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六翮飘飖私自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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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黄昏的下午,元睢独坐在庭院内煎茶。

茶饼置在火上炙烤,发散其清香,为囚徒的条件所限,省略了碾茶、罗茶的步骤,只是敲成几块待用;风炉上支着一口炻釜,里面扇滚了水,一沸加盐,二沸出水一瓢,并环激汤心、投以茶叶。

少顷,茶汤三沸,势若奔涛溅沫,便回添二沸所出之水,有个好听的名头——“救沸育华”。

他做惯了这类风雅事情,纵是器具不齐,倒也怡然自得,最后均匀地斟出了两碗茶水。

今天,奉瑾依旧没有出现。

元睢默默地端坐,直至茶水凉透,压抑着内心的冲动,执起其中一只青绿釉茶碗,将茶水哗啦啦的浇淋于地。

这一片“黄金甲”仿佛享到什么祭奠,香气比之前浓馥了许多,一阵紧似一阵地欺上了他的面庞。

某一次他对着这片菊花怔怔出神,奉瑾淡淡说道:“其实这里以前不止种着黄金甲,还种着很多耐寒而娇艳的山花,但种花的女孩儿死去了,没人懂得伺候她留下的山花,我嫌山花开得衰败,就全部铲除了,只剩下了黄金甲。”

她直勾勾地盯着他,诡秘地一笑,“她死在你的脚底下,头颅至今没有寻回来。”

奉瑾,奉瑾。

他执着茶碗的手一停。

自从那天争执后,她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巡逻的兵卒也不像以往严密,公主府在一夜之间空旷了许多。

她似乎放弃他了。

他不再受任何打扰,却又因寂寞而感到怅憾。

是奉瑾的缘故吗?

不,元睢想。他是不愿身处铁围之外,失去清晰的计算,只能无望地徘徊。

他把青绿釉茶碗放回原处,屈起两指不轻不重地叩着案面。

那个漫天落晖的下午,朵朵黄金甲在秋风中颤栗,他正欲开口,奉瑾缓缓制止他:“大哥哥,你先不要拒绝我……你想抢,我是知道的。”

她冷笑,“你为什么不敢承认呢,装出一副深情厚貌,谦谦谨谨的模样,只候着二哥哥和三哥哥替你抢到手上。”

棋盘翻倒,底下显露出来的暗格,中央置着一柄金错刀。

他惊悚于自己从未察觉其中机关,奉瑾唰地一下抽刀出鞘,举起来,锋芒直指他的面门:“不管你承不承认,这是我筹之已久的,我不能让你把它抢走。”

刀长二尺一寸,黄金错镂其文,正是奉羲钟爱的工艺,也许是他留给爱女的倚仗。

她用刀直指着他,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的内心想法。

“也许有一天我会因为我犯下的错误受到惩罚,但是我现在不得不继续犯错,因为这一切根源,都是你们造成的。”

“大哥,我一向鄙视二哥的崇高,我以诡谲之道取胜,可其实我是喜欢公平的。你说我为了一己之私,你错了,我不过是用同样的方法从你手中拿取我的东西而已。你以为你家起义的时候没杀过人吗?你以为你属下的臣子全都是干净的吗?”

“我能分辨是非,我从不悲天悯人,也从不怜恤自己。我纯粹是野心膨胀,想要得到认可,喜欢站到高处,不喜欢分享权力。也许,是我身体里流淌的先人之血告诉我要这样做。”

“我不怪百姓拥护你元家,我承认父皇当年确实混账,但我不是他!我会做得比我父皇更好,我苦学韬略和经济,我会弥补百姓,我没有滥杀人!你,该把大魏还给我了。”

谁对谁错有什么要紧?我只问胜不胜,不问德不德。

“叮”的一声,元睢再次弹开了棋盘下的暗格,里面空空荡荡,不见了那柄金错刀。

她心怀警戒,没有完全信任他,留下一柄刀以防不测,结果没等来他某一日发难,她就先忍耐不住拔出刀来对准他。

他恍恍惚惚,想起家中因自己参政而被弃置的名琴,琴身内部也有如此一个暗格,只不过是用来收藏琴谱的。

琴者禁也,禁止于邪,以正人心。若是弹奏琴音,可否教她回头?

