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摩天轮与旋转木马,鬼屋不复存在。两台挖掘机深入地基,当年是南明医药化工厂的大烟囱。现场亮起刺眼的灯光,警犬的吠叫声,宛如一百个死神在叫。
在那天,两个兽将要被分开,女的兽叫利维坦,她住在海的深处,水的里面;男的名叫贝希摩斯,他住在伊甸园东面的一个旷野里,旷野的名字叫登达烟,是人不能看见的。
——《以诺书》
凌晨一点,叶萧备感疲倦,握方向盘的手开始发麻。他从城市的最南端,越过整条南北高架,回到最北端的南明路。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二十年,第一次感觉无边无际,每栋楼都像重复的镜子照出的重复的幻影。自己犹如一只渺小的兵蚁,从蚁穴的一端爬到另一端,与不计其数的同类擦肩而过,战斗然后死去。
经过南明高级中学,公安局已拉起警戒线。周末没有学生,估计周一不会有人来上课了。他在失乐园门口停车,想起五年前深夜的监控探头,拍摄到焦可明的白色小车。
月亮出来了。废弃的主题乐园,此起彼伏的蟋蟀声,叶萧依照经验判断,潜伏着促织界的大杀器——它们怎么没被泄露的化学气体杀死?还是昆虫反而被化学污染刺激得更强大,即将基因突变成哥斯拉?
穿过摩天轮与旋转木马,鬼屋不复存在。两台挖掘机深入地基,当年是南明医药化工厂的大烟囱。现场亮起刺眼的灯光,警犬的吠叫声,宛如一百个死神在叫。
“出来啦!”
有人高喊,挖掘机停止,一个人抱出来一颗人类颅骨,在月光下发出金属般的反光。
更多的人骨残骸,必须手工挖掘。警察们戴着口罩,用小铲子、毛刷片,还有竹签子,慢慢清理出骨架。有的还算完整,有的支离破碎,叶萧分得出哪些是股骨、肱骨、胫骨和腓骨,也许分属于不同的主人。更倒霉的遗骸,只剩下几颗牙齿。两年前,叶萧被借调给某省公安厅,参与盗墓大案的侦破,考古队抢救性挖掘现场就是这样。
挖掘已持续一整夜,遗骸应在二十到三十具之间,没有任何证明身份的遗物。1998年,爆炸事故当晚,左树人很可能破坏了现场。工人不会随身携带身份证,通常由企业保管,恐怕当时已被销毁。
刚过去的一昼夜间,叶萧辗转于海边的宛如昨日研发中心、公安局、二手车交易市场以及南明路,来回开了两百公里的车程,在偌大的导航地图上,走出两个部分重合的A字形。
二十四小时前,专案组的另一队人马,已飞赴全国各省……南明高中电脑机房墙上的红色数字,叶萧与盛夏通过《悲惨世界》破译出名单——三十九个遇难者。
除了当年事故报告里的九个人,另外三十个人,名字与身份证号都已核实。其中二十二个人,已在1999年登记失踪。另外有五人,从2000年到2003年陆续登记。以上二十七个人都被注销了户口。还有三个人不在失踪人口之列,也没有任何活动迹象——叶萧并不意外,失踪者不会自己去报案,当一个人孤苦伶仃无儿无女没有亲人和朋友时,失踪不会引起注意。他只是消失而已,但不会被登记。时隔十八年,有的家属几乎遗忘了失踪者;有的认定丈夫早已死亡,不知葬身于何处,或跟着外面的野女人私奔,远走高飞不再回乡。只有少数几个家庭,依然执着地寻觅——1998年,失踪者不到十八岁,父母相信孩子依然活着,说不定早就成家立业,他们不见到尸体不会放弃。假如告诉他们结果,也算是一种解脱吧。
叶萧发现,十五名死难者的家属,在最近两个月内,收到过匿名快递来的“蓝牙耳机”。经公安局技术部门确认,就是“宛如昨日”的可穿戴设备。有些人完全不会使用,还有人真以为是蓝牙耳机,一两百块钱转手卖了。但有四名家属,找到正确的打开方法,体验过“宛如昨日”的记忆世界。他们都在四十岁以下,其中三个是遇难者的弟弟妹妹。最小的刚上大学,1998年,爸爸出外打工失踪,他还是在家吃奶的孩子。通过“宛如昨日”,他们看到十八年到二十年前,失踪者清晰的脸……怎样下定决心离家万里,从村口的大槐树下远去,跟老父老母说再见让他们不要挂念,跟新婚妻子说小别数月就回来,跟兄弟姐妹说要他们好好读书,跟刚出生的孩子亲吻却成为永别。他们义无反顾地奔赴异乡,那座遥远城市是传说中的天堂。有人天真地奢望要落叶归根,也有人说要在异乡扎根,成为像TVB剧里那些逆袭的主角。漫长的等待,偶尔隔了两三个月,接到公用电话报来平安,或者邮递员捎来书信甚至汇款单,全家人开心地多吃一顿肉。运气再好点,在田垄头看到他归来的剪影,哪怕只是回家过一夜,都是剜骨殖心的记忆。等到再次送他远去,风筝飞上高远的天空。线断了。
无须推理,以上死难者家属收到的“宛如昨日”设备,全是焦可明快递给他们的。
焦可明,从发明“宛如昨日”到破译出三十九个名字,再到不断送出“蓝牙耳机”,收集十八年前的死难者记忆,始终在完成欧阳小枝未能完成的使命。叶萧从没见过活着的焦可明。但在曾经的大烟囱下,这个男人原本模糊不清的面目,正在变得无比鲜明而清晰。
黎明前的最后时刻,焦可明功亏一篑,全家惨遭灭门。却有人接过最后一棒,代替他跑完最后一圈,魔女般疯狂冲刺,撞线成功!
