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都水监大使毕构,将作监大匠阎务明两人,与渭南县令方拱,今日在军器少监张潜家门口儿不期而遇!”紫宸殿东侧的御书房,百骑司副总管郑克峻半弓着身体,低声汇报。
“哦,他们去找张少监做什么?”正在批阅奏折的应天神龙皇帝李显抬起头,顶着一双乌黑的眼圈儿询问。
郑克峻组织了一下语言,如实回应:“据渭南县的赵队正汇报,方县令去找张少监,是为了工房书办魏梁,三个多月前堵门催张潜去服力役的事情。当时魏书办以县里头整饬河渠为名,退还了张家入秋前缴纳的庸……”
“恶吏,该杀!”李显抬手狠狠拍了下桌子,厉声打断,肥胖的脸上,乌云翻滚。
“圣上英明!”郑克峻被吓得打了个哆嗦,后退半步,重新站稳身影,小心翼翼地补充,“方县令彻查了魏梁过去的所有劣迹,已经将其按律发配到了玉门关去做戍卒。今天方县令到张家,就是为了将这个结果,向张少监通报一声。”
“嗯——”李显怒意难平,将奏折推到书案边缘处,沉声冷哼。
早年被贬谪到庐陵居住之时,他曾经亲眼看到过地方恶吏如何威逼百姓。那些人仗着背后的官府撑腰,巧立名目,肆意勒索。特别是对于那些家中人丁单薄者,或者外地迁徙来的百姓,更是欺负得肆无忌惮。
而张潜,在三个多月之前那会儿,应该是刚刚于渭南落户没多久。此人四下里举目无亲,并且还是一个白身。工房书办魏梁那时忽然退还了张家的庸,堵门儿催他去服力役,是为公还是为私,不问可知!
而那渭南县令方拱,行径更为可恨。两个多月前发生的事情,他居然到了张潜做了军器监的少监之后,才终于“发现”!
如果张潜没有做少监呢?或者张潜仍然是个八品主簿呢?恐怕手下工房书办敲诈百姓的恶行,方拱就永远发现不了了吧?
对八品主簿,都敢如此。对治下百姓,姓方的恐怕更不会当一回事儿!这还是京畿,距离长安城不到二十里远的地方。如果换做河北,江南等地,百姓们恐怕得被方的这种狗官,给生吞活剥!
朕的大唐,绝对不准这种狗官为所欲为!
母后当政之时,贪官污吏祸害百姓,朕想管也无能为力。如今,朕终于可以自己做主,就一定要将这些蛀虫清理干净!
想到这儿,应天神龙皇帝李显,愈发怒火上涌。正准备命人去给吏部传达口谕,近期安排人手,彻查地方官员的政绩和风纪。他的耳畔,却又传来了郑克峻小心翼翼地汇报声,“圣上,毕构和阎立明去找张潜,是为了风车和机井的制造成本。据百骑司调查得知,都水监和将作监奉圣谕,按照张少监所献的方法,大量打造风车和机井。但成本却始终无法降低到三十五吊之下。所以,毕大使和阎大匠今日登门求教,想请张少监指点迷津!”
“嗯——”听到风车和机井的造价,没有降低到预期目标。李显立刻就将整顿地方官场风纪的念头给放在了一边。皱着眉头沉吟了片刻,沉声追问:“张少监可说出问题出在何处了?毕大使和阎大匠,当时又是如何反应?”
