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便进入六月中旬。在这段时间里,情报局和治安警署对来自直隶和四川的移民审查也变得愈发严苛。
几乎在段文经等一干八卦教信徒落网的同时,一批来自川东的混元教和红阳教信徒也被查出,更关键的是随后查获的二十多名清廷兵部和直隶总督衙门派出的奸细,其中的几个人甚至都被安排进了伯力镇的钢铁厂项目。
然而网再大也不能将鱼打尽,北海镇和满清那漫长的边境线就决定了这个现实。问题是在审查的过程里,因为一些审查员和治安警立功心切,导致有些移民家庭便被屈打成招,蒙受了不白之冤,最终被发配到了虾夷地的煤矿。
这让一些人对于未来生活的憧憬刚刚燃起,就随着人身自由的被剥夺而熄灭了,不能不算是北海镇发展过程中最具讽刺性的悲剧。
大规模审查引发的后续效应,则是北海镇开始有针对性的驱逐东西伯利亚的俄罗斯商人,首当其冲的就是白柏尔城的五大家。
刘胜南征蒙古在即,大批北海军的南下很可能会导致贝加尔湖地区再度不稳。于是经赵新授意,白柏尔省总督张敬轩在刘胜的配合下,调动各地驻军迅速逮捕了西比里亚科夫、米林科夫、巴斯宁、杜多罗夫斯基、苏雷多夫斯这五大商人和他们的爪牙,查封了各项不动产。
北海镇的表面理由--可以广而告之以平息舆论的原因是,五大家这几年借着和沙俄方面做生意的机会,定期向沙俄官方传递北海镇的情报。捉贼拿赃,治安警手里掌握的证据已经攒了不少了,人证物证都有。
而深层原因则是五大家在商业上对北海镇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而且由于他们掌握了城镇周边的大量土地,还成了白柏尔地区发展的最大阻力。
图伦犹太人自治县的犹太人团体完全可以替代他们,还对北海镇更忠心。赵新打算趁着这个机会,将整個东西伯利亚的皮货、茶叶、大黄和纺织品贸易收为国有,给犹太人干股,让他们替自己打工。
具有行业垄断特征的私人大商人是决不能在北海镇治下出现的!即便是有,也只能是赵新自己。
五大家被逮捕后,由张总督出任法官的法庭仅用了两天便完成了审判。面对大量的证据,西比里亚科夫等人知道大势已去,说什么都没用,北海镇这次就是想收拾他们。
张敬轩随后宣布,没收五大家的一切不动产作为惩罚,以告诫那些和沙俄官方眉来眼去的商人们。不过鉴于五大家在这两年东西方贸易和白柏尔城市建设上做出的努力,北海镇允许五大家的一众犯人和其家眷保留个人的金银财物,但会被押送至赤岩城,驱逐出境。
审判结束后的第三天,三百多名唉声叹气、骂骂咧咧、哭哭啼啼的男男女女登上了十几辆封闭的四轮马车,在两千名全副武装的哥萨克仆从军押送下,顺着沙俄战俘们修筑的宽阔大路向西而去。
六月下旬,在北海镇行政学校经过了半年多学习的洪亮吉和刘台拱突然接到了民政的任命。刘台拱将前往宁古塔,以宁古塔地区行署副专员的身份,担任曹鹏的副手。而洪亮吉则被派往珲春,身份同样是宁古塔地区行署副专员,只不过他的任务是处理李朝那边来的移民,同时负责和李朝的官员就此问题进行交涉。
这半年以来,李朝咸镜北道六镇先后有两千多人偷偷越过图们江,进入北海镇的辖区定居。更有甚者则是穿梭在图们江两岸,白天在北海镇这边种地,晚上再划船回去。之所以会这样,就是因为清军在咸镜北道驻扎的那一万多人。
原本因为北海镇的出现,使得李朝对满清产生了二心,但是赵新根本不鸟李朝归不归顺,上来就提咸镜北道的领土。李朝君臣经过反复交涉,被气的无可奈何,只能采取拖字诀,只要满清和自己还接壤,就继续跟北海镇耗着。
事实上李朝君臣眼见北海镇愈发势大,已经开始了心理建设,那就是趁着北海镇把满清赶出关外之前,竭力压榨六镇。反正最后也保不住,眼下能多吃几口是几口。
珲春战役后,那奇泰带着五千人进入了咸镜北道,之后清廷又派了五千绿营过来,一万多清军的到来让六镇老百姓的生活愈发雪上加霜。
本来那奇泰这些人的粮饷费用都是由清廷承担,并不会给李朝的官府和百姓带来多少压力,乾隆还甚至让理藩院转告李朝使者,并多有赏赐。但问题是李祘君臣已经打算对咸镜北道竭泽而渔了,于是六镇官吏便借着满清兵马进驻的机会,编造各种名目压榨,让原本还能勉强糊口度日的百姓生存更加艰难。
半岛北部本就土地贫瘠,山多平原少,地里石头遍布,老百姓还得服兵役,于是图们江西北侧那大片肥沃的荒野,对居住在界河东南侧的众多挣扎在贫困中的农民来说,就成了巨大的诱惑。
对北海镇来说,朝鲜人要归化可以,但不是现在。如今清军在咸镜北道部署了大量人马,面对朝鲜人白天坐船过江种地,晚上收工回家的行为,谁知道这些人里有没有密探啊。
之前曹鹏也让驻守在珲春的米士朗派人去和李朝官员交涉,李朝为了防止税赋人丁流失,便在图们江南岸设立了数十个哨所,封锁边境,并发布了越江禁令,对触犯者除以极刑。
可是当李朝的老百姓被官吏压迫的活不下去,生活愈加贫苦时,宽阔的江水和严苛的刑罚都无法阻挡他们活下去的欲望,农民开始成群结队的越过图们江,进入北海镇的领土。
黄昏时分,一条平底渡船从江北来到了南岸。从船上下来的是一家人,共有七口;包括白发苍苍的老人和大大小小的孩子。只见他们各自背着个口袋,露出了锄头的一角,显然是去江北种地的农民。其中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则背起了那位老太太。
最后下船的是一名女子,她把背上的婴儿放下来,抱在了怀里,然后打开衣襟,准备给孩子喂奶,突然,她大吃一惊的叫出了声。
“唉?”女人摇了摇怀里的孩子,失声惊叫道:“他爹!”