凌晨三点,失乐园。原来的鬼屋和烟囱遗址,已被挖成巨大的墓穴,深入地下二十米。1998年被遗忘的枯骨出土,同时被埋葬的化学气体,像被捅破了马蜂窝的马蜂,在整条南明路上横冲直撞。所有人戴上防毒面具,十万火急呼叫化学品处理部门增援。而连口罩都没有的叶萧,已经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三十九个鬼魂在眼前起舞。
遥远的烟雾深处,露出一张阿努比斯的脸,他的嘴角上勾,发出胡狼才有的微笑。
中毒昏迷前,叶萧发出一条微信:“盛夏同学,跟你们的人生相比,我不过是个虚掷光阴的傻瓜!”
清晨,七点。
盛夏在头痛欲裂中醒来,死神在舔她鼻子。窒息,仿佛在海水中溺死。她触摸死神的头,再摸自己的脸,少女光滑的皮肤,还有红色短发。不是阿努比斯,谢天谢地。她光着脚走到卫生间,注视镜子里的自己。十八岁,苍白的脸,眼圈发黑,就快要死了吧?吃了一大把治脑癌的药片,一杯冰水灌入口中。吐出一口气,像还阳回到世上。
她捡起地上的“蓝牙耳机”。妈的,“宛如昨日”的游戏世界,正在不断更新与升级,早已超出了她所撰写的代码。也许,昨晚就有几十万人同时在线,他们的记忆与噩梦彼此交叉,互相堆积在虚拟世界,从奥斯维辛的焚尸炉,发展到海中巨兽利维坦。但无论游戏脚本如何发展,她都是唯一的主角,无坚不摧、所向披靡的魔女。
“宛如昨日”在全球卖得火爆。她在发布会上痛殴左树人,反而是免费做了次轰动性的事件营销,影响力超乎想象。美国少女们组建了她的粉丝团;欧洲有上百支摇滚乐队要为她举办音乐会;日本的脑外科医生联盟为她开了手术方案会议;就连她拜师学艺的泰国泰拳馆,也从门可罗雀变成门庭若市,张贴出她打倒三个壮汉的广告……有没有搞错啊?
手机上跳出一个日期提醒:今天是9月10日,教师节。
又是个糟糕的纪念日!从幼儿园小班开始,直到高三退学肄业,她和妈妈没给老师送过任何礼物,包括唯一对她友善的焦可明。好吧,相比其他“懂事乖巧”的孩子,每次教师节过后,老师们对她都不会有好脸色。
盛夏打开电脑,为焦老师建了网上灵堂。她做了搜索优化处理,每个搜“焦可明”或“灭门案”的人,都会在第一页看到这个链接——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送出的教师节礼物。
她又想起一个人。
乐园依然下落不明。叶萧也在找他,就像全城通缉左树人那样,所有警察都在寻找乐园。
她闭上双眼,回想着他的脸,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竟跟欧阳小枝重合起来,时而又变成了阿努比斯。浑蛋,你可千万别死啊!
打开“罗生门”微信号的后台,盛夏发出一篇简单的文章——
保护我们的乐园
2017-09-10魔女罗生门
亲爱的粉丝们,两天前,我在这里发布了《邪恶存在于过去,邪恶也存在于现在》。虽然我成了你们眼中的女英雄和网红,但我不在乎,你们也不要把功劳归属于我。现在十万火急,真正挖掘出真相,提供了重要数据和线索的人,已失联超过四十八个小时。他叫乐园,曾用名欧阳乐园。请你们一定要找到他,保护他,就像保护我们的眼睛,保护我们的乐园。
底下配了乐园的照片,估计会有很多花痴的评论。在他的仓库楼上,她偷拍了他的脸。当时被他发现的话,估计会砸掉她的手机。
如果你还活着,但愿能看到,傻瓜!
吃完早饭,盛夏打开南明高级中学的百度贴吧。果然已经炸锅,就差要被爆吧。许多学生说身体有不良反应,鬼知道哪些是真的中毒或癌症,哪些是心理暗示自己吓自己。明天周一,大家都不准备去上学了。许多家长在收集签名,说要去教育局集体投诉和索赔。
十年前得白血病死亡的学生的家长,重新出来发帖回忆——如果当时警觉到这片大地有问题,查出南明路工厂废墟的秘密,彻底消灭化学残留隐患,今日就不会有那么多受害的孩子。下面有无数跟帖,一昼夜间筑起上百页高楼。
盛夏回复了一条:我恨我没有早点长大!
关掉电脑,她像给自己打了针兴奋剂,带着死神出门。纵使南明路已成刀山火海,也无法阻拦一人一犬的六条腿。
星期天,南明路已被封锁,如同九十年代的前南斯拉夫战区。原本呼啸的集卡(集装箱卡车)与搅拌车,只能远远绕道。警察在两端竖起路障,确认是沿线单位和居民的车辆才放行。
有辆集装箱卡车被拦下来。貌似就是擎天柱,全身涂成火红色。集装箱中部有个巨大的小丑涂鸦,装饰着大帐篷的红白条纹。另一边则是五个古典美术字——昨日马戏团。
他们回来了。司机正与警察交涉,说要到失乐园废墟里表演节目,还拿到了有关部门的演出许可证,说是市民文化艺术节的一部分。集装箱打开,跳下来一群侏儒和畸形人。那些中年男女侏儒,只有小学生甚至幼儿园小朋友的个头。还有三个小头畸形人,体型巨大,脑袋却像猴子,尖尖地凸起来,也就比焦老师的无脑儿稍微好一点点。有人天生没有胳膊,还有人比姚明更高,有的大胖子无法自行走路,必须大家把他抬下来。还有个连体人姐妹,共用一双手和一双脚。
我的妈呀,盛夏还是被吓到了。死神在她脚边狂吠,不是吓唬人,而是它很喜欢畸形人,想跟他们交朋友。她用狗绳抽了两下,让它安静。蜂拥而来许多观众,纷纷拿出手机拍照围观。免费看怪物的好戏,怎能错过?名副其实的怪物之地。
最后一个从集装箱出来的,是雨果笔下的笑面人。不,他根本没有笑,而是这张嘴存在严重的畸形,或遭到过故意破相,脸颊有两道深深的疤痕,沿着嘴角往上翘,给人一种永远大笑的错觉。看不出年龄,可能二十岁,也可能四十岁。他有张过分苍白的脸。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盛夏。
