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午时,江都县衙,后堂。
“混账!我到底是江都父母官,这小儿敢如此狂悖?”
听完洪班头的转述,付修舒气得一掌拍在黄花梨茶几上,震得黑釉盏歪了几分。
付修舒本职在汴京,实职为江都知县,如若几年考绩优秀,即可调回汴京作京官。
气氛一时紧张。
洪班头低着头不作声。
一旁,一位胡子花白文士打扮的老者上前,“老爷勿恼,那小儿许是借了几分势,老爷宽宏大量,便给几分面子,也并非不可;那白氏一族与白家的纠纷,浑如泥水,沾之即臭,老爷不如趁此抽身。”
付修舒抬手捻了捻稀疏的胡须,略加思忖,“也罢,洪班头,你去告诉那白敬一,说他请我办的事已结,往后再无瓜葛。”
洪班头抱拳弯腰,应了声,出了后堂。
见洪班头离开,付修舒哪还绷得住,面露难色,看向老师爷,“师爷,真是祸事矣!”
“老爷,您这番应对滴水不漏,如何祸事?”那老师爷有点懵。
“啊?这样吗?”
付修舒也有点懵,他不过是随口脱身之言,并没细想。
“老爷,若再不放心,可派人盯着那小儿,在顺手时,递上一把力,即使不结善缘,也可打消之前的得罪,来日您到底是要去京里做官的。”
老师爷一番话,付修舒直呼合心,连忙吩咐下去。
一通忙碌,再次落座,付修舒心里又硌应起来,“师爷,你不觉得这小儿过分跋扈?”
老师爷内心翻了个白眼,他毫无这样的感觉,富家大户的少年郎,言语直白些,很正常。
“老爷….”
……
日落黄昏,南桂巷河边的木槌拍打声终于渐渐平息,忙碌了一天,众人捧着木盆晃晃悠悠地回家。
白廷站在阁楼窗前,欣赏着古时的傍晚。
对面,酒肆,茶肆,客栈,有专门嘴皮溜的人出来招揽客人;熟食铺,点心铺,炒货铺,阵阵香气飘起,沿着河流四溢;不停有马匹、马车、板车、行人从城外进来,再晚些,怕是要误了晚食。
“公子,您吩咐的晚食已备好。”
小蝶一天未接盥洗衣物的生意,从自己租的小院,来了常嬷嬷这处小院伺候白廷。
“好。”
白廷收回视线,冲小蝶笑了笑,噔噔下楼。
庭院里,一张大木桌上,摆着各类吃食,荤腥不少,还有酒水。
常嬷嬷,还有早时来找白廷报道的四个护院,都站着,似乎在等他。
“坐,不必拘束。”
白廷自然地招呼几人坐下。
常嬷嬷且不论,那四个护院何曾与主子一桌共食?
四人你看我,我看你,面有豫色,脚底生根长在地面一般。
最后,还是张烈上前,“少爷,我等粗鄙之人,怎可….”
“无事,你等皆曾是行伍众人,明日有一场硬仗,我与常嬷嬷的性命全靠几位护着,此餐全当犒劳,只管享用,勿拘小节。”
白廷语气拳拳,诚意满满。
四人听得直挺胸膛,互相交换了个眼神,一同抱拳,“必不负少爷所托。”
平地一声,极其震耳,吓得白廷差点从石凳上跳起来,“好好,坐吧,坐吧。”
晚食后,夜幕很快覆盖整片天空。
“哥儿,这可如何是好?他们说烨哥儿,烨哥儿死….”
常嬷嬷之前就一直脸色不对,直到此刻左右没有旁人,才敢与白廷道出今天打听到的事,只是刚道出那个字,已泣不成声。
白廷清楚她指的什么。
“嬷嬷放心,表哥福大命大,不是早夭之人,无论如何,未见尸体前,您都不要理会。”
常嬷嬷紧紧握着白廷的手,一遍遍打量白廷的脸,眼中露出忧色,“哥儿,不如明日我们….”
她心中很愿意相信白廷的话,与此同时,更不愿意见二小姐的孩子也遭人谋害。
“嬷嬷安心,我已多加部署,明日不过顺手为之,轻而易举。”
白廷极力安抚,常嬷嬷尤不能彻底安下心,心中一直惴惴。
……
翌日,一早。
单从东边地平线透出的红光,便知今日依旧是个好天气。
洗漱换衣,披麻戴孝的白廷在几人的围拥下,往乌衣巷去。
此时,挂满白布的白家,有些人似乎很开心。
“哥哥,过了今日….”
“休得胡言!”
