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皇帝
夜已深沉,万籁皆寂之时,却突然有了一阵飞禽扑扇翅膀的声音。
听到声音,独自坐在凉亭的顾长惜动了动已经僵硬的身子,伸出手,接住了在他头顶上方彷徨的一只白鹰。
动作娴熟的解下绑在鹰爪子上的小竹筒,顾长惜拍了拍白鹰身子,一扬手,让它飞走后,就自手中的竹筒内掏出一张卷成团的纸。
展开白纸,顾长惜先只是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但马上,他眼中的漫不经心就被紧张和惊讶所取代。
“皇帝?!该死。”低咒了一声,顾长惜捏紧了手中的纸条,脸上神色变幻,似乎被什么难以决断的事情困扰。
蓦然,一声鹰的清鸣划破了沉夜的寂静。
浑身振颤了一下,已经爆出青筋的手上又用力了几分,顾长惜深吸一口气,转身向谷内走去。
“……是吗?”
布置得素白的灵堂里,苏寒凛在听完顾长惜的话后,沉默了很久,才回答。
“师兄,你的决定呢?师父——”在顾长惜开口说这句话的时候,一阵微风刮进灵堂,吹起了灵堂内悬挂的白色垂幔,也带进了些许寒意。
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寒噤,顾长惜转身看了一眼安详躺着的人,稍稍停顿,才斟酌着说:“大师兄,师父一向崇尚自然之道……你要做什么,都没有关……”
耳边响顾长惜的话,苏寒凛微微闭眼,脑海中却不由自主的回想另起一些东西。
‘寒凛,答应我,照顾莫言。’
‘丞相以为,还有什么?’
‘帝星黯淡,但星象上看,将陨的,却并非他,而是——你,寒凛。’
‘寒凛,你智计武功均属一流,惟独堪不破情字……我最放心不下的,便只有你了。’
“……系,师父定会体谅的……大师兄?”注意到苏寒凛的走神,顾长惜在最后稍微提高了音量。
“……留下。”慈和的声音渐渐远处,苏寒凛慢慢张开眼,低声说了一句。
“什么?”没有听清楚苏寒凛的话,顾长惜问。
“我们留下,直到事情结束。”抬起眼,苏寒凛注视着前方,淡淡的说着,而还有一句,他却并未说出口:
莫言,我总是……不在你身边。
夜已深,但这两日来戒备至少森严一倍的皇城里最象征最高权威的宫殿,却还是灯火通明。
“皇上,就是这些了。”将呈上来的重要奏折宣读了一遍,常顺开口。
斜斜的靠在床上,君莫言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困倦:“不是让你交到皇叔手上吗?”
“七王爷审阅之后,又呈了上来,让皇上务必看看。”有些担心的看了一眼君莫言的脸色,常顺回答。
闻言,君莫言沉默下去——他将奏折交给君辰寰,其实有把权利相让的意思。然而君辰寰却直接表明了态度……
“我知道了……还有什么事?”眨了眨眼,君莫言看着眼前始终不变的微弱的光亮,开口。
“还有花想容叛逃的事,皇上打算……”略顿一下,常顺问。
“花姨……”喃喃着,君莫言伸手,揉了揉额角。
花想容背叛,本来是一件极为棘手的事情。然而这件事相对于紧接着发生的事情而言,却又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世事无常……不知怎么的,君莫言突然想起了这么一句话。
微微恍惚了一阵,君莫言低声开口:“就按照规矩处理吧。”
得到回应后,常顺点点头,却没有立刻离去。
过了一阵,感觉自己身边的人还没有离开,君莫言不由试探的叫了一声:“顺爹?”
“小少爷……”常顺开口,却突然换了称呼,语气也带着些迟疑,似乎在困扰什么。
“怎么了?”听出对方语气的不对劲,君莫言开口问。然而等了好一会,却没有再听见声音。就在君莫言皱起眉,打算再开口的时候,他才听见对方的声音——是一种不用细辨,就能发现其间犹豫的声音。
“小少爷……是否见一个人?”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宫殿。只是这次站在君莫言身边的,却换了一个人——一个熟人,却并不该出现在这里。
“殷寒……我不知道,你这么有能耐。”片刻的静默之后,君莫言冷冷的开口,空茫的眼神看着前方,毫无焦距。
“别这么说,要到你身边的可不容易……最后还用了那层身份。”这么说着,殷寒语气里带着三分自嘲。
皱起眉,君莫言神色冷淡:“你来是说这些?”