他在笑。
他永远在笑。
他确实在对盛夏微笑,不单嘴巴,还有两只弯弯的眼睛和眉毛。
除了在“宛如昨日”的游戏世界,上次看到昨日马戏团,还是盛夏的十三岁生日时——小倩陪她去失乐园,来到马戏团的大帐篷,看到狗头人阿努比斯,两个女孩就此永别。小倩被人奸杀在鬼屋背后的排水沟。昨日马戏团,以及这些畸形怪物,五年来无数次出现在她的噩梦中。
笑面人像是马戏团的主心骨,由他出面与警察交涉,出示了演出许可证,但依然被拒之门外。警察说,哪怕张学友来办演唱会也不让进。
盛夏最后看他一眼,带着死神挤过人群,走向南明路。笑面人也在看她,那一头燃烧的红发,拽紧了他的视线不放。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对撞,似有刺耳的玻璃碎裂声……
再见,昨日马戏团。
南明路,已是赤地千里,高中没有一个人影,流浪猫狗和麻雀等,几乎全部死绝。死神开始蛇形走路,四条腿歪歪扭扭,不停地打喷嚏——空气中有高浓度的化学物质。以前灾难大片的主角,拎着一笼鸽子走过,如果死光光就能证明危险程度。
但盛夏不怕,反正自己命不久矣,她唯一担心的是死神。
她掏出狗用防毒面具,前两天从网上买的,第一次与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很多军犬都戴过这种东西。至今在全球各地的化学品泄漏的救灾现场,仍会见到戴着特制防毒面具的搜救犬。
几乎是最大的尺寸,从嘴到眼睛都被防护起来,透过玻璃保持视线,只有耳朵露在外面,可以过滤掉百分之九十九的有毒气体。她把这个恐怖的家伙,强行安装在死神嘴上。任何狗都会对这种东西产生强烈的恐惧和抵抗。盛夏贴着狗耳朵说,求你了!不戴上它,你就会死!
死神安静了,通过防毒面具呼吸,双眼藏在玻璃眼罩背后,变身为超级英雄的钢铁猛兽。
她们来到失乐园门口,路边的淤泥堆积如山,都是从鬼屋地下挖出来的。化学品处理车辆,即将把这些泥土全部运走,进行无害化处理之后再深埋。
盛夏绕过警戒线,从学校与主题乐园的空隙进去。1999年,欧阳小枝消失的魔女区,杂草隐藏的地下室入口,死神吠叫两声。隔着防毒面具,像男低音的歌唱。她犹豫着,但没进去。失乐园背后的围墙,部分已坍塌,她从缺口翻进去。绕过几项游乐设施,鬼屋已经消失,变成宽阔的天坑——如昨晚游戏世界所见。
三十九个鬼魂,还有三十具被遗忘的骨骸,清理出来重见天日了吗?
她望天,死神对着刺眼的太阳狂吠,像一枚即将爆炸的核弹,几乎要将她整个灼烧殆尽。
漫长的盛夏,眼看要过去。脑中那颗肿瘤,已被点燃引线,火星四溅,向着死神的家门口,一路狂奔……
神啊,救救我吧,在抓到灭门案的真凶之前,请让我再多活一天!
盛夏带着死神,穿过这片瘟疫之地,呼吸着致命的化学气体,来到旋转木马边上。
二十多个木马,静止在生锈的铁杆下。防毒面具过滤掉化学气体的同时,也让死神的嗅觉变得无比迟钝。大狗走近一匹木马,突然疯狂吠叫,差点把盛夏拖倒了。它发现了什么?
这匹油漆剥落的木马后背,凸起的五彩马鞍之上,躺着一只血淋淋的手。
手。
死神继续吠叫,声音连绵不绝……
红发少女静静地看着这只手。从手腕被整齐地切断,**出血管和骨骼,还有神经,就像一个标本,但从皮肤的光泽来看,又那么新鲜。好像一分钟前,它还在某个人的手臂上,灵活地剥开一个橘子,或握笔写下一段话,或抚摩异性的唇……
这是一只左手。
手掌向上朝天,五根手指头张开。男人的手,浅棕色,皮肤粗糙,还有轻微的茧子。
阳光照在纵横交错的掌纹上。看手相是盛夏的强项。男左女右,他的感情线很
短,婚姻线很长,命运线的组合奇特,智慧线长得很好,最好的则是成功线,生命线中规中矩。总而言之,他的命不错,但很凶。
谁的左手?
一只苍蝇飞到中指上产卵。突然,大脑仿佛被凿开一个洞,无数阳光与尘埃泄露进去。那只左手,粗暴地深入她的颅腔,捏碎不断分裂繁殖的癌细胞。
盛夏已有答案。
一小时后。
周围全是警察,就差给她上手铐。盛夏被强行戴上口罩,红色短发和白色口罩相映照,配上黑色大狗的防毒面具,像游戏世界里的NPC(不受玩家控制的角色)。
太阳光越过摩天轮的最高点,将巨大的网格与轿厢阴影,斜斜地投到旋转木马上,也让叶萧的脸庞处于明暗交错之间。他的手背上还有输液时贴的创可贴。白口罩遮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还有标志性的眉毛。凌晨,他在失乐园的遗骸挖掘现场,大量化学气体从地底泄露,他当场昏迷被送到医院。医生说他至少得休息一周,是否中毒或有后遗症,还需慢慢观察,也可能潜伏多年后暴发。他接到盛夏的电话后,立即从医院冲了出来。
他来不及骂盛夏一顿,便开始勘察旋转木马的案发现场——谁的左手?
阳光下的马鞍,摊开的手掌,五根手指所指的方向,就是原来鬼屋的位置:三十九个鬼魂所在地。
想必是某种特殊的含意,又像是宗教般的人体献祭。
这只手的切口非常整齐,不是普通的刀具所为,更不可能是被斧头砍的。刀具精确地切过腕关节桡骨与手掌骨之间的缝隙,很可能是手术刀。但要是切的位置不对,手术刀也难以切断骨头,除非像截肢那样用医学手锯。作案人很可能是个医生,或在屠宰厂工作。
他隔着口罩问专案组的小警察:“乐园医生有消息了吗?”