白敬一低声喝住弟弟,还狠狠瞪了他一眼。
后者讪讪地退回去,守在灵堂一侧。
白敬一目光缓缓扫过偌大的白家,心绪一阵波澜,他虽那般说弟弟,自己实则也是暗暗兴奋。
过了今日,扬州头号盐商白家的家业,便尽数归属他。
“白大爷,都准备好了。”
很快,家中的管事来汇报。
白敬一微皱眉,这个称谓真让他不舒服,想想过了今天,自己便可换个称呼,不由又心情大好,可依旧拿着嗓子,装出一副伤心模样,“好,开门准备迎客。”
吩咐完,他又冲弟弟使了个眼色。
后者悄悄退出灵堂,没多时,领来一个披麻戴孝的少年郎。
当太阳完全从地平线升起,来观礼的客人接踵而至。
“有客祭拜”
“孝子贤孙回礼”
“.…”
当阳光充斥半个灵堂,时候差不多,参礼的客人也来得差不多,一脸悲伤、泪痕不止的白敬一无力地双手杵着哭丧棍,费力挪了半步上前,“今已停灵日满,先伯英灵仍在,要入福地,庇佑吾家,起幡。”
随他一个手势,灵堂门口一人高声喊,“打幡,引路”
接着灵堂上接着一人喊,“打幡,引路,碎瓦,起灵”
这时,前来吊唁的众人从座位上起来,稍稍往灵堂中央聚拢;灵前,一灰衣老头拿起地上的一个瓦盆,递到白敬一手中。
正当他满脸虚假悲伤,举起瓦盆欲摔之时。
“且慢!”
左侧守灵人中,一少年郎出声,众人的视线纷纷聚焦他身上。
白敬一回头看去,见是白廷,还以为是自己找来的替身,先是看了一眼弟弟,后者也是一脸懵,伸手上前欲拉住白廷,被白廷随手甩开。
白廷缓缓走到他面前,白敬一心下恼怒,低声呵斥,“莫要生事,快些回去,银钱不少你的。”
白廷咧嘴一笑,“堂舅还以为我是你找来的李鬼呢?”
他声音不高,在有些闹哄哄的灵堂中,却清楚落到前来吊唁的人耳中。
能来参加白府君丧礼的,起码是一方富商,更别提扬州的各级官员,连知州都到了。
这些人,哪个不是见多了世态炎凉?
少年郎话一出,众人心中便生出猜测。
“你是….”白敬一眼露骇然,手中的瓦盆差点没拿稳,话是不敢再往下说。
怎么会?
他两重设计,先是派人伏杀,再是拜托县衙拿人,第二个还是他收到那帮人伏杀成功的信息再做的后手,这样都叫这小子逃了?
忽觉有些无力,白敬一举着的双手缓缓放下。
白廷顺手接上他手中的瓦盆,“这便是了,外公发丧,如何麻烦堂舅来摔瓦,起灵?”
白敬一陡地警觉,从浑噩的状态中抽离,双手死死扣住还没被白廷接走的瓦盆,“你胡说个什么浑话?”
这才训斥完,又冲着周围的观客挤出难看的笑容,不停解释,“诸位耆老乡绅,这位是我大伯外孙,昨个刚收到他父亲去世的消息,一时悲伤未退,神志模糊,胡言乱语了些,各位切勿见怪,万请见谅。”
众人实则大多看得出他在胡扯,却还有人附和。
“怎会见怪?”
“一连两位亲人离世,真苦了这孩子,唉。”
“大郎还是速速摔瓦,起灵,勿要误了吉时。”
“.…”
那几人估计是与白敬一有往来。
白敬一手上用力,试图夺过瓦盆。
“白敬一!”
却被跟前一声怒喝吓得一激灵。
众人的视野中,只见白廷怒发冲冠,瞳中喷火,眼眶泛红,死死盯着白敬一。
白敬一有发怵,可如此紧要关头,他怎可退一步,“你当真昏头?敢直呼长辈名讳?”
他的低声呵斥,在某些蠢货看来,是维持这场丧礼的体面;在明白人眼中,是心虚。
“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白廷咬着牙,每个字如同牙缝间蹦出来,带着怒火与恨意。
若说之前他还是运筹帷幄,轻松应对,当听到父亲过世的瞬间,本能地心中升起滔天怒火;此外,他之前思索的诸多筹划皆化为乌有。
怎不怒?怎不愤?
白敬一懵圈地眨巴眨巴眼,下一秒,看向左右,“来、来人,速速将廷哥儿送到后院休息。”
他想不通白廷到底为何出现在这里,也想不通白廷为何发怒,除了捂盖子,此刻他也没什么好办法。
可惜,奴仆中,无人上前。
几息后,白敬一有些惊慌的目光扫向灵堂中仆人,“你、你们,都聋了不成!?”
此时,整个灵堂安静下来。
白廷用起浑身力,趁此刻,使劲一甩,夺走瓦盆,一个眼神,一旁的仆人上前,帮忙捧着瓦盆。
这一番,看得白敬一心中大骇,脸上已藏不住慌色,同时又万分气愤,想着自己的计划付诸东流,眼中同样喷火,“你到底要做甚?今日是你外公发丧之日,难不成你要闹灵堂?”
白廷丝毫不惧,上前两步,盯着白敬一的眼睛,“是我外公的丧礼,你有何脸面摔瓦,起灵?”
“白敬一,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你派人伏杀我,暗杀表哥,找人假扮我,无非试图接手外公家业,我今日来拆穿,你等不过牢狱之灾,可你竟敢派人谋杀我父亲,你可知我父亲姓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