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盲
“公子,您再仔细想想,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诊断良久,老大夫神色严肃的问。
“没有。”睁着眼,君莫言无神的眼睛盯着前方,淡淡的开口。那副模样,看起来甚至还没有老大夫紧张——他是该紧张的,他的眼睛在一觉醒来后莫名其妙的看不见了,甚至可能一直都看不见,只是……
只是,自从在殷寒那里知道了某些事情之后,君莫言心里就空落落的。
不痛,只是空落落的提不起劲来。
这么想着,君莫言有些疲惫的眨了眨眼——自然,不论张开还是闭合,眼前都是一片漆黑——漫无边际的黑。
“并没有什么外伤,看来不是外力造成的……”这时,君莫言也听到了那个苍老的声音——该是给他看诊的老大夫——压低了和旁人对话。
稍稍转了视线,对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君莫言沉默着,并未有什么表示。
“……公子,”看着镇定得不可思议的病人,老大夫迟疑一会,问,“公子是否知道……”
“不,我不知道原因。”摇摇头,君莫言回答。
“那么……”再次检查了一下君莫言的眼睛,老大夫皱眉说,“公子是不是最近受了什么强烈的刺激?如果是过于强烈的刺激的话,也可能导致失明——这是心病了。”
“大夫,那——”此时,一直在旁边站着的苏寒凛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些紧绷,“那如何——”
“心病最好医也最难医,只要解开了病人心中的结,那自然就好了——这种病,老夫却是没有办法了。”说着,老大夫摇摇头,已经站起来收拾药箱了。
“谢谢大夫了。”听到老大夫这么说,苏寒凛短暂的沉默后,便沉稳点头。
“没什么大事,倒是这位小哥要记得好好照顾你的弟弟,一般……”看了一眼靠在床上的君莫言,老大夫压低了声音叮嘱,“一般这种病人情绪都很不稳定,容易做出一些极端的事情来。”
为那个‘弟弟’晃了一下神,苏寒凛吸一口气,再次开口感谢,将人送出门后才转回君莫言床前。
而斜靠着床沿的君莫言,神色却还是一如往日平静,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如果,不是之前见到的景象和眼下那双无神的眼,苏寒凛也会以为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不该让你独自一个人……抱歉。”低声说着,苏寒凛脸上慢慢浮现再也遮不住的疲惫痛苦。
君莫言的眼睛看不见,苏寒凛终于不用再战战兢兢的克制自己的情绪,生怕对方看出破绽了。然而如果是用这种方式……他却宁愿一辈子将那份心思埋在自己心底。
静静的听着,尽管眼睛看不到,但并不妨碍君莫言从对方的语气里发现的端倪:“苏兄不必如此。这个计划本来就是希羽提出的……何况大夫也说过,不是什么伤,只是心病。”
君莫言说得冷静,苏寒凛却无法和他一样冷静,也不想再冷静了。
“门主,苏某知道有些事不该问,只是……”这么说着,苏寒凛眼神暗沉,声音变得冷冽,“——到底发生了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君莫言冷淡的开口:“既然谷主知道某些事不该问——”
“若是门主不说,苏某去问那两个人也是一样。”打断君莫言的话,苏寒凛声音有些僵硬。
一时哑然,君莫言闭目良久,才开口,声音虽低,却没有怒意:“苏兄想必习惯照顾弟妹了。”
神色僵了僵,苏寒凛回答:“苏某确实有一个弟弟,只是……只是,因为一些错误,已经分开很久了。”
误会了苏寒凛的意思,君莫言温言说:“苏兄不必过于伤神,待令弟年长些,一定会明白苏兄的心意。”
明白?注视着君莫言无神的眼,苏寒凛只觉得浑身的力气,在一瞬间被抽干了。
“不……”苦笑着,他开口,带着些许惘然,“一错再错的人,是我。”
“苏兄……”略有些诧异的偏过头,君莫言才开口,就被苏寒凛打断。
“在下虽不是大夫,但也知道一个人不宜将什么事都摆在心底,希羽,你……”
对着君莫言平静的表情和无神的眼,剩下的话,苏寒凛突然说不下去。
而君莫言,则只是说:“多谢苏兄。”