“没有,全城都在寻找他,不仅是我们公安局,还有网友。”
小警察展示了他的微信朋友圈,已被“医生失踪”与“十八岁红发魔女”刷屏了,占据最近二十四小时的网络热搜词前两位。
拍照片、取指纹等常规流程后,勘查人员用镊子夹起这只手。从伤口的鲜血干涸程度,以及皮肤松弛度和腐烂情况,可判断截断时间不久。上午八点,清理出绝大多数遗骸,现场人员基本撤离。盛夏发现这只手,是在十点零五分。凶手只能是在八点到十点之间,翻墙潜入失乐园,将这只手放在了旋转木马上。
叶萧骂不动她了,隔着口罩说话太累。他派人把死神与少女送走,严禁她再闯入这片禁区。
“你也要注意身体,我可不想等自己死了,连个送葬献花的人都没有!”
盛夏不耐烦地扯下口罩,拖着死神离开。
午后,公安局传来消息。叶萧正坐在南明路边,在烈日之下,跟同事们一起啃盒饭里的鸡腿。
那只左手,经过便携式DNA快速检测仪检测,确认属于左树人。暂时还无法确认,凶犯切下这只手的时候,左树人是活人还是尸体。
他的右手还在吗?叶萧想。
下午两点。
门铃响了,盛夏花了一分钟,才打开层层设防的大门。隔着铁栏杆,她看到一个肥胖的男人,有只眼睛肿着,昨晚刚被人揍过吧?他戴着一枚黑袖章——家有丧事的标志。有谁死了?前来报丧?她妈没有亲戚,死去的老爹那边亲戚极多,但她从不与他们来往,滚吧!
你是谁?那个名字,两个字的,到了嘴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死神原本在乱叫,却一下子安静了,鼻子嗅了嗅,似乎认出这个男人,尾巴欢快地摇起来。
“我是霍乱。”
他自报家门后,盛夏才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哎呀,几天不见,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好吧,前些天差点被人砍死。”
居然把霍乱忘了!这张脸多么有标志性啊。她的大脑受到癌细胞扩散影响,记忆力严重下降,真他妈糟糕!
怪蜀黍的庞大身躯背后,还站着一个小警察,犹如押送囚犯的看守,对她说:“这个社会渣滓说要见你,叶萧警官要我们时刻保护你,不能让人进你家。”
“让叶萧去吃瑞典鲱鱼罐头吧!这里不是监狱,我也不是犯罪嫌疑人。”盛夏瞪了小警察一眼,“霍乱是我的……表叔,让他进来吧。”
小警察被迫放行,嘴里碎碎念着:“我天,这是什么样的家族啊?!”
霍乱走进客厅,一眼认出了死神——他是小倩的叔叔,当死神还是条处于青春期的小公狗时,他就经常带着两个女孩和它,到南明路上追着夕阳玩耍。所以啊,他跟死神的关系可热络了,像失散多年的亲戚。也只有他敢抱着死神的脑袋,掰开狗嘴触摸锋利的牙齿。
“谁死了?”
盛夏指了指他胳膊上的黑袖章。
“我老妈。”霍乱平静地回答,“上周刚走的,胃癌拖了两年。如果你愿意给我‘白包’,我不拒绝。”
“小倩的奶奶也走了……”盛夏叹了口气,小倩一家子她都很熟,因为讨厌自己的爸爸,她从小更喜欢待在好朋友家里。她从钱包里掏出十块钱给了霍乱,“我大方吧,请你吃雪糕,不用找了。”
“你够狠!”
“找我来什么事?别说是跑到这里来躲债的!”
“嘿,我是来跟你做合伙人的——红发魔女,全世界都为你炸开了锅,你知道吗?有多少记者想要采访你,报道你的八卦和秘闻。”
霍乱的蒸笼头上滴着汗珠,盛夏干脆递给他一条毛巾:“如果记者有这本事,为什么不早点把南明路的秘密挖出来?那样也轮不到我来做网红了。”
“哎呀,我可以做你的经纪人!代理你的所有活动,给你开微博加V、经营微信公众号。我们还可以去直播网站做节目,对了,就直播你遛狗!节目叫《死神与少女》!肯定几十万人在线。对了,你不是擅长打游戏吗?还可以做游戏主播,每个月收到几百万打赏,数钱数到手软!想想就兴奋啊!”
“那是你,不是我。”
“我们一起赚钱,六四分成,我六,你四,耶!”看到盛夏毫无表情的面孔,霍乱随即改口,“哦,我说错了,你六,我四,耶!”
“你去死吧!火葬场都给我发万圣节派对请柬了,你却还想着从我身上赚钱,真不要脸!”
“赚钱有啥不好啊?我们就直播你的死亡!当癌细胞要杀死你的大脑时,我在旁边用手机拍摄,死亡直播——想想就让人热血沸腾!一个天才少女的临终救赎,我保证全球七十多亿人在线观看!那我们就发财了啊。”
盛夏皱起眉头,看着这个“奇葩”的霍乱,放弃了肘击他脑门的计划。
“死亡直播?好主意!”
“亲爱的,你答应啦?太好啦!就算你得癌症死了,你应得的部分,我也会原封不动帮你保管——五分之一给你修个LV级别的奢侈品坟墓,五分之一捐给慈善机构,五分之一拿去买互联网金融P2P产品,五分之一作为我的管理费,最后五分之一给你在精神病院里的妈妈。”
“滚你妈的!——对不起,你妈死了。”盛夏忽然想起一个人,“对了,小倩的爸爸怎么样了?”
“我哥?最近一个月都见不到人,我上门去找他借钱,铁将军把门,邻居说他刚搬家。前几天,在我妈的追悼会上,他才作为长子出现。不过,他的胳膊和腿都有问题,走路一瘸一拐,捧着遗像也很吃力。他说是最近骑助动车受伤了。”
“等一等,助动车?受伤?”盛夏看了眼死神,这条大狗领会了主人的意图,从地板上站起来,嘴里发出呼噜声。狗的牙齿被口水包裹,几周前刚咬过一个人,残留下人肉的DNA,“小倩爸爸现在在哪里?”
