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醉
轻轻的按压着额头,君莫言微微皱眉——周围浑浊的空气让他感觉不太舒服。而除了这个,肩膀上的伤,也还隐隐作痛着,似乎在提醒他当日那一剑的凌厉。
这么想着,他的手指不由抚上了还缠着厚厚丝绵的肩膀。
“皇上,”注意到君莫言的动作,常顺弯下腰,面上带着些许不赞同,“不若我们先回去?不过是一个犯人,根本不必如此。”
略有些踟蹰,君莫言沉吟不语。按道理,他也确实不必屈尊来这种地方——若只是随意一个功夫高的人刺杀,君莫言压根不会在意——想杀苏寒凛的人,虽不算太多,也绝对不会少。
只不过……想起了当日那惊鸿一瞥,君莫言心里不由升起一抹莫名的烦躁。
最近和那个人还真是有缘……这么思索着,他突然听到了铁链的碰撞声。抬起头,君莫言看向前方,却在下一刻睁大了眼。
双手被铁链锁着的慕容清平被两个狱卒推搡着进来,赤裸的胸膛上布满青紫的痕迹,但饶是如此,那左肩处的刺青,却依旧醒目。而称着慕容清平那惨白的脸,则更显……妖娆。
“我不知道。”这是慕容清平看到君莫言后的第一句话,说完之后,他顿一下,嘴唇微动,低哑的声音里似乎压抑了许多东西,“杀了我,求你。”
垂在身侧的手不觉抖了一下。一时间,君莫言只觉得胸口似乎被什么东西压着,沉得有些难受。
慕容清平,武林三大公子之一,号天邪,善剑、枪,为人正派,首重信诺。
为人正派——是一个能分辨是非而不执着于正邪之别的人。
首重信诺——是一个会为了一句承诺而独闯龙潭虎穴的人——就算,他承诺的人是背弃了他的女人,他要救的人是抢了他女人的男人。
——是一个铁铮铮的汉子。也是君莫言这一生,都不可能做到的程度。
“小少爷,很抱歉,请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保证让他乖乖说出来。”这时,站在旁边的胡离踏前一步,说。
此刻,他脸上虽还有着笑,但眉宇间,却已经带上了冰冷的杀意。
“……你打算怎么做?”短暂的沉默过后,君莫言开口,声音低沉。
一怔,不解君莫言到底是什么意思,胡离看了慕容清平的肩膀一眼,有些尴尬的支吾着:“这……”
而慕容清平,却在君莫言开口的时候微晃了一下身子,似乎已经无力站稳。
“出去。”提高了声音,君莫言神色有了一瞬的阴沉。
“小少爷?”呆了一呆,胡离有些不解的开口。
立时发现了自己的失态,君莫言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气:“你先出去,我亲自问他。”
“……是。”神色有些古怪的,胡离行了一礼后,又看了一眼慕容清平,这才走出去。
“顺爹……”见胡离出去,君莫言转头,看着站在他身后的常顺。
“是,皇上。”看着君莫言,常顺停顿了好一会,才低声说。
皇上么?君莫言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抖。
——一直跟在他身边,看着他长大的常顺从来没有在任何时候让他做什么不做什么,但却总是会在最恰当的时候,提醒他注意自己的身份。
“我知道的……”于是,他说,对已经离开了的常顺,以及自己。
我知道的,总有些事不该责怪,不能责怪。只是……
“杀了我。”哑着声音,慕容清平开口,带着浓的化不开的绝望。
“杀了我,求你。”低低的,他再一次开口。
没有回答,君莫言站起身,解下身上的披风,盖在了慕容清平身上。