垂在身侧的手握起,复又松开。苏寒凛看着半靠在床上的人,突然俯下身,将人揽入怀中。
——是一个很轻柔,不带任何杂念的拥抱。
短暂的惊讶过后,君莫言的身子蓦然僵硬起来。
在这之前,君莫言并非没有被拥抱过。只是那属于亲人温暖的拥抱,早已尘封在记忆深处,就算再挖出来回忆,也不过是得到被短暂温暖后更冰冷的心;而其他人——好比苏寒凛之前的拥抱,带来的却只是刻在骨头里的疼痛和屈辱。
但眼下……
清楚的感觉到对方只是单纯的安慰,君莫言的呼吸,突然变得不稳。原本空落落的心,也似乎被什么东西填满,沉得让人难受。
忍不住伸手按住胸口,君莫言试图压下那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和渐渐蔓延开来的痛楚,却没有任何效果。到了后来,甚至连他的头,也开始疼痛起来。
“希羽?”此时,苏寒凛也感觉到怀中人的不对劲。
稍稍拉开距离,在看清对方的脸色后,苏寒凛的心一下子紧缩起来,手上也忍不住加了力道。
从身上的痛楚察觉到对方的紧张,君莫言费力的摇摇头,极力忽略胸口的痛楚,开口:“苏——”
然后,才刚说一个字,某种腥甜的东西就从喉咙冲出,堵住了剩下的话。
“呜!”单手捂着唇,君莫言咳嗽着,只感觉不断有**自喉咙中涌出,流到手上。
温热温热的,还有腥甜味……是血吗?
这么想着,君莫言的意识渐渐模糊,自然,也没有听清耳边那嘈杂的声音到底在说什么。
没事……我没事,不要吵……动着嘴唇,君莫言想说些什么,但流出来的,到底只有那温热的**。
只是很快,那溅在手上的温热也变得冰凉。
——直凉到骨子里去。
—————
“可信吗?”
“真的吗?”
“门主的眼睛瞎了?”
“好端端的就瞎了?”
仿佛是在一夕之间,暗羽门上下都知道了君莫言的眼睛问题。接着便是哪里也听得到的窃窃私语,再然后,则是……
“那么——”
沛水客栈
端着一碗温热的稀粥,苏寒凛走进君莫言的房间。
房内,君莫言只披着一件青色外衣,靠坐在窗边。
窗户敞开过半,吹入的清风轻拂起他的发丝,也顺着宽袖和敞开的衣襟灌入衣服内,带来些许凉意。
听到了开门声,君莫言微转过头,无神的眼睛对着门口,问:“苏兄?”
“嗯。”应了一声,随即为君莫言单薄的衣衫皱起眉。苏寒凛放下碗,替对方系紧了外衣。
“你的身体不好,该自己注意些。”这么说着,他将碗端起,放到君莫言手上,“是一些清淡的稀粥,大夫说你最近最好不要碰油腻的东西。”
接过碗,君莫言摸索着握住调羹,打了一勺喂进嘴里。
君莫言的动作很慢,乍看之下似乎很优雅,然而稍久一点便能发现,他的慢并非因为优雅,而不过是生涩罢了。
喝了小半碗之后,君莫言刚准备放下碗,就听苏寒凛略带责备的开口:
“多吃一点,你的手都只剩下骨头了。”
手上一顿,依言多吃了几口,君莫言才微笑:“天下间能被隐雾谷主这么照顾的人,大约也没有多少了。”
“世上能有机会这么照顾暗羽门主的,恐怕也没多少了。”见碗差不多见底了,苏寒凛才接过,回了一句。
“苏兄——”闻言,君莫言刚开了个头,就听见一阵翅膀扑棱的声音。
“是你那只红色的鸟儿。”此时,苏寒凛也开口,说。
心下感激对方的体贴,君莫言说:“麻烦苏兄先出去。”
明白对方的意思,也已经察觉到有人隐身在暗处,苏寒凛点头,转身走了出去,并轻轻的掩上门。
待听见关门的声音后,君莫言静坐片刻,自床头摸索着拿出一个高颈瓷瓶,拔开瓶塞轻嗅了一会后,倾斜瓶身,将里面的**倒在掌心中。
**是红色的,带着丝丝暗香,衬着君莫言白皙的手掌,更显媚惑。
抬手让宽袖滑下,君莫言将掌心中的红色**全数抹在手臂上。多数的**化为淡淡的红痕留在了肌肤表面,而少许多余的淡红色**,则沿着手臂滑下,隐没在手肘处的衣袖之中。
做完了这一切,又收拾好了东西,君莫言才轻敲一下窗沿,开口:“进来吧。”
几乎就在君莫言话音落下的当口,两道人影穿过窗子,停在了房内。
“啾啾!”就在两道人影站定后,本来停在君莫言肩头,啄着君莫言头发的红色鸟儿突然叫了两声。
摸索着碰到肩头的鸟儿,君莫言轻抚对方的羽毛,而那双无神的眼,则对着另一个方向。
在注意到君莫言无神的眼睛后,那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试探的往前一步,说:“属下参见门主!”