“啊?”男人转过身来。
“这孩子......”女子快要哭出来了,一脸急切的看着丈夫。
男人双手托着背后的老人,低下头看了看,两眼顿时瞪得溜圆。他费劲的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又把手伸到孩子的鼻子下面,脸色立刻暗淡下来。
“哎哟......”女人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原本一片安静的渡口,很快就被一家人的哭声淹没。
长着一副络腮胡的船家长长叹了口气道:“我在这里摆渡已经八年啦。死在过江船上的,少说也见过几十次。”
同船的一个年轻小伙子黯然问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有饿死的,也有病死的,几乎都是老人。”船家的话音里透露出无限的悲哀。
此时一片树叶从上游漂来,掠过船舷,然后顺着水流向下漂去。那片树叶会在哪里落脚呢?
“最近生意咋样?”年轻小伙子这一年来每个月都会牵着毛驴坐船往来两岸,所以他和船家已经很熟了。
“替东家跑腿儿的,管不了生意好坏,人家给啥,咱就带回去啥。”
“哦,说的也是。”
小伙子登上岸抵达会宁镇外时,已经是夜阑人静,天上繁星闪烁之时,他来到一家客栈门口,一个有些姿色的年轻女人依然坐在屋里,像是在等待什么人。
“啊,永八来了。我还说呢,算日子,今天该到了,天没黑的时候,进士老爷还派人过来问你呢。”
“老板娘啊,饿死我了,快弄点饭吧!”
“早都准备着呢!”老板娘随即起身,去伙房里端酒饭。
永八将毛驴背上驮着的狍子皮、鹿皮、貂皮和鹿茸卸下,然后才找了张桌子坐下。他是朝鲜人,不过他实际上也是给清军传递情报的密探,只不过永八自己并不知道。
从两年前开始,他就给城内的崔进士家跑腿做生意来往于两岸,同时也在传递着珲春城内递交的关于北海镇的情报。他每次回会宁镇都住在这间客栈里,把货物直接交给崔进士,然后再把对方交给他的货物带回珲春。至于每次夹带在货物里的密信,崔进士都会直接转交给会宁镇内的一位满清武官。
第二天上午,戴着黑色斗笠的崔进士急急忙忙的来了,不过却显得满腹心事的样子。还不等交接了货物,崔进士就拉着永八进了客栈内,低声道:“永八,我有事找你。”
“老爷您吩咐。”
“你能不能再住一宿,明天启程?”
“为啥?”
“明天有人要去对岸,他们是头一次去,不熟悉路,你跟他们一起走。”
“要是这个事儿,有啥行不行的?没问题。不过,今天走不行吗?”
”他们还没有准备好,所以,今天恐怕不行。以前你也是常常住两三天,这次多住一天好了。”
“老爷您都说了,那我就多住一天吧。”
“不过,你们明天必须要在天亮之前启程。而且等会儿交接货物的时候,就当做没这事。前往不要跟佐领大人派来的人提及。”
“崔老爷,您这是......”
“伱先收着。”说罢,崔进士便从怀里掏出一物,塞进了永八的手里。永八手一沉,立刻就知道这是五两重。他有些糊涂,五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只是带人去对岸,又不是当向导,给这么多钱干嘛?从崔进士举动看,说不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过不多时,崔进士果然又带着个清国人来了,对方每次都来,跟永八也认识。双方没什么废话,相互交接了货物,随即行礼告辞。
第二天一大清早,永八站在路口等了很久,才依稀看见几个人影从远处走来,是崔进士他们来了。
永八瞪大了眼睛打量跟在崔进士后面的人。因为他感到十分纳闷儿,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跟要逃亡的罪犯似的,在他人还在熟睡的凌晨悄然离开呢?
跟着崔进士的两人好像是两班阶层的人,一位是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头戴黑色斗笠,身穿白色长袍,长得仪表堂堂;另一位是个亭亭玉立的美貌少女,肤如凝脂,面若桃花,穿着也是十分整洁,头上披着件衣服。
《礼记》里说,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朝鲜贵族女子出门一般会坐轿子,如果不坐轿子,那就需要用衣物遮住头部,以防被别人窥见。
永八急忙迎上去,对崔进士道:“崔老爷,是他们吗?”
”是啊,一路上你要好好关照他们!”
“我得把他们送到哪里呀?送过江去就完事了吗?”
”说实话,这两位还没有明确的去向。你只需要把他们带进珲春城内,找个客栈落脚。多费心了。”
听到崔进士的话,永八有些惶恐:“崔老爷,您这话说的让小人实在汗颜。既然您都吩咐了,小人一定办的妥当。”
“听说你叫永八?”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言语的林塾师开了口。
“是啊。”
“崔进士说你年纪虽轻,但心地善良诚实,值得信赖,所以我们一老一少打算跟你走.你明白le吧?”