“圣上恕罪!”百骑司副总管郑克峻抬起头,脸上的惭愧之色,被烛光照得清清楚楚,“属下无能,一直没办法往张少监家安插人手。所以,只查到了毕大使、阎大匠和方县令此行各自的目的,却没能查到他们进了张家之后,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嗯?”李显的眉头迅速上挑,圆圆的脸上,隐约透出了一分失望。
“圣上恕罪!”郑克峻激灵灵又打了个哆嗦,赶紧小声补充,“非百骑司做事不尽心,而是张少监的府里,最近四个月内,没有招纳过一个新人。包括他升任军器监少监之后,虽然有临近的百姓带田投效,还有一些投机钻营者卖身自荐,都被他家的两个管家给堵了路。”
“为何?”李显听得好生好奇,看了郑克峻一眼,笑着刨根究底。
这可跟他所知道的平步青云者形象,截然不同。以往也有像张潜这样,突然得到破格提拔的低级官员。骤然登上高位后,即便不立刻买宅子置办田产,至少也会把朝廷给予的奴仆名额,迅速用得一干二净。反正这笔招募和养活奴仆的钱,都可以找朝廷报销。他们花不完,最后也不会落到他们自己口袋里。
“张少监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外加一个贴身丫鬟。家丁,奴仆原本就够用了。”郑克峻的汇报声继续传来,隐约带上了几分鄙夷,“他府上的两位管家,以前都没在官宦家做过事情,根本不懂什么规矩。既担心新招募人手进来,会威胁到他们和原来那批老人的地位。又怕新招募来的人,惹出了麻烦,拖累他们吃挂落。所以,就干脆装聋作哑。只要张少监不发话,他们就不让任何人来沾他家东主的光!”
“刁奴欺主!”李显听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忍不住再度轻拍桌案,“他们就不怕给他家东主丢人?他家东主好歹也是朝廷的正五品了,如果一点儿排场都不讲究,以后跟同僚往来……”
话说到一半儿,脑海里忽然响起了百骑司以前对张潜的汇报,他的声音顿时就小了下去,无奈地轻轻摇头。
也不怪张府的两个管家没见识,那张潜本身就是个没样子的。当初身为大唐八品主簿,居然摘掉帽子,脱了官袍,在泥地里跟一个吐蕃的兵曹拳脚相搏。
好在那天他打赢了,如果他不小心输了,大唐朝廷的脸面,至少整个军器监的脸面,都得被他给丢个精光!
不过,那厮也算得上文武双全。居然硬生生用拳脚,把一名吐蕃精锐兵曹给砸晕了过去。要是大唐文官个个强悍如此,以后沙场争雄,哪里用再派什么武将!一名四品刺史带兵出战就足够了,派十六卫将军出去,简直就是欺负人!“圣上,张少监与贺著作郎乃是忘年交,要不要通过贺知章那边,帮他安排个新管家进去……”察觉出李显的心情已经转阴为晴,百骑司副总管郑克峻向前凑了凑,赶紧小声提议。
“罢了!”李显看了他一眼,笑着摇头,“贺知章是个有名的厚道人,你若是这样做,与逼他告老还乡,还有什么区别?罢了,慢慢来吧,反正也不急在一时!“
“末将明白,末将让人继续努力!”郑克峻如释重负,赶紧躬身领命。
“按跟其他官员一样待遇就好,不用再专门派人盯着他。他不是个有野心的人,朕能察觉得到!”虽然看上去精神非常不济,李显头脑却很清醒。摆了摆手,笑着补充。
然而,没等郑克峻做出回应,他却忽然又用目光盯着对方的眼睛,快速追问:“他师门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有一些头绪没有?”
“圣上恕罪!百骑司几乎搜遍了终南山,却一无所获!”郑克峻的脸色顿时红得发紫,低下头去,结结巴巴地汇报。“唯一线索就是,据香积寺的和尚说,张少监,张少监出现的那天,香积寺的大钟,不敲而鸣。同时,香火蜡烛的烟,皆指向了香积寺西侧某个方位,仿佛那边有东西在用力吸气一般!”
“嗯?”李显刚刚放开没多久的额头,再度皱紧,苦思冥想,也想不清楚,究竟什么情况,才会出现如此怪异的现象。
那百骑司副总管郑克峻,非常擅长察言观色。见李显想得辛苦,赶紧又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补充,“圣上,这事儿,末将专门派人跟白云观的李道长旁敲侧击了一番。只是,他的话,未必可信!”