转向声音发出的方向,君莫言淡淡开口:“有事?”
并未马上回答,那人向着另一个人打了一个眼色。
点点头,另一人手腕一抖,突然向着君莫言射出一跟钢针。
银光擦着君莫言的脸颊飞过,却不见他有什么闪躲的反应——甚至连眨眼都没有——反而是他肩头的鸟儿一下子扑腾着翅膀飞的高高的,还掉下了两片火红的羽毛。
对着站在君莫言面前的人点点头,那射出钢针的人一翻身跳出了窗户。
而刚刚自惊吓中缓过来,再次飞落君莫言肩头的鸟儿又叫了一声:“啾!”
此时,那个开头说话的人,也恭敬的开口:“花执事自得到消息后十分担心门主,特别吩咐小人将门主接回暗羽门。”
“……花姨是吗?”沉默了一下,君莫言才开口,“告诉她不必费心,我很好。”
“执事十分担心门主,请门主不要让小人为难。”这么说着,那人用词虽客气卑谦,但语气却十分强硬。
“……是么。”这次,君莫言隔了好久才开口。
自语了一声,他点点头,似有些疲倦的闭上了眼:“那便去吧。”
沛水金丝楼
自君莫言所在的客栈离开,射出钢针的人直接来到金丝楼,找到了楼里的管事。
“胡爷,有什么事吩咐?”见对方到来,管事连忙迎上去,问。
“待会儿许三会带一个人来……”说到这里,胡四突然顿住,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是带客人来?那小的——”想当然的接口,管事还没说完,就被对方粗暴的打断。
“不是!是——”胸膛剧烈的起伏了几下,胡四一咬牙,开口,“是小倌——拍卖的小倌。你去发帖子安排,时间就在今晚。”
“哎?”发了一个单音,管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胡四已经转身,匆匆忙忙的离开,似乎被什么追赶一般。
愣愣的看了对方的背影一会,管事摇摇头,嘀咕了一句:“不过是个小倌,有什么好慌张的?不过今晚就要……”
皱眉思索了一会,他招来一旁的小厮,吩咐到:“告诉下面不用替尘雪准备了,今天晚上安排另外一个人的拍卖会。”
“咳!咳咳!”金丝楼对面的红袖馆二楼窗户边,坐着两个样貌俊逸的男子。只不过美中不足的是,他们两个一个不停的咳嗽,一个则浑身发着森冷的气息。
终于,被不停咳嗽的人弄得不耐烦了,坐在对面的人重重碦下手中的茶杯,怒极反笑:“殷寒,我不知道你的本事竟然越来越好了——可以让一个没有武功的人制住,在水里呆了大半夜!”
“……焚烈。”扯扯嘴角,殷寒本来想露出一个笑容,但还没扯到一半,他自个就觉得无甚意思了。
“怎么?”冷冷的开口,在感觉到胸腹间隐隐的痛楚后,焚烈心中的怒火烧得更炙了。
“……不管你怎么认为,他确实不是一般人——就算他没有武功。”瞥了一眼友人的神色,殷寒叹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些无奈,“栽在他手里虽让人恨,但倒说不上冤枉。”
闷闷的说着,他瞥了一眼窗外,正看见对面的金丝楼开始张灯结彩了起来。
“怎么了?”用下巴点了点外头,殷寒有些好奇的问。
“大约是新人**叫价吧。”听了对方的解释,焚烈心中的怒火平息了不少,连带着也有心情回答一些不想干的事情了,扫了一眼对面的排场,他开口,“场面有点大,应该是头牌**。”
“头牌?男人……”自语了一声,不知怎么的,殷寒又想起了之前自己对君莫言莫名其妙的感觉。
皱眉思索了一会,他转头对焚烈说:“你有没有对面的请帖?”
“有,”怔了一下,焚烈回答,“你不是不好这一口?”
“这个么——”耸耸肩,露出一抹带着三分复杂的笑容,殷寒说,“偶尔也该换换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