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启平和地讲起了她母亲的故事,声音不紧不慢的,有一种听故事的感觉了。
“我母亲是个苦孩子,从小父母双亡,十四岁时跟着同村人闯荡到水城。
她后来跟着同村的熟人进了工厂,在工厂学到了很多知识,过上了一种全新的生活。
慢慢地,她从一个普通工人升到了技术员,在一次偶然的庙会,她认识了我的父亲。
两个人的感情升温很快,她们很快结婚了。
我父亲是个小学老师,她们结婚生育了我和我妹妹两个女孩子,虽然算不上小康家庭但至少温饱不愁。
我母亲是个容易满足的人,而父亲却是个非常有挑战精神的男性。
那时候,父亲辞去了工作下海到外地的私营厂去跑供销,非常辛苦,一周才回来一次。
为了应酬,他学会了喝酒,学会了抽烟。
而我遗传了父亲的基因,在课余时间也跟人到处跑,挣点儿零花钱来贴补家用。
那天,我得到一个消息,有个演出小分队需要一个装卸舞台的小工,同时还可以在开场时上台去跳个舞。
我兴奋得不行了,跟母亲说我明天早晨就要走了。
母亲说:“你向学校请假了吗?”
我说:“你帮我请吧。”
母亲说:“你父亲明天中午回来,你等他一下吧。”
我说:“火车等不及了,明早你用自行车驮我去车站。”
陆启的语气慢慢变沉重了,好像是要讲起了她的伤心事了。
当时,我们住在水城的郊区,远没有现在这么繁华,离着城里的汽车站很远很远。
母亲骑着她的大梁自行车,我背着包坐她身后。
夏天早晨五点多钟,路边已经有人卖早点和晨练了。
离车站还有一公里,轮胎爆了。
我跳下后座就往车站跑,一边跑一边还埋怨。
母亲推着车在后面追我,我们就这样冲到了长途汽车站。
那时是二十分钟一班车,正好有一班到站,我迅速地跳了上去,车门就在我的身后关上了。
我看到站台上,母亲在说着什么,可是,我什么都没听见。
我低下头拿钱买票,而这一低头......”
陆启沉默了半分钟,她眼圈慢慢变红了,她很想哭,却没有哭出来。
“我这一低头,竟然是一辈子啊!
母亲就在第二天下午因为脑溢血去世了,她走的时候很安详,面如金纸,没有留下一句话。
我跟着演出车队在外面流浪,直到第五天,我的家人朋友们才辗转在安城附近的一个旅馆找到我。
回到水城,正好是第七天,刚好赶上父亲的追悼会。
之后很长很长的时间,我都闭不上眼。
每次闭上眼睛,车站的画面就出现在眼前:一个大女孩冲上车,低头找钱,连手都没有挥一下。
而车站上,我的母亲,她推着车,极力地想说些什么,可是,我听不见,听不见......”
陆启又沉默了一小会,她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又开始讲了起来。
“生命中有最好的告别吗?
其实没有,不管是什么样的告别都伴随着疼痛。
告别伤病,我们要经历很多疼痛;告别离去的亲人,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可是,我们不能避免这些,我们只能对自己说:“曾经,这些很爱我们的人,她们陪伴我们的时间已经够久了,她们要去到另一个城市,那个城市里有我们更多的亲人,她们在那里团聚了。
有一天,我们也要去那个城市,想到那个城市里有那么多我们熟悉和爱我们的亲人。
我们就不会害怕了。
在这件事之后,我仿佛长大了,懂得孝敬自己的家长了。
我在放假的时候,打了几个星期的零工,当我拿到第一笔三位数字的工资,我给父亲买来一双凉鞋。
我在百货商场,挑了又挑,逛了又逛。
最后看到一双水晶凉些,上面缝着闪光的假珍珠,还有些许细碎的纹饰。
当时去逛男店实在有些尴尬。
漂亮的营业员开口便道:“女士,你是要给男朋友买鞋子么。”
我摇摇头,然后回道:“不是,是想买双鞋子送给父亲。”
当我说出父亲的时候,突然间觉得自己的言语是那般地自信。
就像是拿了奖杯高高的举过头顶。
话音刚落,旁边的小女生瞅了瞅我,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因为她的小男朋友就在一旁,她肯消遣整个下午的时光,扎堆在琳琅满目的鞋海里,只为挑选那双最合适的。
她尽管些不耐烦,却始终保持着欣赏的姿态。
见到我,她若有所悟,也可能是她也同样念起了自己的父亲。
周围还有几个青春靓丽的男孩,他们用惊奇的目光打量着我,我投以微笑。
我又自顾自地挑选,期间我拒绝了导购的推荐,只用了一句“我了解父亲的眼光”。
付账的时候,老板把我叫到一边,坚持要为我打八折,理由是他也是一个父亲。
或许当时我应该说,谢谢你成全了一片孝心。
可是最后我还是忽略了表达。
父亲欣然接受了我的礼物。
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它被当成一种幸福,成为鞋架上的展览品。
一次表姐的婚庆典礼上,我看到父亲穿的正是那双鞋子,逢人便说那是我送的礼物。
我嫌他言语过多,朝他使着眼色。
但他还是止不住地乐呵。
后来那双鞋子终于被穿破了。
亮闪闪的珍珠脱落大半,鞋跟也被几乎磨平,旧到只能丢的时候。
我看到母亲如数家珍的珍藏起来,擦上鲜亮的鞋油,装进原封的鞋盒里。
我有点看不过去地劝他说:“丢了吧。我以后还会给你买更多的礼物。”
父亲说:“就让你爸放起来吧。这么多年的老习惯了。”
父亲的鞋柜里摆满了鞋子,无论是款式还是价格,那双鞋子并不起眼,甚至说是黯然失色。
但是它却被打上了“孝心”的光环。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翻箱倒柜收拾东西的时候,找到了很多记忆里的东西。
小时候穿过的虎头棉鞋、外公亲手缝制的花布棉裤、小学时代的美术作业、第一份100分的语文试卷、第一次为家人买的礼物、获得过的各种奖状与证书等等。
这些旧旧的物件,大多我早已遗忘,但是在我的背后,始终都有人帮我拾掇,为我精心的收藏。
现在想起来,这些都是自己的记忆,最美好的时光啊。
我的父亲在前些年,因为癌症也去世了,他拒绝了在医院长期化疗的要求。
那个时候,我的事业刚起步,家里也不算太有钱,但是我们宁愿借很多钱,只要能治好父亲就行。
可那只是我的想法,医生说他已经是晚期了,再怎么化疗也只是多拖延几个月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