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心之所向
横越山,处于青国边境,常年为厚厚的冰雪所笼罩。但在这冰雪之中,却有一处地方四季如春——沉月谷,天下最富盛名的星象师戚云泽所住的地方。
此刻,这个温暖如春的地方,却被一种莫名的压抑气氛所笼罩。而谷内的人,虽然都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但彼此之间却没有交谈,只是自顾自的或坐或站,像是在等待什么。
突然,站在角落里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姑娘对着频频看向外头的男子开口:“顾师兄,大师兄还没有到吗?”
转回头,被叫顾师兄的男子竟是本来该呆在帝都的顾长惜。只见他略微勉强的笑了笑,说:“大师兄应该快到了……他一接到讯息,便马上往这里——”
最后那个‘赶’字还没有出口,原本微风和煦的沉月谷突然刮起了劲风。彼此对望一眼,原本坐着的几人当即站了起来。
“二师兄!”转头叫了一声,顾长惜的语气里带着三分紧张。
朝着顾长惜点点头,站在中间的男子手一翻,修长的五指已经扣住了数颗黑白棋子。凝神注视面前直接刻在地上、已经排了大半棋子棋盘片刻,男子屈指一弹,已将手中的黑白棋子嵌进了地面的棋盘。
立时,棋盘上原本静止的棋子动了起来。
“角矢!”、“宫越!”、“曲九!”
看着棋子的移动,周围的人压低了声音叫着棋盘上棋子移动的位置。如此叫了数声后,其中一个人突然扬高了声音:
“洲中!生门!——是大师兄!”
像是印证对方的话一般,沉月谷外一望无际的雪原突然凭空多出了一个黑点。而几乎几个眨眼的时间,那本来隐约的黑点就到了沉月谷之中。
——苏寒凛——青国的丞相,隐雾谷谷主。
胸膛微微起伏着,苏寒凛的呼吸急促,额际也隐约有些汗水。而沾染在他衣上的雪花,甚至还没有融化的趋势。
环视周围一眼,最后将视线定在顾长惜身上,苏寒凛开口,声音有着些许沙哑:“师父……”
“师父在里面等你。”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顾长惜接口,“师兄,师父等你……你快进去吧。”
心下一紧,本就干渴的喉咙像是被人点了一把小火,烧得难受。吸了一口气,苏寒凛不再停留,快步向谷内走去。
但就在经过刚才执棋子的男子身边时,苏寒凛突然听见了低低的一句话:
“别忤逆师父。”
脚下略顿,苏寒凛咬咬牙,终究没有侧过头,而是急急的向着谷内走去。
小桥流水,怪石幽草。乍看上去,沉月谷中的布局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然而若是有外人踏进其中,便会发现自己似乎一直在绕圈子——其实就是戚云泽的弟子,也常常陷在这个由戚云泽一手布置的阵法里面。
循着记忆找出口,但不知是由于太久没有接触阵法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心烦意乱的苏寒凛竟久久没有找到生门。
心下烦躁,就在苏寒凛准备强行闯阵的时候,周围的景物突然一变,原本繁茂得有些阴郁的景物全数隐去,也显示出了沉月谷内真正景貌。
无暇多看周围的变化,几乎在正确的道路一出现,苏寒凛就匆匆赶向戚云泽的住所。只是,当他真正到达那间不甚起眼的竹屋面前时,他却又迟疑了。
站在半掩的房门面前,苏寒凛几次抬手,都没有敲下去。终于,他放下手,退后一步,慢慢环视周围——一个本应该熟悉,但现在看来,却十分陌生的地方。
十三岁入山,二十二岁下山。他在这里足足呆了九年……九年,也足足想了外面九年。所以,在学全了预计内容的第二天,他就闯阵下山。而知道他心思的戚云泽也没有阻止,算是默许了他的行为。
自此后,整整五年,他都没有再回来一次……甚至不曾踏进横越山的范围内。
而如果没有这次的事,他是不是一直不会想起这里?静静立着,苏寒凛将视线移到摊开的手掌上。
五指修长,掌心带着薄茧——是一双适合拿剑的手,也是一双拿剑的手……当年,这里的主人,便是握着这双手,一招一式的教他……
想到这里,苏寒凛的心突然抽疼了一下。
而此时,竹屋内也传来了声音:
“寒凛?怎么不进来?”
蓦然回神,苏寒凛吸一口气,轻轻的推开半掩的门,踏入足足阔别五年的地方。随后,他单膝跪地,深深的低下头:
“弟子见过师父。”
——————
初秋的天气还残留着几分夏日的燥热,但在宽敞的隐沙殿内,躺在床上休息的君莫言却被严严实实的盖了一层被子。
锦被之下,君莫言双目紧闭,眉心却不自觉的蹙着。两颊微红,额上隐隐有些汗水,呼吸也有些急促,似乎睡得不是很安稳。
而龙床旁边,却只有一个鹅黄衣服的侍婢在照看——却是因为君莫言不喜人多的关系。
此刻,这个鹅黄衣服的侍女正拿着湿帕,小心的擦着君莫言额上的细汗,浑不知身后有人悄然接近。
站在侍女身后的人静静的看了一会,才放低声音开口:“皇上好些没有?”
