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诚然如韩远所说,没有人嘲笑打输了的桑祁。两人刚一上岸,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苦力营的士兵们好奇桑祁刚刚使得是什么拳法,怪厉害的,少爷营的则夸他有本事,整个守备军也只有他能与韩远一争高下,也算是替他们争了个面子。

有了这两人打样,其他的公子哥儿也不端着了,自个儿主动下场挑人比武,打不打得过另说,能秀一通漂亮的身法也是摆脸的事。

苦力营的人都是野路子出身,打架全凭自个儿摸索,哪见过这架势,兴起的拉着对方边说边比划个没完,输赢倒成了其次。

凌安若也不拘着他们,命人备下姜汤果子就先行离开了,走之前只留下一句该赏的,该罚的罚。

少爷营的人顿时有点懵。

罚?罚什么来着?

哦,挖河。

要死。

霎时间比武的兴奋如潮水般退去,沉默在少爷营中漫开,他们本就干不惯这活,还带着偷懒的心思,有一搭没一搭的干着,如今要他们把抱月河全挖了,这是要挖到猴年马月去?

可军令如山,不干也得干,谁叫他们打不过别人。

少爷们闷不吭声的捡起锄头铁锹,在苦力营的幸灾乐祸中下了河。zusi.org 狐狸小说网

“哎,桑将军,你这样不行。”一个刀疤脸的汉子蹲在河边,对着正在河水里挖泥的桑祁说教道,“你左手得尽量往前握,右手抓在棍子尾巴上,这样才省力。”

“还有你那脚得往铲子上用力踩。”

“哎呦,嫌什么脏啊,你刚才赖在河里不起的时候怎么就不嫌脏了。”

“你说完了没?”桑祁不耐烦的瞪着刀疤脸,“光说不动,有本事你下来铲啊。”

“我不。”刀疤脸也不生气,贱兮兮的笑说道,“今日我是爷,哪有爷下河铲泥的。”

“那你就给我闭嘴。”桑祁怒斥道。

刀疤脸啧啧两声:“火气这么大作甚,我都主动传教了,你还不虚心接受。你们那孔圣人还说不耻下问,三人行必有我师,书都被你们读到狗肚子里了?咋还不如我一个大老粗呢?”

桑祁心头火起,又懒得和他一个山野莽夫一般见识,遂转过身去眼不见为净,可身后那没眼力见的一直唠唠叨叨个没完。

桑祁烦躁的一铲子插进泥里,随意的翘出往后一抛,一团烂泥兜头朝刀疤脸砸去。

“哎呦我去。”刀疤脸侧身一躲,一屁股坐在湿泥上,“差点浇老子一身。你也看准点,后头还有人呢。”

桑祁冷笑一声:“放心,就是看准了才抛的。”

刀疤汉子还想说什么,嘴里突然被人塞了一个梨,他仰头看去,是韩远。

“行了,老雷,歇歇嘴吧你。”韩远说道,“没事就给我盛姜汤去,少在这嘴欠讨打。”

刀疤脸嘿嘿两声,叼着梨,麻利的领命去了。

“你也歇会儿去吧。”韩远拿过桑祁手里的铁锹,“这活一时半会儿干不完。那里有驱寒的姜汤,自己舀一碗喝去。”

桑祁冷冷的觑他一眼,嗤道:“你少来假惺惺的装好人,这点小恩小惠就想收买人心,谁稀罕呐。”

“那你还真是想多了。”韩远凉凉的道,“我一年俸禄不过几十两,还真舍不得花在这些小恩小惠上。”

“这些都是王爷赏的,王爷体恤咱们挖河道辛苦,特意让人备下,说每日都会送来,见者有份,不必不好意思过去拿。”

桑祁看着韩远,摇头感叹道:“你啊,还真是宣王的一条好狗,人都走了还给他叫好,他可看不见。”

韩远直起身来,看桑祁脸上嚣张挑衅的样儿,不气也不恼,笑了笑说道:“良禽择木而栖,王爷是个好主子,我情愿跟着他。”

桑祁不屑一顾的嗤了一声。

“你少不服气,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说,当初黎州守备军臭成一摊烂泥时,外面是怎么看我们的?烂痞子,吃干饭的废物什么都有,而如今又是怎么看我们的?”

韩远低头看着脚下的淤泥,微微自嘲的说:“我曾以为我这辈子都要烂在泥里,却不曾想还有出头之日。士为知己者死,就是为着自己的前程,莫说是当狗,就是让我绕着黎州城学狗叫都行。”

桑祁沉默的看着他,他倒是没想过这个当初不为权贵折腰的将士,倒肯为一个短命的王爷做到这份上。

他生来就是富贵命,不懂韩远的挣扎与苦闷,只是觉得这人眼光不太好,随即好言相劝道:“枯木难停,指不定哪天就嘎嘣断了。你要是真为着自己的前程着想,就该称现在风头正盛,找人把你调回阳州守备军去,再黎州瞎耽误什么。”

韩远笑笑没说话。

桑祁也不想自讨没趣,反正他该劝都已经劝了,听不听也不关他的事。

桑祁不想喝姜汤,但也不想干活,就坐着河滩上看韩远一锹一锹的铲泥,利索又熟练,还挺赏心悦目。

也是这会儿看久了,他才发现韩远身上除了那条横亘胸口的疤外,其他大大小小的伤疤也不少,只是相比之下没有那么醒目。

一个战士身上的每一条疤都是一场战役,更别说那么狰狞的一条。

桑祁从小就听他外祖是怎么上阵杀敌的,此刻各种险象环生的故事在他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跑了一圈,最终还是没忍住,问道:“哎,你胸口那疤是大打东瀛人的时候留下的吗?”