“他说最近换了工作,搬到了很远的地方。不过,老妈火化以后,我和他一起护送遗像去了他的住处——他是哥哥,按照规矩,我妈的遗像应该存放在他身边。”
盛夏猛地拍了下桌子:“啥都别说了,你现在就带我去!”
半小时后,盛夏、霍乱加上死神,来到城市西端的一栋公寓楼下。
“上回我过来,这地方简直不是人住的!”霍乱贴着盛夏的耳朵说,盛夏又贴着狗的耳朵说:“死神,死神!你可千万要安静啊!”
“你确认我哥有问题?”
“不管有没有问题,我感谢你能带我来。你算是立了大功一件,以后有你的好处。”
他擦了一把脸上肥肉的汗,念念不忘:“那你得答应我死亡直播的要求。”
“就算我死了,还有这个人记得!”盛夏喃喃自语。
一辆白色大众车飞速驶入小区,斜刺里停在公寓楼门口,跳下瘦高个的男人。他有双鹰隼般的眼睛,立刻看到了死神与少女。
“这……不是叶萧警官吗?”
霍乱刚要转身逃跑,一只右手已搭在他肩上:“看看这是谁啊?不是霍乱吗?”
“嘿嘿!您好!”
他哆嗦着去掏香烟,却被叶萧打落在地:“老朋友,别客气!”
七年前,霍乱是个待业青年,参与赌球被叶萧逮住。他是小喽啰,其他人被判了刑,只有他被治安拘留。因此传说他是警方线人,害得他好久没敢露面,生怕无缘无故被人卸掉一只胳膊。
出门前,盛夏发了微信,说发现了焦可明灭门案的嫌疑犯。叶萧有些怀疑,他观察周边环境,十分脏乱差,几乎全都租给外来打工者,还藏着不少“楼凤”。
霍建彬为啥要住这里?五年前,他的女儿,十三岁的小倩,在失乐园被人奸杀,叶萧跟他对话过许多次。所有男性家属都被警方盘查过。有犯罪前科的叔叔,平常又经常跟被害人在一起玩,被叶萧关押审讯了二十四小时,确认不在现场才放出来。最让叶萧尴尬和觉得羞辱的是,专案组即将解散时,哭哑了嗓子的霍建彬,冲到公安局局长办公室,用红色记号笔在墙上写——如果警察没本事,家属亲自动手好了!
盛夏、霍乱、叶萧、死神,三人一狗,十条腿,一条尾巴,走进公寓楼的门洞。
先观察底楼的信箱,霍建彬住在三〇四室,信箱里塞满小广告。楼道里停了好多助动车,叶萧停下来问:“喂,霍乱,你能认出哪辆车是你哥的吗?”
霍乱挠挠头,他虽然胖,眼睛却很尖,一辆辆看过来,直到最后那辆蓝色的车。
“好像是这一辆?”
楼道里光线昏暗,他打开手机照了照,后面箱子上有张贴纸——贾斯汀·比伯的大头贴,已经被磨得很旧了。
“就是这辆助动车!那个贴纸,是小倩生前贴上去的。”
盛夏想起来了,那两年,贾斯汀·比伯红得发紫,是许多少女的梦中情人。
死神也把两只爪子扒上去,认出了这辆助动车。
“但愿你们别搞错!”
叶萧发现这辆车经过改装,可以开到接近摩托车的速度。他打开手机,调出灭门案当晚焦可明家的小区监控——骑助动车的黑衣男子。虽然画面模糊,但从大体款式和车身结构来看,相似度非常高。叶萧正好穿着件黑衣服,跨坐上去模拟了一下。
盛夏拍拍手:“OK!就是他!”
死神已经往楼上蹿了。三楼,破烂肮脏的防盗门前,叶萧摸了摸腋下枪套,按响门铃。
房里寂静好久,但助动车在楼下,霍建彬很可能在里面。叶萧拍了拍霍乱,低声说:“轮到你立功了,你知道该怎么做!”
霍乱有几分痛苦,这下要亲手把同母异父的哥哥出卖了。他无奈地双手一摊,对着房门大喊:“哥,我是阿弟,在家吗?有急事找你。关于咱妈的遗产,又发现了一张存折,还有一张房产证,咱妈原来是个富婆,快开门啊!”
盛夏听了硬憋着没笑出来,霍乱真是天生的骗子。
几秒钟后,门内响起脚步声,正当叶萧做好准备,只等门打开冲进去时,死神却忍不住狂吠起来。
它闻到了霍建彬的气味!
盛夏紧张地猛拽狗绳。房门内的脚步声消失了。叶萧站在楼道窗户边,半个身体爬出去。
一个男人从阳台跳了下去。
着黑色衣服,四十多岁,他叫霍建彬,是小倩的爸爸,霍乱的哥哥,灭门案的嫌疑人。
虽说从三楼跳下,但一楼有个塑料顶棚,霍建彬撞穿后滑落到地上。
“站住!”
再走楼梯来不及了,叶萧同样从三楼往下跳,整个人穿破塑料顶棚,坠落到一堆垃圾袋上。他抹掉一脸污水,继续追赶霍建彬。
盛夏与死神从楼梯跑下去,只有肥胖的霍乱跟在后面,像一家移动的肉铺。
几个人冲到小区门口,霍建彬已到了马路上。叶萧从腋下掏出手枪,犹豫要不要鸣枪示警,一辆火红色的保时捷跑车,以将近一百公里的时速冲来,直接撞飞了霍建彬。
四十多岁的男人,像散了架的木头娃娃,在半空中向后翻腾两周半转体一周半屈体,完成代号5253B的跳水动作……
霍建彬坠落到地面时,盛夏感觉眼前蒙上一层黑布,便失去了知觉。
她与嫌疑犯同时晕倒在地上,死神哀嚎着伸出舌头,舔她布满癌细胞的脑袋。
开保时捷的富二代,哆嗦着打开车门,同样晕了过去。
只有叶萧握着手枪,彷徨地站在太阳下,像个无处发泄的机械战警。
“我天!”
