我,我来处理。”
李明澜哪里料到,和他吃一顿饭还招来了麻烦。
昨天那个黑衣人……究竟是狗仔?还是对方是因为姚希津而来呢?
她喊:“孟泽。”
孟泽不作声。
正事要紧,李明澜不和他使性子,问:“昨天晚上你有没有追上那个狗仔?”
他轻巧地转动方向盘:“追上了,解决了。”
“狗仔要拍谁?”
“随便溜达一下,觉得能拍点什么就拍什么。”
“照片呢?”
“已经处理了。”
“今天跟踪我的人是谁?”
“不清楚。”
能盯上姚希津的估计是不得了的人物,她不能回南方,万一对方跟到了她儿子,那就是大麻烦:“先不去机场了。”
车子下了高速,驶进一个小区的地下车库。
李明澜问:“这是什么地方?”
“我家,我当年回来这里高考。”如果他高考之后就狠心留在这里,他和李明澜的人生大不一样。
可没有和李明澜的时光,他整个人也没意义了。
“我回酒店,谅别人也不敢在酒店撒野。”
“你有孕在身,在酒店不方便。”
“别人跟不到什么料,自然就放弃了,我住几天,不碍事。”
“不知道对方什么来头,你肚子里的孩子不能出差池。”孟泽咬紧牙关说话,带着磨牙的尖利,“你暂时留在这里养胎。”
“开什么玩笑?”李明澜巴不得离他远远的,早点回家和儿子团聚。
她靠着车门,身子歪歪斜斜,一只脚蹭上座椅,坐没坐相。
孟泽下车,坐到后排纠正她:“不要挤着肚子。”
她很快地向着车窗外翻一个白眼:“孟泽,我有什么立场在你家养胎,如果被我的男人知道,他肯定要吃醋的。”
孟泽眼里的刀不只能削皮,还能剔骨,锋利至极。
李明澜摆出老练的二流子姿态:“再说了,你酗酒,酗酒之后耍酒疯,耍到尽头了,说不定还有暴力倾向。”她晃了晃脸,没有甩掉脸颊的发丝。
发丝粘在脸颊,映在孟泽的眼中,像是伤口。
他迅速拨开那几缕发丝。
是头发,不是伤。
他的声音有点飘,是从回忆里飘出来的:“李明澜,我不伤你,否则断子绝孙。”
李深没有上孟泽的户口本,但是他流着孟泽的血,这句诅咒岂不是把李深算进去了?
李明澜仰靠车窗:“不要搞封建迷信。”
“嗯,你是孕妇,别听这些。”孟泽的手又伸过来,双掌捂住她的耳朵,轻轻说,“我自己断自己。”
然而,在密闭的车厢,她其实听见了。
李明澜可以让姚希津安排她的去向,但她如果去找姚希津,等于自己暴露自己。
或者让邓玲英安排?她和邓玲英是因为公事相识,在私事上完全不熟络。
孟泽的家如今成了老旧小区,他不在这里住,只安排人定时打扫,装修还保留当年的样子。
他提了提李明澜的行李箱:“你有没有准备孕妇装?”
“我回国才发现怀孕了,没准备,想着出国之后再去做检查。”她撒谎和说顺口溜一样。
她想着再问问姚希津,他什么时候能处理完跟踪者,之后她就走人。
孟泽进去主卧,从衣柜里拿出床单被子枕头:“我会买一套新的床上用品,在此之前,你要休息就先用这个。”他弯腰到床边,把床单的短边从这边抛到另一边。
床单飞起,落下。
李明澜从门口探头:“什么时候变成家庭主夫了啊?”
“第一次。”
但孟泽要认真做事,他一定能做到百分百。
她斜斜靠在门框,看着他一点一点把四个床角铺得平整。
他拍拍被子,扬臂展开,平放。
曾经照顾李明澜的保姆也有这般手法。
当然,孟泽的不如保姆的熟练。
李明澜低头摸出手机,发消息:「儿子,要不要我替你出一口恶气?」
上课时间,李深没有回复。
孟泽回头,恰巧瞥见她的聊天界面,难怪她不上Q/Q,原来改用微信了。
她很久没动静,对方不回复,她呆呆地等。
李明澜着迷一个人的时候不假,但她要撤退也是抽刀断水般决绝。
唯一的长情证明只有她手腕上的手表圆印记。
“孟泽。”她抬起头:“我住这里可以,但是约法三章。”
孟泽点头。
“你不能对我不轨,否则,我刀你命根。”
“嗯。”他在床上只放了一个枕头。
“另外,我是孕妇啊,免不了矫情任性,我都不知道我会对你做出什么坏事。”她的口气从这会儿就掩不住嘲讽,“你一定要大人有大量。”
她要替儿子出一口恶气。
李明澜使唤孟泽去做饭,她说早上没吃饱,又体验了一把《速度与激情》,她又说她心慌慌,估计是饿的。
孟泽二话不说进厨房。
这里常年不开伙,其实什么也没有,冰箱里空空如也。
李明澜呢,大剌剌地躺在床上,晃荡着腿等饭。
她怀孕时没这么嚣张,她那时觉得母子连心,别让孩子学了她的吊儿郎当。
她在孕期时,强迫自己乐观向上。
照顾她的保姆说,她肯定能生个活泼的奶娃娃。
某人的基因太过离谱,儿子生来就不喜欢笑。
十七年前的事了,仍然历历在目,李明澜伪装孕妇太容易了,何况,是骗孟泽这个男人。
但她不是真的孕妇,没有孕期反应,她不困,不想睡,百无聊赖时,她玩起了手机游戏。
她一会儿侧躺,一会儿平躺,打完一局不过瘾,又再开了第二局。
再转身,才发现床前站了个人。
“吓死人啊。”李明澜嗓子提高,口气冲得很,“干嘛不敲门?”
“敲了,你没听见。”没想到,孟泽也是来训人的,“不要躺着玩手机。”
她不起来。
他强行来拿她的手机。
手机即将脱手时,她及时按下锁屏键。
孟泽刚刚只看见游戏屏幕,他不知道,她的主页壁纸是一张俊美男生的照片。
锁屏壁纸则是李明澜的灿烂笑脸。
她托着腮,腕上情侣表闪闪发光。
孟泽知道她真心喜欢这块表,他把手机还给她。
她赶着他出去:“不要耽误我睡觉。”
“没有油盐柴米,我出去一下。”
“快去快去。”
却不是曾经她爱说的:速去速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