身子微微一颤,慕容清平似乎想躲,但最终只是站在原地,任由君莫言动作。
“抱歉……”舔了舔干涩的唇,君莫言开口,“待会儿我会吩咐下面的人为你处理伤口,等你身体稍微好一点,我就让人送你出去……你放心,今日的事,再不会传入其他人之耳。”
不会传入他人之耳便……不存在了?沉默着,慕容清平相对完好的右手不觉掐入左肩,似乎想把那个地方的整块皮肉撕下来。
然而君莫言,却已经继续开口了。
“君傲骨铮然,重情重义,莫言一向钦佩。今日……实不该辱君过甚。”
身子重重的颤抖了一下,放在左肩的五指用力得几乎陷进肉里。慕容清平紧紧咬着唇,从进来后就一直木然着的脸上头一次泛起痛苦。深深的弯下腰,他喉咙堵得发痛,似乎有什么激荡的东西要冲出来一般,但最后漏出唇隙的,却只是沙哑无力的咳嗽。
见慕容清平的身子有些摇晃,君莫言不由伸出手,打算扶住对方。
然而在君莫言指尖刚刚碰到披在慕容清平身上的衣服时,慕容清平已经微侧身子,让过了君莫言的手。
“……解开我的穴道。”别过脸,慕容清平没有看君莫言,只是低声说道。
“好。”张了张嘴,君莫言本来还想说些什么,然而看着慕容清平惨淡的神色,那已经到了嘴边的安慰就如何也说不出口。
……终究也只能嘴上说说。这么想着,君莫言心下苦涩。在原地默默的站了一会,他便转身向外走去。
“我师父中了毒,他们的要求是刺杀青国丞相……我查过那个组织,没有任何结果。”在君莫言走到门口之时,身后传来了慕容清平的声音。
低哑,带着些许疲惫,但却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那份刻骨的绝望。
稍停了一下,君莫言背对着人,只点点头,便离开了。
刚走出来天牢,君莫言就看见站在了几步之外的常顺。
“顺爹……”叫了一声之后,君莫言就沉默下去。抬起头,他微眯着眼注视着天空,好半天才吐出一口气,自语:
“有一些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做也不能做。但如果可以,我希望至少不要去伤害会做那些事的人。”
至少,不要伤害……否则,活在这个世上,也未免太过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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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雾溯阁
雾溯阁,当时林明瑜进宫时安排给他的地方,离君莫言所在的隐沙殿很远的一个偏僻角落。
实际上,如果可以,林明瑜很希望君莫言能时不时来他的雾溯阁——当然不是因为其他什么七七八八莫名其妙的理由。只不过是因为在皇宫里,一个受宠的人怎么样都会比不收藏的人舒服一些——尤其是男子。
但虽然他有这个希望,却不代表他愿意看见一个皇帝在纳妃的夜晚在自己这里留宿——那会让包括他在内的大多数人想起八个字——耽于美色,玩物丧志。
于是,当林明瑜在自己的宫殿里看到本应该在任意一个妃子宫殿里睡着的人出现在自己这里时,他的脸青了至少一半。而当嗅到对方身上淡淡的酒气,再发现对方正凑近自己的时候,林明瑜则黑了另一边脸。
毕竟是九五至尊,林明瑜也不敢有什么大动作,只是僵直着身子,压低了声音:“……皇上!”
微侧过头,定定的看了近在咫尺的人一会,君莫言慢慢勾起一抹古怪的笑:“你以为……我会碰你?”