韩远停下动作,下意识的往胸口看去,目光也沉了下来。

“不是。”他低声回道。

“那怎么来得?”桑祁好奇的追问。

“人贩子砍的。”

桑祁没心没肺的习惯性讽道:“那这人贩子还挺不长眼啊,居然还看上你,也不怕赔死。”

韩远继续低头挖着泥,嘴里说道:“人家没瞎眼,看上的也不是我,是我弟。”

桑祁一愣,他只知道韩远是个孤儿,还真不知道这人会有个弟弟,他也不怎么跟人提起过去。

“那他人呢?”桑祁不由得问道。

韩远没吭声,只是闷着头锹泥,每一下又重又狠,把那一块地锹得不成样子。

桑祁在漫长的沉默里得到了答案,就在他以为韩远不会回答时,他忽然说道:“死了,被一个老爷玩死了。”

桑祁浑身一僵,没再和韩远互呛。

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戳人家痛处了,也顿时明白为什么当初那些权贵竭力拉拢他,却只换来一个白眼。

“难怪你总看我们不顺眼。”桑祁低声道。

韩远顿了一下,可马上又面色如常的说:“想多了,我向来对事不对人,要怪也只怪自己无能为力。”

他这话说的太淡然反倒有些假了。

恨吗?肯定是恨的。

韩远当初最恨的时候恨不得扒了那人的皮,抽了他的筋,连带着看其他的富商权贵都带着蚀骨的仇。

可后来经历的多了,他发现这个世道就是如此,弱者的生死无足轻重,多一条少一条没有人会在意,就像凡人不曾在意过蝼蚁的生死,与其怨天尤人,说到底还是他太过没用,护不住想护的人。

桑祁还在看着他,眼里写满了不信二字。

韩远轻叹了口气:“也不能说完全不迁怒吧,只是更多的时候怒其不争罢了。”

他转过身认真的看着桑祁:“你就没想过倘若有一天敌军踏破国门,剑指妇孺,而你束手无策,只能看着的时候吗?”

桑祁皱起眉:“应该不会吧,北境有二十万大军,阳州有冯将军守着,怎么也挨不着黎州什么事吧?”

“世事无常,这话谁说的准呢?”韩远目光深远的望着城区的方向,“何况没有敌军,也有山匪,有流寇,黎州但凡有人因此丧命,那都是黎州守备军的失职。我们护着一座城,那就是把全城百姓的性命都担在肩上,保他们长安居,永乐业,可你扪心自问,以你们玩世不恭的态度,你们担得起吗?”

桑祁没有说话。

韩远低头看着胸口的那道疤,沉声道:“我曾日夜忏悔过自己的失职,这道疤不是荣誉,是耻辱,它时时刻刻都提醒着我的无能,同样的事情我绝不会再经历第二次,你应该也不会想的。”

桑祁盯着韩远,他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似的打量他。

不带任何的偏见以及身份上的差距。

原来这就是将啊,他想。

桑祁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当初他毅然要进黎州守备军,不是没有怀揣过扬名立万的心思,只是当时黎州守备军就是那个样子,不随波逐流就会被孤立。

桑祁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什么样的选择对他最有利,何况能醉生梦死,谁又会自讨苦吃?当然韩远那个傻蛋除外。

而曾经挥斥方遒的志气也在日复一日的酒色中消磨殆尽。

他可以无视外祖眼里的失望,也可以对各色嘲讽一笑而过。

可人是偏不了自己的,曾经的凌云志就是一座矗立在心头的山,哪怕它被云雾遮挡,也总有风吹雾散的一天。

桑祁不敢细想韩远所说的国破城灭,这让他感到战栗和恐慌,与此同时还有一种久违的悸动悄然无声的占据了他的胸膛。

醍醐灌顶总在那么一瞬之间。

冬日夜的快,天色一下就昏暗了不少,寒风更是刺骨,冰凉的河水冻得人手脚发麻,挖河的速度就更慢了。

抱月河畔的人喝够了姜汤,韩远朝苦力营的士兵们振臂一呼:“兄弟们,指望这群兔崽子们挖河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去!咱们一起干,争取早点回营,王爷说了,今日加肉!”

“好!!”

将士们一呼百应,纷纷重新捡起地上的锄头铁锹跳下了河,与世家子弟混做一团。

所谓楚河汉界早已消融在初冬的河水里。

不等春日,寒冰已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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