“……不,”这么说着,殷寒环视了一眼周围。
富丽,庄严——这里,是青国最尊贵的地方。能裁决最重要的事务,支配最庞大的钱财,获得最美艳的女人……然而,视线移向静静躺在床上的人,殷寒半垂下眼。
然而,此刻躺在这里的,却只是个人——比大多数人更不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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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着怔了一会,殷寒轻吐出一口气,随意拉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伸手覆上君莫言虽睁着,却毫无焦距的双眼。
被脸上的突如其来的感觉弄得僵硬了身子,还没等君莫言有什么动作,他就听对方说:
“别动……我伤害不了你。”
保持着这个姿势,殷寒淡淡的说:“我伤害不了你……进来之前,你身边的那个宦官已经封了我的武功,而且现在他人就站在几步外,只要我有什么动作,”声音微顿,殷寒轻哼一声,“只要你有什么动作,他就会在下一瞬制住我或者杀了我……你知道的,那么,”感觉到手下面紧绷的人渐渐放松,殷寒唇角微勾,“我们可以谈一谈了吗?”
“……你要说什么?”短暂的沉默后,君莫言开口,随即声音转冷,“拿开你的手。”
并没有依言收回手,殷寒的眼睛看着前方,但眼神,却空茫茫的,似乎并没有看进前方的东西:
“你……真的相信,过度的激动会导致失明?”
微怔之后,君莫言顿时猜出对方话里的意思,不由呆了一呆。
而此时,殷寒却收回了手,仔细的看着君莫言的眼睛,说:“不,或者说……你真相信这种事,足以让已经经过太多的你激动眼睛失明的地步?”
握拳片刻,君莫言一字一顿的问:“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略微复杂的笑起来,殷寒说,“让一个人失明,有很多方法,不是吗?——而且也有很多下手的时候,比如我,比如……那个跟在你身边的男人。”
藏在锦被底下的手指一根根收紧,随后又一根根松开,君莫言直直的注视着前方,仔仔细细的将语气中的毎一丝颤抖掩盖起来:“你要说的,只是这个?”
“……当然不,”这么说着,殷寒笑了一笑,“我只是有些好奇,君莫言,到底有什么,是你真的在意的?”说完之后,他的语气淡了不少,接着道,“你都知道了?——以前,还有现在。”
“没错。”并没有什么好隐瞒,君莫言颔首。
“那么,你打算——”话音未落,殷寒就听到了一个声音。
尖锐的,穿透耳膜的声音,撕裂了长长的黑夜,久久回荡。
“这……”一怔,还没等殷寒想明白什么,远处就隐隐传来了人声,以及……刀剑碰撞的声音。
到了这地步,殷寒实在不用再想明白什么了。脸色微变,他不由失声:“怎么可能?我完全没有收到——”
“情报?”后面的话,君莫言替对方说下去。微微侧头,他转到殷寒的方向,慢慢开口,“‘怎么可能’……你觉得,我做什么事都逃不过你们的计划么?”
寂静的宫殿里,君莫言的声音其实并不大——甚至比平常人说话还小些。然而,当看见明灭的灯火照在君莫言脸上,深浅的阴影将那对无神的眼睛晕染成另一种犹如黑暗的感觉之后,殷寒却觉得,自己此刻看的,并非一个人,而是一头已经张开了眼、露出獠牙的巨兽。
心底倏然感觉到了些许凉意,一时之间,殷寒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而君莫言,却已经再次开口:
“今夜,鸾凤楼会发现一些有趣的东西……一些不得不让她把计划提前的东西——或者,这本是她希望的。”
平平淡淡的说着,君莫言已经偏过头,眼睛直对着殿外——喊杀声,已经近了。
“殷寒……”突然之间,君莫言低低笑了一声。
绝少看到对方如此模样,殷寒不由微晃了神。但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他的脖子,突然为某种微凉的东西覆盖住——是一只修长苍白的手。
很漂亮,但……蓦的闭上眼,为喉间骤然加大的力道痛苦的皱起了眉,殷寒有了一瞬的窒息。
但这窒息,其实也并不长久。几乎就是下一刻,他脖颈上的力道就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声音。微凉,带着些许嘲讽:
“你觉得,我杀不了你,是吗?”
这次的声音,同样不大。但这不大的声音,在一片刀剑碰撞、喊杀嘶吼之间,却分外清晰,似乎能穿过血肉,直直印在人的心底。
额上有了点点汗珠,殷寒捂着喉咙,剧烈的喘着气,间或夹杂着些许咳嗽。而就在此时,君莫言却径自走下床,直直的向着殿外走去。
冰冷的感觉,从踏在地上的赤足直直传到四肢。眼前还是只有微光,然而……触摸到了木门,君莫言微顿,随即拉开厚实的殿门,直直踏出。
火光照天,但弥漫在此间的血光,又分明比火色更凄厉三分。刀剑悲鸣,人声沸乱,在漆黑的夜幕之下,悉数交缠,几至无法分辨。
但就在下一瞬,一个声音,却响彻天地,盖过了所有。
——“本皇在此,谁敢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