“他怎么说,你学给朕听!是否可信,朕自有判断!”李显对佛道之事,一直持将信将疑的态度。见郑克峻说得神秘,忍不住有些心痒,便笑着吩咐。
“他说,佛家说藏须弥于芥子,道家说什么洞天福地,其实都是一个意思。很多名山大川,深处都别有冬天。一般人无缘得以进入,怎么寻都寻不着。但有时候洞天的入口开了,距离近的人和物件,就会产生感应。”郑克峻不敢隐瞒,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如实汇报。
“哦,这倒跟张卿自己的说法,对得上!”李显轻轻点头,脸上的表情,却是将信将疑。
郑克峻立刻不敢再多嘴,低着头,等着他做决断。足足等了有小半柱香功夫,才听见御书案后又传来了新的声音,“算了,既然查不到,就算了。天寒地冻的,你麾下的弟兄们也辛苦了。回头所有奉命追查此事的人,每人发两个月的薪俸。然后,停了此事,将过程和结果归档,封存起来,以备今后调阅!”
“是,圣上!”郑克峻又松了一口气,感觉浑身上下,每根骨头都跟着舒展了许多。
虽然应天神龙皇帝是一位“仁君”,但是按照朝廷的规矩,总不能让一个来历都说不清楚的人,轻易就掌控了军器监这种要害之地。所以,自打张潜出仕以来,百骑司副总管郑克峻,就被上头指派了一个重要任务,查清此人的真实来历,并且,弄清楚此人出山的真实目的。
郑克峻一开始,还以为自己这回又接到了一个可以在皇帝面前大出风头的美差,连续几天,高兴得嘴巴都合不拢。然而,正式开始调查之后,他愕然才发现,美差居然变成了一团铁蒺藜。
不像以前那些走终南捷径的隐士,如卢征明,卢藏用兄弟。背后站着一个庞大的家族,百骑司只要用心去查,连二人小时候哪天读书不用心被先生打手板儿,都能摸得一清二楚。
自称出身于秦墨的张潜,在与任琮相遇之前,居然没有在大唐存在的任何痕迹。籍贯,出生地点,左邻右舍,同学亲朋,全都是空白!
也不像那些来自天竺国的骗子,无论怎么装神弄鬼,图的都是一个字,钱。而秦墨弟子张潜,虽然发财的本事丝毫不属于天竺国的骗子。却从未,也不屑装神弄鬼。据百骑司调查,此人不止一次,否认自己是仙师,大师,甚至很讨厌这两个称呼,不惜为此跟人翻脸。
至于此人对做官的态度,据百骑司的侦查和郑克峻本人的推测,也是随意得很。因为护驾有功,被连升数级,没见他有多欣喜。当初献上火药和火药消毒之术,只换了个八品主簿当,也没人听见他说过一句怨言!
偏偏此人还不是什么谨言慎行之辈,否则,也不会脱掉官袍,跟吐蕃兵曹在泥地里打架。更不会刚刚做了军器监的少监,就跟一位皇族称兄道弟。
……
如是种种,越查,郑克峻越迷糊,越查,就越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钻进了葫芦里的苍蝇。四周围黑洞洞的一片,啥都看不见。只能凭着感觉乱撞。撞得鼻青脸肿,晕头转向,却永远撞不出个结果来。
而今天,他终于解脱了。
应天神龙皇帝亲口吩咐他放弃追查,收队存档,他才不会再傻傻地去非要弄个明白。哪怕张潜的来历是假造的,背后藏着一个惊天的阴谋。能将出山之前所有痕迹,清理的如此干净,他背后的那个势力,也绝非一个小小的百骑司副总管所能招惹。
能放手之时不放手,等于嫌自己命长!在百骑司副总管位置上做了这么多年,身上还兼有李家和武家双重血脉,郑克峻非常知道把握分寸。
“他寄卖的那份灵药,你派人查过了没有?”正当他暗自庆幸自己终于不用再做葫芦里的苍蝇之时,御书案后,却又传来的应天神龙皇帝李显的声音。非常缓慢,又非常柔和,听起来不像是人在说话,而是天空中的神明突然开了口,“药效真的有那么神奇么?可以让将死的人,都转眼就又生龙活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