霍乱这才跑到路口,全身每块肉都在晃动。看到竟有三个人躺在地上,他误以为都是被叶萧当场击毙的,于是双脚一软,“肉铺”轰然倒塌。
深夜十点。
盛夏醒了。她惊讶于自己还活着,能看到病房的天花板,窗外黑漆漆的夜色。医生严厉警告她,必须住院治疗,否则随时会翘辫子。她想象自己把手伸进脑袋,拨开癌细胞编织的网,看到数小时前,在追捕霍建彬最要紧的关头,她却突然休克晕倒。盛夏不认为这是及时送医的功劳,而是死神的舌头救了她的命——好像只要做个开颅手术,让死神把癌细胞全部吃掉,脑癌就能痊愈似的。
“我不准你再离开这家医院半步!”
叶萧来了,脸色越发憔悴。这是个单人病房,他要单独跟她说话,医生识相地出去了。
“小倩的爸爸还活着吗?”
“在你昏迷后,我叫了一辆救护车,把车祸重伤的霍建彬,还有脑癌发作的你,同时送到了医院。他还活着,但是全身几十处骨折,失血过多,深度昏迷,也许活不过今晚。”
“这真糟糕。”
“有个好消息。经过DNA快速比对,已经确认凶手是霍建彬了。他的右臂、右腿,都有被狗咬的伤痕,胳膊少了一小块肉,从伤疤的形状、愈合程度来看,完全符合灭门案的情况。那一夜,死神咬过的那个男人,杀害焦可明全家的凶手,就是他!”
“可我为什么觉得,这是一个更糟的坏消息?”盛夏盯着他的眼睛,捋了捋耳边的红头发,好像又该去剪短了,“因为你说话的语气并不兴奋,双眼也没有神采,这不符合你的风格。”
“这不算什么!因为真相让我气馁!不仅是焦可明灭门案,还有五年前失乐园谋杀案。”
“你是说杀人动机——奸杀小倩的畜生就是焦老师?小倩的爸爸为了复仇,在五年后
女儿的忌日,上门杀了他全家?还被女儿养过的狗咬了两口。”
盛夏的推理貌似无懈可击,但是脑中的癌细胞,不断撕扯着神经,只能咬着牙关把话说完,坚持着不昏迷过去。
“虽然都是死无对证,但我掌握了一些物证,可以形成一条基本完整的证据链。”他给盛夏倒了杯水,“你看起来好虚弱,快点睡觉。”
“死神呢?”
“我把它送回家了,我有你家的钥匙。放心吧,我给它喂过狗粮了,还清理了一坨狗屎。”
“谢谢你,好有爱心的警官。”当叶萧转身要走出去时,她追问一句,“喂,乐园有消息吗?”
“还想着他啊?很抱歉,警方依然在寻找乐园,还有左树人。”
“他们现在有危险吗?”
“也许有。”
盛夏皱起眉毛,看到手机就摆在病床边,气息奄奄地说:“还有件事,求你了!你说过要教我巴西柔术的。”
“OK!等你病好了。”
她的表情像吃了老鼠屎:“好吧,就当我没说,第二件事——能给我一副‘宛如昨日’的‘蓝牙耳机’吗?每天深夜,我都要进去体验的,欧阳小枝还在游戏世界里等我呢!”
“我怕你在玩的过程中再也不会醒来。”
“不用担心我,1999年的魔女,通过‘宛如昨日’帮我解开了许多秘密——只剩下最后两道关卡了,我不想半途而废,更不想像焦老师那样功亏一篑。”盛夏抓着他的胳膊,“我打赌你身上肯定藏着一副!”
叶萧最经不起女孩纠缠,他掏出“蓝牙耳机”给她:“明天还给我!晚安。”
这个男人走了,盛夏躺在单人病房里,捏着‘宛如昨日’的硬件,上面还残留着他手掌心的温度。
谢谢你,叶萧。
子夜之前,她戴上“蓝牙耳机”,打开‘宛如昨日’的游戏世界。电极穿过太阳穴,进入布满癌细胞的大脑……
第十二次体验“宛如昨日”——
隧道像产道,黑暗、温暖、潮湿、蠕动,偶尔剧烈**。如同出生的记忆,一股活塞般的力量,不断推送她前进。出来了。像一颗酝酿数日的粉刺,爆裂脓头和鲜血。
鬼屋背后的排水沟。妈的,都被挖成天坑了,但在“宛如昨日”,依然是真实世界与游戏世界的连接通道,好像《黑客帝国》的电话。她从污浊的水沟爬出来,用力喘息和尖叫,向天空挥舞拳头,小鹿似的高高跃起,什么脑癌啊肿瘤的,全都不复存在。她的身体比奥运会冠军还健康,肌肉力量和爆发力以及耐力,简直惊人。
不过,失乐园消失了。
她看到的是一片沙漠。茫茫无边的撒哈拉。一座接一座沙丘,随着非洲内陆的风,海浪般滚动向前。她飞快奔跑,像头年轻的雌性猎豹,直到被一条大河拦住去路。对岸矗立着无数的金字塔,最大的属于法老胡夫,还有按照他的相貌建造的狮身人面像。当她准备游泳渡河时,身边的沙子开始颤动,全部冲向天空,像被龙卷风刮起……她看到一头怪兽,如同河马,但有坚挺的尾巴,肌肉又像犀牛,全身似铜墙铁壁,粗壮的四肢超过大象。它是公兽,对少女发出咆哮,惊天动地。她知道它的名字:贝希摩斯,创世纪的第六天,上帝用黏土制造了它——同时还有它的伴侣,海中的母兽利维坦。
她不害怕。尽管怪兽用脚指头就能踩死她。她选择向它竖起中指。她潜入温暖的大河,用各种泳姿奔向对岸的金字塔。公兽贝希摩斯无能为力,蹒跚着哀嚎,震动大地——统治海洋的母兽利维坦,已被这少女轻易地杀死。
她渡过尼罗河。不可思议,金字塔就在面前,底部小小的入口,仿佛“宛如昨日”的隧道。十九岁的图坦卡蒙法老,尸首尚藏于开罗的古埃及博物馆。她想要表达仰慕之心,顺便交换个微信。
地宫深处。欧阳小枝在等她,永不背弃的约定。两个魔女手拉着手,打破最后一堵墙,看到那口金色棺材,小房子般高大。她们钻进去,里面同样是个木头棺材,像俄罗斯套娃,总共四层。最后一个,竟是水晶棺材。推开沉重的棺盖,揭开层层叠叠的布匹,发现一口人形的金像棺材,雕刻着图坦卡蒙的头像,美少年右手握着权杖,左手是冥王的神鞭,双手在胸前交叉。
图坦卡蒙法老的木乃伊。她与欧阳小枝,不像朝圣者,更像一对盗墓贼,揭开金面罩,揭开裹尸布……
盛夏闭上眼睛,准备面对法老的脸。当当当当当……
她蒙了,完全傻了,这是在开玩笑吗?