心下一沉,接着恢复常态,林明瑜转而勾起一抹媚笑,伸手扶着君莫言,身子同时贴到君莫言身上,若有若无的摩擦着:“皇上自然看不上清柳,但清柳却无时不……”
任由林明瑜动作着,君莫言也不动,神色淡淡的,但细看之下,却能发现那其中的一丝茫然。
半晌,在林明瑜的手已经开始顺着君莫言的衣裳滑进去的时候,君莫言才有些迟钝的推开对方,自己走到椅子上坐下。
这次,林明瑜却真的愣住了。呆呆的看着坐在椅子上,单手支着头,眼睛半阖,神色疲惫的君莫言,足足过了半天,林明瑜才意识到对方真的喝醉了。
而有了这个意识后,他不由抚额呻吟。
并非没有看过喝醉的人——林明瑜所呆的地方就注定了他天天要和那些喝醉了的家伙打交道。但刚才,他却并没有看出君莫言已经醉了……
到底是对方太有酒品,还是一开始君莫言给人的印象太过冷静?这么想着,林明瑜微微苦笑,索性也收起了脸上的作态,走到君莫言身边,低声询问:
“皇上?先上床休息吧……”
拿不住对方到底醉了几分,稍稍迟疑一下,林明瑜还是伸手去扶。
然而君莫言却躲过了他的手,脸上带着些厌恶——这厌恶虽只是淡淡的,但比起之前几次却又是明显了许多。
酒后吐真言……喝了酒,倒真能让人诚实一些。注意到了这点,林明瑜忍不住想到,除此之外,倒没有太多的感慨——三年的小倌生活,林明瑜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言语没有经历过?相较之下,君莫言此刻淡淡的厌恶,实在不算是什么东西。
“你不是他……”就在林明瑜走神的时候,君莫言突然开口。喃喃着,他的神色里似乎带着几分茫然,“连你都要祝福?……你明明知道那……”
你?……心中一突,就在林明瑜忍不住仔细听的当口,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近的就像是凑在他耳边说一样:
“林公子。”
心中一惊,林明瑜忍不住退了半步,转向门口——不知何时,那里站了一个穿着宦官服饰的人。
来人站的位置很特别,竟不太照得到烛光,尤其他又微垂着头,更是让人看不清他的长相。
“皇上醉了,该回去休息了。”那人简单的说着,没有行礼,甚至没有看林明瑜一眼,只是径自走到君莫言面前,弯下身将他拦腰抱起。
目瞪口呆的看着对方的动作,林明瑜半点声音都发不出——对方此时的动作,绝非是尊敬,而是一种含了亲昵的、就像是情人间的举动。
“……一个宦官?”在对方离去后,林明瑜脸上渐渐浮现了一丝古怪的神色,喃喃着,他要笑不笑的,“我应该也……醉了吧?”
皇宫隐沙殿
足下轻点,尽管怀抱一人,但那穿着宦官服饰的人却在不惊动任何侍卫的情况下来到了君莫言的寝宫。
而当那人一进入寝宫,一把阴沉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青国堂堂的丞相伪装宦官,也不嫌落了身份吗?”
慢慢自里面走出,常顺不太好的脸色在看见闭目躺着、似已昏睡了的君莫言后几乎变得冰冷。
抬起一直微垂——或许是怕别人认出,又或许只是想多看几眼怀中的人——的脸,苏寒凛避而不答,只是说:
“他醉了。”
脸色稍霁,常顺口气虽还是不好,却也没有了一开始的火药味:“小少爷身子一向虚,点穴什么的,还是不要用的好。”
“不是点穴,只是一点药……对身体无害。”摇摇头,苏寒凛说着,将君莫言轻轻的放到了床上。
药?抬眼,常顺刚想再问几句,却见苏寒凛已经半跪下身子,替君莫言除去外衣鞋袜了。
顺着床沿坐下,指尖在君莫言肩头流连半晌后,苏寒凛替对方掖好被子,也不立刻起身,只是这么沉默着、略带贪婪的注视着在床上昏睡的人,似乎想将对方的样子刻进脑海里。
就这么呆了半天,苏寒凛伸出手,似乎想碰碰熟睡人的脸。然而指尖还没有触摸到肌肤,沉睡中的君莫言就略皱起眉,含混的呻吟了一句。
触电般的收回了手指,苏寒凛猛的站起身,退后了一步。
“丞相。”在一旁沉默的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直到此刻,常顺才出声。
恍然回过神来,苏寒凛稍稍闭眼,这才转头,说,“顺爹,带我去见见她,好么。”
在原地站了一会,常顺才点头,转身打开了密道。
碧色的幽火在黑暗中飘摇,让壁画上狰狞的恶鬼更加扭曲。
静默的站立在牌位前,苏寒凛眉宇间带着沉郁。过了足有半盏茶的时间,他才开口,低低的声音萦绕在冰冷的空气中,更添了三分萧瑟:
“你放心,我记得的,会一辈子保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