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真假对错
一寸一寸的,君莫言的每一丝靠近,都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迫,不得不弯下挺直的腰肢一般。
从这个角度看去,苏寒凛能将对方完美的脊线全收入眼底,自然,也能清晰的分辨出那上面每一点细微的颤抖。
然后呢?然后……自嘲一笑,在君莫言的嘴唇即将碰到那蛰伏巨物的前一刻,苏寒凛伸手,紧紧的扣住了对方的肩头。随即站起,手中用力,将君莫言整个人摔到床上。
退后两步,将手中一直捏着的瓷瓶扔到床上,苏寒凛冷淡的说:
“药在这里,皇上就自己处理吧。”
说完,他不再看君莫言一眼,转身离去。只是,在转身之后,那一直挺直的背脊,却好似微微弯了;而那一向稳健的步伐,也似乎有了些许蹒跚。
月辉洒落,似水;夜鸦嘶鸣,如泣。
掩上门,苏寒凛倚在柱子上,微微闭眼,脸上带着几分掩藏不住的疲惫。
为什么会如此?他分明不过是希望……
蓦然,苏寒凛睁开微闭着的眼睛,倚靠在柱子上的身体也在一瞬间站直。转向庭院,苏寒凛脸上已不见丝毫疲惫,有的,只不过是往日惯常带着的冷漠:
“顺爹既然来了,又为何避而不见?”
庭院正中,慢慢显现出一个身着宦官服饰的老者身影。看他出现的样子,竟是像会传说中的隐身术一般。
“皇上呢?”沉着脸,常顺开口。
“里面休息。”站在房门前,苏寒凛神色冷淡,没有半分让开的意思,“请顺爹先回去,等下我自会将皇上送进宫。”
“让开!”不耐和对方多说——多说也无用,常顺一晃身欺近苏寒凛,挥掌向对方打去。
掌风浑厚,挟着风雷之势袭向苏寒凛——这种架势,已经不是逼退或者立威了,而是立意要让对方重伤或者诛杀当场的掌力了。
身形一晃,苏寒凛身形诡谲的围绕着常顺游走,慢慢的竟幻化出七道人影。
冷哼一声,常顺手上劲道一变,一下子向苏寒凛打出七掌,掌中的劲道一次比一次更强。
伸手轻抚,苏寒凛将前六道掌力卸掉,全部传到周围的假山巨石上。但在接第七道掌力时,他却不再取巧,而是直接以自身功力来抗衡。
一双手掌短暂的接触后,常顺身子一晃,旋即立刻稳定下来。而苏寒凛却倒退了三步,将体内流窜的内劲全部传入脚下的青石地上后,才稳下身子。
“顺爹,纵然这世上所有人都想要他死,我也不会害他。”深吸一口气,平息体内躁动的内力,苏寒凛看着常顺,语带恳切。
“……”脸颊一阵抽搐,常顺重重的哼了一声,说,“纵然小少爷和世上所有要害他的人在一起,估计也不会比跟你在一起更难受!”
虽然嘴上不客气,但常顺却不再坚持,只是阴冷的看了苏寒凛一眼,便转身离去。
“……”不会比……跟我在一起更难受?抬眼,看着沉沉的天际,苏寒凛嘴里泛起一阵苦涩,一直苦到心里。
半晌,他转身,将不住颤抖的右手藏入衣袖,用左手轻轻的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灯火依旧在冰冷得让人窒息的空气中飘摇,只是躺在床上的人,却已经陷入沉睡。
悄然走进,顺着床沿坐下,苏寒凛伸手,轻轻摩擦着君莫言的脸颊。
遗传自母亲的美貌,君莫言自小便长得极为俊秀,五官精致得总会让人不自觉的将他当成女孩子。那时的君莫言,还带着三分孩子的淘气,每当被别人认作女孩子后,便会和他一起弄一些恶作剧来吓唬对方。后来,他长大了……想到这里,苏寒凛摩擦着君莫言脸颊的手一顿,怔怔半晌,才牵扯出一抹苦笑。
后来,他长大了,他……也离开了。等再次见面,他已经是一国之君,也早早有了身为至尊的威严,当是……再也不会被认作女儿家了。
躺在床上的人睡得很沉,没有了那对凌厉眸子的衬托,那俊秀面孔带来的柔软气质顿时凸显出来。而这柔软中,甚至还带着一丝天真。
视线渐渐自君莫言面上移到他肩头的伤口处,伤口已经上药——正是因为上了药,他才睡得这么沉——药里特地加了能让人昏睡的东西。
用指尖轻轻抚摸过被粗粗包扎的伤口,苏寒凛微一皱眉,旋即起身,自房间里拿来了干净的纱布,重新替对方包扎。
做完了一切后,苏寒凛俯身,在君莫言的唇上映下了一吻。动作很轻,轻到仅是稍稍碰触皮肤,甚至连基本的摩擦都没有——他也仅是靠着这简单的碰触汲取一些温暖。
良久,苏寒凛微微撑起身子,凝视着兀自沉睡中的人,唇边不自觉的漏出一缕叹息。
“莫言……”
叹息里,微带着几分倦怅痛苦,但除了这些,那声音里剩余的温柔,却让一直冷寂的房间悄然暖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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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隐沙殿
沉默的接过苏寒凛怀里小心抱着的人,常顺以眼神示意对方可以离开了。
轻轻的顺着君莫言垂下的长发,再将盖在他身上的披风整了整,苏寒凛才低声说:“顺爹,莫言身子不太好,隐隐有寒气侵体的征兆……别让他太劳累了,还有,要多注意他的饮食……”
“我知道,丞相可以回去了。”不耐烦的打断苏寒凛的话,常顺冷冰冰的说。
“……”一下子沉默下来,苏寒凛敛下眼,最后贪看了一眼对方熟睡的样子,才转身离去。
长出了一口气,常顺先将君莫言抱上床,盖好了锦被,这才准备处理去一些其他的事。但偏偏,今夜像是注定了无法安生一般,就在苏寒凛刚刚离去,常顺将君莫言安顿好的当口,花鸣凤已自密道走了出来。
还一出来,就脸泛怒色的质问:“小少爷呢?他在哪里?”