图坦卡蒙法老的木乃伊,竟是盛夏自己的脸——1999年出生,2017年死去的魔女。
如假包换,中国少女的脸,高三退学的十八岁少女,头发也是红色,苍白面孔,越发消瘦的脸颊。有人说图坦卡蒙死于蚊子叮咬,也有人说他是被人毒死的,现在真相大白,她原本是个女孩,并且死于脑癌。
一回头,欧阳小枝不见了,十七岁女孩的声音还在回荡:“嘿,你必须自己发现真相!”
她跪倒在自己的木乃伊前,想象四千年后的人们发现她时,会是怎样的景象。还是陈列在博物馆?抑或拿切片去做研究?妈蛋!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盛夏再次看到那张脸。
阿努比斯。
古埃及狗头神,看守木乃伊,不就是它的本职工作吗?阿努比斯向她龇牙咧嘴,为什么要打扰法老的梦?这会让木乃伊永远无法复活。
她开始逃跑。她不知道为什么,它是爱上了自己,还是与自己有刻骨仇恨?怎么几乎每夜都会有它,都是追杀、追杀、追杀……在“宛如昨日”的游戏世界,阿努比斯背后的玩家是谁?乐园?左树人?还是什么东西?她沿着地宫飞奔。红色头发飞舞,像草原上的小羚羊,又像悬崖上的狒狒,更像山洞里的吸血蝙蝠。
阿努比斯锲而不舍地追杀她,狗头的阴影通过火光投射到她的后背。
她急刹车转向,钻入一扇小门,用石头拼命堵死。阿努比斯在外面撞击。糟糕了,她已闯入死胡同,没有出口的密室,并且堆满了木乃伊!
这些死去的人生前长啥样呢?
在阿努比斯的咆哮声中,她打开第一个木乃伊,居然是小倩!五年前被人奸杀的霍小倩,依然保持着在失乐园案发现场时的那张脸,在鬼屋背后的排水沟,被人活活掐死的苍白的脸。
揭开第二个木乃伊的裹尸布,却是个不认识的年轻男子。从第二个到第四十个,全都如此陌生。有男有女,年纪都在十七岁以上,四十岁以下——三十九个陌生人,三十九个鬼魂。
她明白他们是谁了。
还剩下三个木乃伊。先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看起来微胖,面容安详,犹如睡着。对啊,上个月还参加过她的追悼会——焦可明的妻子,她叫成丽莎。
下一个,不出所料,是小怪物,焦可明与成丽莎的儿子,脑袋仿佛被削掉一半的无脑畸形儿。五岁的孩子,依然安静地沉睡,嘴角露出诡异的微笑。
最后一个木乃伊。
烧焦的焦可明,被白布牢牢包裹,是唯一欣赏过自己的老师。她伸出手,想要触摸焦可明的眼皮,为他复仇。
突然,死人的目光如炬。焦可明张开嘴,露出乌黑的牙齿与咽喉,一口吃掉整个少女,吞到木乃伊的腹中……
2012年8月13日,深夜十点,英仙座流星雨布满天空,犹如魔女的眼泪在飞。
南明路上的路灯坏了几个,靠着南明中学一边尤其昏暗,像无法消化的盲肠,残留不计其数的污垢与毒素。焦可明驾驶着排量一点二升的白色小车,大光灯射出很远,就像穿行在隧道。他的驾龄不足一年,学车时就以擅长熄火闻名,不知被教练骂过多少遍,开到沟里撞树也不是一次两次。今晚不知什么日子,南明路的卡车变少了。穿过学校门口,时速接近一百公里。
后座响起婴儿的哭声。
这声音就像一把锯,缓慢地锯开焦可明的心脏。他唯一的儿子,出生刚满两个月。调整中央后视镜,看到小婴儿的脸——没有脑子的怪物,似被切开一半的西瓜。无脑畸形儿,刚出生时把妈妈吓得昏迷。初为人父的他,大脑整个麻木。医生说没关系,无脑畸形儿的存活率为零,以后可以再生。但奇迹发生,孩子活了下来,这本该令人兴奋的消息,却让所有人,包括孩子的父母以及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感到万分沮丧!犹如噩耗当头……
母子俩到一个半月才出院,他去派出所给儿子报户口,填写原本就想好的名字:焦天乐。真是的,人们说名字往往与实际情况相反,天乐对这个家庭来说,无异于天灾。终于,第六十天,妻子提出要抛弃这个孩子,她不想让这怪物毁掉自己的一辈子,也包括怪物自己的一辈子,假如他能活到成年的话。如果,他注定不能活到成年,两三岁就夭折,为什么不早点结束孩子与全家人的痛苦呢?焦可明沉默了一个钟头,从不抽烟的他,下楼买了一包假冒外烟,接连抽了十根。他同意了。
8月13日,对焦可明来说,是个重要的纪念日——选在这一天,既是天意,也是天谴。
天黑以后,妈妈给小怪物喂了最后一次母乳,落下两滴眼泪。焦可明将孩子放到车后座,缓缓开出小区,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转悠。把他扔到哪里去呢?以前在电影里看到的弃婴,通常放到福利院门口。不过,活下来的无脑畸形儿,可能全世界只此一例,必然会按图索骥找到他。那时候,他这个高中计算机老师,就要被以遗弃罪判刑了。所以,这孩子不能活下来,最好默默死去,深埋在地底,变成小小的枯骨,直到世界末日——至少到焦可明自己的末日。
他想到了一个地方,南明路,失乐园。
十三年前,1999年8月13日,欧阳小枝也在这块地方消失。从此,留下神秘莫测的魔女的传说。让魔女把焦天乐带走吧!这是他最好的归宿了。