被突然而起的声音吓了一跳,侍女回身看见来人,就要下跪:“回王爷——”
“轻声些。”斥责了一声,君辰寰越过侍女,伸手探了探君莫言的额头,立时为触手的滚烫皱眉。
“……皇叔?”就在这时,像是感觉到别人的碰触,君莫言有些困难的睁开眼,凭着感觉,低低的叫了一声。
人既然醒了,君辰寰也不急着离开,索性坐下,扶着对方靠起身子:“好些了吗?——昨天你突然倒下去,又是问诊又是开药的弄了大半夜,后来几乎震动了整个后宫,皇后也匆匆赶来陪了大半夜,刚才才被劝去休息。”
君辰寰淡淡的说着,语气虽平缓,但却隐透着不赞同的意思。
听出对方话里的味道,君莫言开口:“抱歉,皇叔。”
手上一顿,随即轻轻抚去因汗水而黏在君莫言额头的散发,君辰寰先示意在旁边伺候的侍女下去后,才开口:“莫言,你不适合做皇帝。”
没有料到会在突然之间听到这句话,君莫言身子微震,视线也不由自主的移向声音的方向——却只有模糊的光线。
没有表情,甚至连轮廓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只是能感觉到微弱的光芒——他已经瞎了——自看不见以来头一次,君莫言清晰的意识到这个事实。
怔怔的注视了一会,君莫言抿唇,慢慢移开视线,心里却徒然升起了某种强烈的不甘——来势汹汹,几乎将人淹没。
藏在被子下的手悄然握起,却只抓出一片酸软。微微闭眼,君莫言唇角稍勾,却听见对方再次开口:
“帝王不会犯错——但你从来不曾避讳道歉。”
看着半靠在床上的君莫言,君辰寰伸手轻抚着对方的长发,声音有些低沉,但十分柔和:
“——我喜欢这样的侄子……但你已经是帝王了。”
“皇……”没有想到之后的话竟是如此,君莫言呆了半晌,才找回声音,但甫出口的声音,却干哑异常。
“莫言,”没有让君莫言说完,君辰寰继续开口,“我不知道你这次出去到底碰见了什么,让你连眼睛有了毛病都不在意……但你已经是帝王了——是操着天下最大生杀权柄的帝王,不论之前曾有过什么,不论之后会有些什么,你现在都是青国唯一承认的皇帝——这是谁都不能改变的事实。”
“……如果,”继续抚摸着君莫言的头发,君辰寰力道依旧轻柔,但墨黑的眼里,却已经透露出凌厉的光芒,“在这条路上,有什么东西阻挡到你,那就铲除它——这是你的权利和——责任。”
身子微微一震,君莫言沉默良久,才语带感激:“皇叔,谢谢。”
“帝王同样不需要道谢的。”手上的动作并未停下,君辰寰语气柔和的纠正。
“不,谢谢,真的……皇叔。”缓缓闭眼,君莫言放松身子靠在君辰寰身上,喃喃着说。
真的,谢谢……能陪着我。
看着分明靠在自己身上,却似乎没什么重量的君莫言,君辰寰心中微微一疼——他眼前的人,或许不算个真正的好皇帝,但绝对是个让人心疼的好孩子——至少对他而言是如此。
下意识的将怀中的人揉紧了些,君辰寰的眼神转沉。
谢谢,是吗?一个皇帝……不,始终是让人心怜的孩子——那么,纵使再为他做些什么,也不为过了。
正思索之间,一个侍女恰巧端着药走了进来。视线在对方手中的药碗上稍停一下,君辰寰伸出手,示意对方将药碗递过来。
先屈膝行了个礼,接着将手中盛药的碗小心的交给君辰寰,侍女这才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一手端着碗,一手将君莫言身子扶正,君辰寰开口:“先喝药,莫言。”
“嗯。”低低应了一声,君莫言伸出还有些无力的手,打算接住碗。
“小心些。”叮嘱了一句,君辰寰将温热的碗递到了君莫言的手上。
摸索着碰触到了调羹,君莫言浅浅的啜了一口,道:“皇——”
但刚才说了一个字,他就顿住了。
“莫言?”没有看漏君莫言的不对劲,君辰寰开口,语气里有了些疑问。
微微摇头,君莫言只是捂着唇,开始咳嗽。先只是让身子微颤的一点,然后渐渐变得剧烈,到药碗中的药都洒了出来。
接过君莫言已经拿不稳的碗,君辰寰一手扶住对方的肩,一手则轻拍对方的背,语气带了些急躁:“莫言?”
“咳、咳咳,没——”话还没有说完,君莫言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冲口而出,落在手上,温热温热的。
……是……血?神智已变得昏沉,君莫言最后的感觉,是从肩头传来的骤然变大的力道——似乎昭示着对方内心的惊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