“……”木着脸,将手中刚刚拿起的东西放回去,常顺冷道:“这是皇上的寝宫,又是三更半夜的,皇上除了在床上休息还能在哪里?”
“让他起来,我有话问他!”一拍桌子,花鸣凤声音里满是怒意。
然而她气,常顺却比她更甚三分。一掌拍在桌子上,虽无声息,但桌面却开始龟裂,不多时,便碎成一块块残缺的木头,塌了下去。
“花鸣凤,你以为你是什么身份?竟然敢这样命令小少爷?莫忘了,三堂之上,还有刑部;六部之中,还有武侍!”一字一顿的说着,常顺神色森然,真真气在身周激荡,竟像是一言不合便要动手一般。
脸色数变,花鸣凤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放缓了神色,说:“我一心为了小姐,冒犯小少爷也是一时心急……毒君子,你也别见怪,我就是这脾气……少爷睡得浅,你先让他起来,我只是问几句话,不耽误多少功夫。”
冷冷的看了花鸣凤半晌,常顺才微哼一声,转身自柜子里拿出一根香点起。
烟雾袅袅升起,一丝一缕的接连不断,慢慢弥漫了整个房间。
轻轻嗅了一下,花鸣凤微咦:“醒神香?小少爷不是一向睡得浅……”
“被喂了药,就是睡得再浅也醒不了。”冷冷的说着,常顺走到君莫言床边,轻声叫唤,心里却在想着苏寒凛杂在伤药里的安神药。
希望药效不要太猛,不然……
“嗯……”微微□□了一声,君莫言慢慢睁开眼。
“……顺爹?怎么……”单手遮住半边脸,皱着眉,君莫言的神智大半还留在之前的丞相府里。
被刺伤,然后到丞相的府里,然后……略微僵直了一下,君莫言猛然起身,一下子牵动被刺伤的左肩。而后,在感觉到一阵牵动神经的痛楚后,他顿时清醒过来。
环视周围熟悉的摆设,君莫言深吸一口气,这才开口:“顺爹,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才,丞相将皇上送回来的。”微微弯腰,常顺一如既往的恭敬。
听完之后,君莫言沉默一会,才说:“是么?……花姨有什么事?”看见了站在外面的花鸣凤,君莫言略略提高了声音,问。
“小少爷,”走进床前,花鸣凤向君莫言点头示意后,立刻迫不及待的开口,“如沁是怎么死的?她喉咙上的伤口分明是被刺泓所伤,还有那个黑衣人……”
“黑衣人是刺客,至于花如沁,则是意图谋害。”对于两条活生生的人命,君莫言却只是说得平淡。
“只是意图?”忍不住拔高了声音,花鸣凤质问,“小少爷不觉得这样做过了头吗?如沁已经为我们做事十几年了!”
“十几年?……”稍稍抬眼,君莫言斜靠在床沿,说,“花姨的意思,是我做得不对了?”
“至少不全对。”阴沉着脸,花鸣凤说,“好歹也要保证对方的性命,交由刑堂审理,方才……”
“原来如此。”点点头,君莫言神色依旧淡然,“那么,下次我会记得,在遇到刺客的时候,要先保证意图谋害我的人的生命安全。”
“这……”有了一瞬的哑然,花鸣凤本想反驳,但看着对方那始终波澜不惊的神情后,不知怎么的,竟心中一冷,本来要说的话也说不下去了。
“花姨还有事?”花鸣凤说不出话来,君莫言可不会。扫了对方一眼,他脸上微有些倦色,问。
“……不,小少爷,妾身失礼了。”沉默着,良久,花鸣凤朝着君莫言行了一礼,就转身快步离去。
而君莫言,则微垂着头,脸上的倦色越发明显起来。
轻微的轱辘生声后,宫殿又是一片寂静。半晌,君莫言开口,打破了沉寂:“顺爹,我这么做……”
“小少爷。”轻声打断了君莫言的话,常顺开口,神色里有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温柔,“就算你不杀她,她也会死于刑堂之手,或者死于花鸣凤的授意……刑堂里的人,要一份口供还不容易?”
“……我不是说这个。”摇摇头,君莫言道——虽是一条人命,但君莫言确实已经麻木、或者说忙碌到没有心思去在乎了。
“我说的……是花姨。”花鸣凤是老人,一直跟着他母亲,为其做事卖命,才有了今天的地位,也才……始终不能完全服从他。
所以,他终于也要开始处理了。
处理一些人。一些……看着他长大的,几乎可以说是亲人的人。
短暂的沉默后,常顺神色严肃,但眼底,却依然是不容错辨的温柔——就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一般:“小少爷,这些事您自己应该也清楚……有些事,本身没有好坏,但却有必须和不必须的区别。”
闻言,君莫言敛下眼,视线不由移到了自己左肩的伤口处。半晌,他站起身,神色已然变得平静:“……服侍我更衣吧,顺爹,时间到了。”
窗外,鸡鸣三声,天际已悄然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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