焦可明继续踩着油门,眼睛却看着中央后视镜,还想多看孩子一眼,哪怕是个畸形怪物……
我才是怪物!一个声音从脑子里闪过的同时,车子撞了一下。
来自方向盘的剧烈颤动,就像野马分娩时的挣扎,透过掌心传递到大脑与心脏。一个黑影从风挡玻璃前飞起,他才想到刹车,四个轮子在原地转了一圈。
停车。焦可明系着安全带,胸口被勒得剧痛。后排座位的无脑儿依然被固定着,发出哇哇的哭声。他下车,默默祈祷只是条流浪狗。
路灯灭了一盏,他用手机照明,不是狗。
是一个少女。
像个中学生,穿着红色小裙子,鲜血流淌一地……他颤抖着趴下来,看清了她的脸,好漂亮啊。血污正从口鼻中涌出。他摸到女孩胸口,好几根肋骨折断,也许骨头刺破了肺,导致内出血。她的心跳在减慢,脉搏微弱,直到归零。
她死了。
焦可明快要疯了。这是一起交通事故,但责任完全在他身上。半小时前,他路过一家超市,买了瓶白酒。他害怕没有勇气杀死自己的孩子。听说喝过白酒,就会暂时放下恐惧,什么样的坏事都能做出来。滴酒不沾的他,强迫自己喝了一小杯。刚开始感觉没事,酒也没上头,不过如此。此刻,酒精渗透到每一根血管,全身像被绑到火刑架上……
酒后驾车肇事致人死亡,要判多少年徒刑?
他想到了死,想到了自杀,想到了跟孩子一起自杀。他听到女孩的鬼魂在哭。英仙座流星雨在飞。十三年前,魔女的眼泪。欧阳小枝。南明路。魔女区。三十九个鬼魂。
焦可明做出了决定。
这是南明路,靠近主题乐园。周围没有其他车辆,更没有行人。十年前,这是工厂废墟,大烟囱还在。就是那个地方,现在变成乐园里的鬼屋。他把车停在路边的阴影里,保证没人注意到。失乐园与南明高中之间,有个狭窄的空间,魔女区就在这里。他原本想要把女孩扔在地下室,但舱门无法打开。他放弃了这个念头,背着女孩继续走。右边的围墙有个缺口,里面就是主题乐园。他艰难地带着女孩翻越围墙,一路走到鬼屋背后的排水沟。
一个活人都没有。
不能让人知道女孩是出车祸死亡的,这样警察很容易查到焦可明。不过,孤身一人走夜路的女孩,很容易成为变态色狼的目标。以前南明路上也不是没发生过这种事。年轻姑娘被人尾随强奸杀害,尸体被抛弃在荒野或河道。至于撞车造成的严重骨折,可以理解成凶手力大无穷,是个残暴的虐待狂。
最后,还差一样——强奸。
自己是绝对无法完成这件事的,焦可明的双手战栗,慢慢褪去女孩的底裤。他找到一根光滑的小树枝,刺入她的身体。继续有血流出,到此为止,不能太过分,以免穿帮。他将这根树枝扔到远处的树丛中——就像树林是树叶的最佳隐藏地。
“对不起。”他在女孩耳边说。他将尸体留在排水沟,正要转身离去,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老天哪!她还没死,或者说,还剩下最后一口气。刺入下身的树枝,反而把她惊醒了吗?
她在垂死挣扎,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声音。焦可明的头皮发麻,心脏就要爆裂。他无法摆脱,真想现在死掉算了。但是,就算逃跑又能如何?这女孩会活下来,带着警察把他抓住,把他当作变态杀人狂,然后……
焦可明转身掐住女孩的脖子,用力,再用力,就像真正的变态杀人狂那样用力。
天上的英仙座流星雨是唯一的目击证人。
她死了。
彻底死了,不可能再活过来,鬼魂升上天空,或者沉入地狱,她是第四十个。
焦可明慌乱地处理现场。还好,他原本就毛发稀疏,畸形儿诞生后,他一气之下剃了个板寸。夏天穿得少,哪怕是一粒纽扣,一根头发,一组DNA,都不能留下来。
终于,他告别鬼屋背后的排水沟,告别被他撞死又用树枝强奸最后掐死的女孩。
告别欧阳小枝,告别工厂废墟和大烟囱,告别三十九个鬼魂。
穿越失乐园的围墙与魔女区,焦可明原路返回。白色小车停在路边。他仔细查看了车祸发生地,距离主题乐园大门还有三百多米。风挡玻璃居然完好,车头部分有明显的凹陷。他把车上的坠落物,全部清理到后备厢。地上有些血迹,他用矿泉水冲刷掉。不过距离尸体遥远,警察很难勘查到这里。
回到驾驶座,他才想起儿子。无脑畸形的小怪物,依然在后排熟睡,嘴角露出诡异的微笑。焦可明第一次发现儿子会笑。他哭了,抱着脑袋痛哭。泪水打湿衣服——已被女孩的血污浸透。
他脱了上衣,抱着畸形儿,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刹那间,焦可明做出一个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把这孩子养大。为了自己,也为了被自己杀死的女孩。焦天乐的命,是那个女孩的命换来的啊。
酒,全都醒透了。英仙座流星雨继续飞。焦可明重新启动白色小车,飞快离开南明路。经过一座大桥,他将沾满血污的衣服扔进河里,找块布把身上擦干净。
回到家,他眼睛红肿,光着上身,抱着无脑畸形的儿子。面对妻子错愕的脸,焦可明没说杀人的事,也不解释衣服去哪里了,只说了一句——
“活下去!我们都要活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