他回忆着从前的姿势,双手在虚空中徐徐按弦。

他一直不自信,不自重,即使身为太子,思想依旧停留在多年前倾覆奉氏的时候。他在夷吾山屡屡提到“乾坤再造,日月重光”,潜意识里就是为了抚慰自己;奉瑾时时听着他说那样的话,同一句“乾坤再造,日月重光”,她心中想到的却是跟他截然不同的反元复奉。

果真是人心隔肚皮。

自己在她面前说这样的话,想必非常可笑吧?

她的警戒其实没有错。

是的,他想抢走她的东西。大好国家,大好河山,大好都城,无论是更名为太极宫的煌煌殿阙,还是朝中森森排列的文武臣僚,这些本都应该是属于她家的东西。他用来路不正的方式,短暂地得到了,纵是万民仰德,呼为天命所归,却仍是他心里的一个难关。

他叹出一口气,双手垂下来,苦笑着摇摇头。

真是异想天开了,她怎么可能因琴音而改变决心?

她是纯粹读书而修炼出的枭雄气,纵然天生一副病体恹恹,精神血脉却是闪闪发亮的。

如果他真的要跟她抢,那就只能——光明正大地,堂而皇之地,双方战斗一场。

元睢正自出神,四围很寂静,但慢慢地,这寂静又无端的搅乱起来。

他听到了一阵哭泣之声。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他微微耸然。又来了。

近来,他常常能耳闻一阵反反复复的哭声,凄怆,微弱,很容易为军士巡逻的脚步捣碎,却固执地不肯消散。

甚至在周围宁谧下来,用心去捕捉这声音时,会发现那不止是一人在哭,而是很多哭音的混合交织,慢一会儿,紧一声儿,在空气中无限回转……

他禁不住疑惑,去试探那些岗哨的态度,是否如同自己一般耳闻,对方却显得浑然不觉——这是幻听?抑或冥冥中一种奇异的力量?

现在,哭声再度缠上他,一丝一缕的,把他整个人死死裹束起来。

“呜呜呜——呜呜呜呜——”

元睢略有忐忑,定力不失,静静地坐在一旁,任凭哭声肆虐。

他襟怀一片光明,倒不感到害怕,只是哭声屡屡来袭,震得他耳鼓都快要裂开了。几乎能够感同身受:这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恸恨啊。

在哭声到达一个巅峰的时候,元睢骤然立起身来。

哭声倏尔隐没无踪,耳畔只剩下奉瑾送给他的鸽子打咕嘟的声音。

是谁在哭?为何而哭?作甚只哭给他一个人听?

他胸口一阵躁乱,索性迈出腿,独个儿走出了院子。

数日以来,他的“监禁”显然名存实亡,只要不踏出大门,城府每一处都可以自由活动,巡逻的士卒不敢阻拦他。

刚到这天的薄暮时分,元睢沿着脚下的石子路向前,一边行走一边搜寻,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公主府北部的尽头。

他能清楚感知到,那阵哭声始终未离去,而是在他背后逡巡,不断地拖牵着他,惨惨戚戚的,在死寂的草木缝隙里渗透着弥漫着,渐渐涌满了一整座华丽的公主府。

元睢走完了那条石子路,怆然站定,呆呆望着眼前的一叠叠苍白石碑。

石碑格外纤小,一座两座三座四座……总共十五座,不及他腰高。碑上并无题字。公主府里缘何有着这么多纪念碑?

那阵哭声又逼近了,此起彼伏,低回嘶沙,声声都似具有无比的压力,沉沉地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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